作者:石钟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4:59
|本章字节:51032字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关东赌场上流行两种赌法。一种是顺赌,赌财、赌房、赌地,一掷千金,这是豪赌、大赌。然而,也有另一种赌法,没财、没钱,也没地,身无分文,就是硬赌,赌妻儿老小、赌自己的命。在赌场上把自己的生命置之不顾,甚至自己妻儿的生命,用人当赌资,这种赌法被称为横赌。
横赌自然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身无分文的冯山在赌桌上苦熬了五天五夜,不仅熬红了眼睛,而且熬得气短身虚。杨六终于轰然一声倒在了炕上。他在倒下的瞬问,有气无力地说:冯山,文竹是你的了。然后杨六就倒下了,倒下的杨六便昏睡过去。
当文竹绿裤红袄地站在冯山面前的时候,冯山一句话也没说,他详详细细地看了文竹一眼,又看了一眼。文竹没有看他,面沉似水,望着冯山脑后那轮冰冷且了无生气的冬日,半晌才说:这一个月,我是你的人了,咱们走吧。
冯山听了文竹的话,想说点什么,心里却杂七杂八的很乱,然后就什么也没说,只狠狠地吞咽了口唾液。转过身,踩着雪,摇晃着向前走去。
文竹袖着手,踩着冯山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也摇晃着身子一扭一扭地随着冯山去了。
冯山走进自家屋门的时候,他看见灶台上还冒着热气。他掀开锅盖看了看,锅里贴着几个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还熬着一锅酸菜。他知道这是菊香为自己准备下的。想到菊香,他的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就疼了一下。
文竹也站在屋里,就站在冯山的身后。冯山掀开锅盖的时候,满屋子里便弥漫了菜香。她深深浅浅地吸了几口气。
冯山似乎是迫不及待的样子,他二只脚踩在灶台上,从锅沿上摸起一个饼子,大口嚼了起来。他侧过头,冲着文竹含混地说:你也吃。
文竹似乎没有听见冯山的话,她沉着脸走进了里间。里间的炕也是温热的,两床叠得整齐的被子放在炕脚,炕席似乎也被扫擦过了。这细微之处,文竹闻到了一丝女人的气息。这丝女人的气息,让她的心里复杂了一些。外间,冯山还在稀哩糊噜地吃着。文竹袖着手在那站了一会儿。她看见窗户上一块窗纸被风刮开了。她脱下鞋走上炕,用唾沫把那层窗纸粘上了。她脚触在炕上,一缕温热传遍她的全身。
冯山抹着嘴走了进来,他血红着眼睛半仰着头望着炕上的文竹。文竹的脸色和目光一如既往地冷漠着。她的手缓慢而又机械地去解自己的衣服,冯山就那么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的举动。
她先脱去了袄,只剩下一件鲜亮的红肚兜,接下来她脱去了棉裤,露出一双结实而又丰满的大腿。她做这一切时,表情依旧那么冷漠着,她甚至没有看冯山一眼。
接下来,她拉过被子躺下了。她躺下时,仍不看冯山一眼地说:杨六没有骗你,我值那个价。
杨六和冯山横赌时,把文竹押上了。他是在赌自己的女人。文竹是杨六在赌场上赢来的。那时文竹还是处女,文竹在跟随了杨六半年以后,他又把文竹输给了冯山。
冯山把一条左臂押给了杨六,杨六就把文竹押上了。如果文竹就是个女人,且被杨六用过的女人,那么她只值冯山一根手指头的价钱。然而,杨六押文竹时,他一再强调文竹是处女。冯山就把自己的一条手臂押上了。结果杨六输了。文竹就是冯山的女人了,时间是一个月。
文竹钻进被窝的时候,又伸手把红肚兜和短裤脱下来了。然后就望着天棚冲冯山说:这一个月我是你的人了,你爱咋就咋吧。
说完文竹便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只剩下两排长长的睫毛。
冯山麻木惘然地站在那里,他想了一下被子里文竹光着身子的样子。他甩下去一只鞋、又甩下去一只,然后他站在了炕上,他看了一眼躺在面前的文竹,他想到了菊香。菊香每次躺在他面前,从来不闭眼睛,而是那么火热地望着他。
他脑子里突然一阵空白,然后就直直地躺在了炕上,便昏天黑地睡死过去。
文竹慢慢睁开了眼睛,望眼躺在那里的冯山,听着冯山海啸似的鼾声,眼泪一点一滴地流了出来。
文竹是父亲作为赌资输给杨六的。文竹的父亲也是个赌徒,一路赌下来,就家徒四壁了。年轻的时候,先是赌输了文竹妈,输文竹妈的时候,那时文竹才五六岁。文竹妈也是父亲在赌桌上赢来的,后来就有了文竹。在没生文竹时,母亲不甘心跟着父亲这种赌徒生活一辈子,几次寻死觅活都没有成功,后来自从有了文竹,母亲便安下心来过日子了。她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把孩子养大成人。母亲无法改变父亲的赌性,便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了。父亲在文竹五岁那一年,终于输光了所有的赌资,最后把文竹母亲押上了,结果也输掉了。文竹母亲本来可以哭闹的,她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望着垂头丧气蹲在眼前的文竹父亲,很平静地说:孩子是我的,也是你的,我走了。只求你一件事,把孩子养大,让她嫁一个好人家。
蹲在地上的父亲,这时抬起头,咬着牙说:孩她娘,你先去,也许十天,也许二十天,我就是豁出命也把你赢回来,咱们还是一家人,我不嫌弃你。
母亲冷着脸,“呸”地冲父亲吐了一口,又道:你的鬼话没人相信。你输我这次,就会有下次,看在孩予的份上,我只能给你当一回赌资,没有下回了。
父亲的头又低了下去,半晌又抬起来,白着脸说:我把你赢回来,就再也不赌了。咱们好好过日子。母亲说:你这样的话都说过一百遍一千遍了,谁信呢。母亲说完拉过文竹的手,文竹站在一旁很冷静地望着两个人。五岁的文竹已经明白眼前发生的事了。她不哭不闹,冷静地望着父母。母亲先是蹲下身,抱住文竹,泪水流了下来。文竹去为母亲擦泪,母亲就说:孩子,你记住,这就是娘的命呀。
父亲给母亲跪下了,哽着声音说:孩她娘,你放心,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把你赢回来。再也不赌了,再赌我不是人养的。
母亲站起来,抹去了脸上的泪说:孩子也是你的,你看着办吧。
说完便走出家门,门外等着赢了母亲的向麻子。向麻子赌,只赌女人,不押房子不押地,于是向麻子就走马灯似的换女人。赢来的女人没有在他身边呆长的,多则几个月,少则几天。向麻子曾说,要把方圆百里的女人都赢个遍,然后再输个遍。
母亲走到门口的时候,文竹细细尖尖地喊了声:娘。
母亲回了一次头,她看见母亲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最后母亲还是头也不回地坐着向麻子赶来的牛车走了。
父亲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又去找向麻子赌去了,他要赢回文竹的母亲。父亲没有分文的赌资,他只能用自己的命去抵资。向麻子没有要父亲的命,而是说:把你裆里的家伙押上吧。
父亲望着向麻子,他知道向麻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向麻子赢了文竹母亲,用什么赌向麻子说了算,他只能答应向麻子。结果父亲输了,向麻子笑着把剪刀扔在了父亲面前。赌场上的规矩就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的余地。除非你不在这个圈里混了。背上一个不讲信用的名声,在关东这块土地上,很难活出个人样来,除非你远走他乡。
那天晚上,父亲是爬着回来的。自从父亲出门之后,文竹一直坐在门坎上等着父亲。她希望父亲把母亲赢回来,回到以前温暖的生活中去。结果,他看到了浑身是血的父亲。
就是在父亲又一次输了的第二天,母亲在向麻子家,用自己的裤腰带把自己吊了起来。这是当时女人一种最体面、最烈性的一种死法。
母亲死了,父亲趴在炕上嚎哭了两天。后来他弯着腰,叉着腿,又出去赌了一次。这次他赢回了几亩山地。从此父亲不再赌了,性情也大变了模样。父亲赌没了裆里的物件,性格如同一个女人。
靠着那几亩山地,父亲拉扯着文竹,父亲寡言少语,每年父亲总要领着文竹到母亲的坟前去看一看,烧上些纸。父亲冲坟说:孩她娘,你看眼孩子,她大了。后来,父亲还让文竹读了两年私塾,认识了一些字。
父亲牛呀马的在几亩山地上劳作着,养活着自己,也养活着文竹。一晃文竹就十六岁了,十六岁的文竹出落个漂亮姑娘,方圆百里数一数二。
那一次,父亲又来到母亲坟前,每次到母亲坟前,文竹总是陪着,惟有这次父亲没让文竹陪着。他冲坟说:孩她娘,咱姑娘长大了,方圆百里,没能有人比上咱家姑娘。我要给姑娘找一个好人家,吃香喝辣的受用一辈子。
父亲冲母亲的坟头磕了三个响头又说:孩她娘,我最后再赌一回,这是最后一回,给孩子赢回些陪嫁。姑娘没有陪嫁就找不到好人家,这你知道。我这是最后一回了呀。
父亲说完又冲母亲的坟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父亲赌前冲文竹说:丫头,爹出去几天,要是死了,你就把爹埋在你妈身旁吧。这辈子我对不住她,下辈子当牛做马我伺候她。
文竹知道父亲要干什么去,“扑通”一声就给父亲跪下了。她流着泪说:爹呀,金山银山咱不稀罕,你别再赌了,求你了。
父亲也流下了泪,仰着头说:丫头,我跟你娘说好了,就这一次了。
父亲积蓄了十几年的赌心已定,十头牛也拉不回了。父亲又去了,他是想做最后一搏,用自己的性命去做最后一次赌资。结果没人接受他的赌“资”,要赌可以,把他的姑娘文竹做赌资对方才能接受。为了让女儿嫁一个好人家,十几年来,父亲的赌性未泯,他不相信自己会赌输,真的把姑娘赌出去,他就可以把命押上了,这是赌徒的规矩。久违赌阵的父亲最后一次走向了赌场。
结果他输得很惨,他的对手都是隔辈人了。以前那些对手,要么洗手不干了,要么家破人亡。这些赌场上的新生代,青出于蓝,只几个回合,他就先输了文竹给了杨六,后来他再捞时,又把命输上了。
杨六显得很人性地冲他说:你把姑娘给我就行了,命就不要了。你不是还有几亩山地嘛,凑合着再活个十几年吧。
当文竹知道父亲把自己输给杨六时,和当年母亲离开家门时一样,显得很冷静。她甚至还冲父亲磕了一个头,然后说:爹,是你给了我这条命,又是你把我养大,你的恩情我知道。没啥,就算我报答你了。
说完立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六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等在外面。文竹走了,是骑着马走的。
父亲最后就一头撞死在母亲坟前的一块石头上。文竹把父亲埋了,文竹没有把父亲和母亲合葬在一起,而是把父亲埋在了另一个山坡上,两座坟头遥遥相望着。
文竹在杨六的身边生活了一个月又十天之后,她作为杨六的赌资又输给了冯山。
冯山下决心赢光杨六所有身边的女人,他是有预谋的。冯山要报父亲的仇,也要报母亲的仇。
冯山的父亲冯老么在二十多年前与杨六的父亲杨大,一口气赌了七七四十九天,结果冯老么输给了杨大。输的不是房子不是地,而是自己的女人山杏。
那时的山杏虽生育了冯山,仍是这一带最漂亮的女人。杨大念念不忘山杏,他和冯老么在赌场上周旋了几年,终于把山杏赢下了。
山杏还是姑娘时,便是这一带出名的美女。父亲金百万也是有名的横赌。那时金百万家里有很多钱财,一般情况下,他不轻易出入赌场,显得很有节制。赌瘾上来了,他才出去赌一回。金百万从关内来到关外,那时只是孤身一人。他从横赌起家,渐渐地置办起了家业,而且娶了如花似玉的山杏母亲。山杏的母亲是金百万明媒正娶的。有了家业,有了山杏母亲之后,金百万就开始很有节制地赌了。
后来有了山杏,山杏渐渐长大了,最后出落成这一带最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从古至今,总是招惹出一些事情的。山杏自然也不例外。
冯老么和杨大,那时都很年轻,年轻就气盛,他们都看上了山杏。关外赌徒i历来就有个规矩,要想在赌场上混出个人样来,赢多少房子和地并不能树立起自己的威信,而是一定要有最漂亮的女人。漂亮女人是一笔最大的赌资,无形、无价。凡是混出一些人样来的关东赌徒,家里都有两个或三个最漂亮的女人。这样的赌徒,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让人另眼相看。
冯老么和杨大,那时是年轻气盛的赌徒,他们都想得到山杏。凭他们的实力,要想明媒正娶山杏,那是不可能的。金百万不会看上他们那点家财。要想得到山杏,他们只能在赌场上赢得山杏,而且要赢得金百万心服口服。
冯老么和杨大那时很清醒,凭自己的赌力,无法赢得金百万。金百万在道上混了几十年了,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从横赌起家,赌下这么多家产,这本身就足以说明了金百万的足智多谋。那时的冯老么和杨大两个人空前的团结,他们要联手出击,置金百万于败地。而且在这之前,两人就说好了,不管谁赢出来山杏,两人最后要凭着真正的实力再赌一次,最后得到山杏。
刚开始,两人联起手来和金百万小打小闹地赌,金百万也没有把两个年轻赌徒放在眼里,很轻松地赌,结果金百万止不住地小输。先是输了十亩好地,接着又输了十几间房产。这都是金百万几十年来置办下的家业。而且又输在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赌徒手里,他自然是心有不甘。老奸巨猾的金百万也是显得心浮气躁起来。那些日子,金百万和冯老么、杨大等人纠缠在一起,你来我往。金百万就越赌越亏,初生牛犊的冯老么和杨大显得精诚团结,他们的眼前是诱人的山杏,赢金百万的财产只是他们计划中的第一步,就像在一条池塘里捕抓到一条鱼一样,首先要把池塘的水淘干,然后才能轻而易举地得到那条鱼。心高气傲的金百万触犯了赌场上的大忌:轻敌、又心浮气躁。还没等金百万明白过来,金百万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便输光了所有家产。金百万红眼了,他在大冬天里,脱光了膀子,赤膊上阵,终于把自己的女儿山杏押上了。这是冯老么和杨大最终的愿望。两人见时机到了,胜败在此一举了,他们也脱光了膀子和金百万赌了起来。三个人赌的不是几局,而是天数,也就是说在两个月的时间里,谁先倒下,谁就认输了。这一招又中了两个年轻人的计,金百万虽然英豪无比,毕竟是几十岁的人了,和两个年轻人相比,无论如何都是吃亏的。金百万在不知不觉中,又犯了一忌。
最终的结果,在三个人赌到第五十天时,金百万一头栽倒在炕下,并且口吐鲜血,一命呜呼。冯老么和杨大在数赌注时,杨大占了上风,也就是说山杏是杨大先赢下的。两人有言在先,两人最终还是要赌一回的。
精诚合作的两个人,最后为了山杏,两人又成了对手。结果是,冯老么最终赢得了山杏。后来,他们生下了冯山。
这么多年,杨大一直把冯老么当成了一个对手。这也是赌场上的规矩,赢家不能罢手,只有输家最后认输,不再赌下去,这场赌博才算告一段落。
杨大和冯老么旷日持久地赌着。双方互有胜负,一直处在比较均衡的态势。谁也没有能力把对方赢到山穷水尽。日子就不紧不慢地过着。
冯山八岁那一年,冯老么走了背字。他先是输了地,又输了房子,最后他只剩下了山杏和儿子冯山。他知道杨大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想赢得山杏。他不相信自己最终会失去山杏。输光了房子、地和所有家产的冯老么也红了眼睛,把山杏押上和杨大做最后的一搏。结果就可想而知了,同样失去理智的冯老么,结局是失去了山杏。
最后走投无路的冯老么只能横赌了,他还剩下一条命,对赢家杨六来说他无论如何要接受输家冯老么的最后一搏。冯老么就把自己的命押上了,且死法也已选好。若是输了,身上系上石头,自己沉人西大河。如果赢了,他就又有能力和有钱和杨六做旷日持久的赌博了。
孤注一掷的冯老么终于没能翻动心态平和的杨大的盘子。最后他只能一死了之了。赌场上是没有戏言的,最后输家不死,也没人去逼你,可以像狗一样地活下去。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没了房子没了地,老婆都没了,生就不如死了。关东人凭着最后那点尊严,讨个死法,也算是轰轰烈烈一场。赢得后人几分尊敬。
冯老么怀抱石头一步步走进了西大河,八岁的冯山在后面一声又一声喊叫着。走进西大河的冯老么,最后回了一次头,他冲八岁的儿子冯山喊着说:小子,你听着,你要是我儿子,就过正常人的日子,别再学我去赌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西大河,他连同那块石头一起沉人到河水中。
两天以后,冯老么的尸首在下游浮了上来,那块怀抱的石头已经没有了,他手里只抓了一把水草。
杨大很义气也很隆重地为冯老么出殡,很多人都来了,他们为了冯老么的骨气,把场面整的很热闹,也很悲壮。
八岁的冯山跪在父亲的坟前,那时一粒复仇的种子就埋在了他年少的心中。
一个月后,山杏吊死在杨大家中的屋梁上。杨大没有悲哀,有的是得到山杏后的喜庆,他扬眉吐气地又一次为山杏出殡。山杏虽然死了,但却是自己的女人了。杨大把山杏的尸体葬人到了自家的祖坟里,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斗转星移,冯山长大了,杨大的儿子杨六也长大了。
杨大的结局也很不美好,在最后一次横赌中,他也走进了西大河,他选择了和冯老么一样的死法。当然,那是冯老么死后的二十年以后了。冯山和杨六就有了新故事。
一
冯山是在菊香家长大的。菊香的父亲也曾经是个赌徒,那时他帮助冯老么和杨大一起去算计金百万。冯山和菊香是两位家长指腹为婚的。当时冯老么说:要是同性,就是姐妹或兄弟,要是异性就是夫妻。
在赌场上摸爬滚打的两个人,知道这种亲情的重要,那时冯山的父亲冯老么早已和菊香的父亲一个头磕在地上成为兄弟了。
冯山出生不久,菊香便也落地了。菊香出生后,父亲便金盆洗手了,他靠从金百万那里赢来的几亩地生活着。他也曾多次劝阻冯老么说:大哥,算了吧,再赌下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冯老么何尝不这么想呢,但他却欲罢不能。把山杏赢过来以后,杨大就没放过冯老么,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口气。他不能让人瞧不起,如果他没有赢下山杏,借此洗手不干了,没人会说他什么。恰恰他赢下了山杏,山杏最后能和冯老么欢天喜地结婚,山杏就是看上了冯老么敢爱敢恨这一点。冯山的母亲山杏这一生只崇拜两个男人,一个是自己的父亲金百万,第二个就是冯老么。冯老么赢了父亲,又赢了杨大,足以说明冯老么是个足智多谋的男人。虽然山杏是个漂亮女人,但她却继承了父亲金百万敢赌、敢爱、敢恨的性格。父亲死了,是死在赌场上,这足以证明父亲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她心甘情愿做父亲的赌资,山杏崇敬的是生得磊落,活得光明。父亲为了家业,为了她,死在了赌场上,丈夫冯老么也为了自己死在了赌场上。两个她最崇敬的男人去了,她也就随之而去了。
这就是冯老么所理解的生活,但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冯山走他的路。在临沉河前,他找到了菊香的父亲,把冯山托付给了菊香父亲。两个男人头对头地跪下了,冯老么说:兄弟,我这就去了,孩子托付给你了。菊香父亲点着头。冯老么又说:冯山要是不走我这条路,就让菊香和他成亲,若是还赌,就让菊香嫁一个本分人家吧。
菊香的父亲眼里已含了泪,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他只能想办法照顾好冯山。
冯山和菊香就一起长大了,他们从小就明白他们这层关系。当两人长大到十六岁时,菊香父亲把冯山和菊香叫到了一起,他冲冯山说:你还想不想赌?冯山不说话,望着菊香父亲。
菊香父亲又说:要是还赌,你就离开这个家,啥时候不赌了,你再回来,我就是你爹,菊香就是你妹子。你要是不赌,我立马给你们成亲。
冯山“扑通”一声就给菊香父亲跪下了,他含着泪说:我要把父亲的脸面挣回来,把我母亲的尸骨赢回来,埋回我们家的祖坟,我就从此戒赌。
菊香的父亲摇着头,叹着气,闭上了眼睛,他的眼里滚出两行老泪。
从此,冯山离开了菊香,回到了父亲留下的那两间草屋里,不久,菊香父亲为菊香寻下了一门亲事,那个男人是老实巴交种地的。家里有几亩山地,虽不富裕,日子却也过得下去。择了个吉日,菊香就在吹吹打打声中嫁给了那个男人。
菊香婚后不久,那个男人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从早到晚总是没命地咳嗽,有时竞能咳出一缕血丝来。中医便络绎不绝地涌进家门,看来看去的结果是男人患了痨病。接下来,男人便烟熏火燎地吃中药,于是男人的病不见好也不见坏。不能劳动了,那几亩山地一点点地换成了药钱,日子就不像个日子了。菊香就三天两头地回到父亲家,住上几日,临回去时,带上些吃食,带一些散碎银两,再住上些日子。日子就这么没滋没味地过着。好在她心里还有个男人,那就是冯山。
菊香出嫁前,来到了冯山的小屋里。两人从小明白他们的关系后,自然就知道了许多事理。在那时,菊香就把冯山当成自己男人看了。渐渐大了,这种朦胧的关系渐渐的清晰起来,结果父亲却把她嫁给了这个痨病男人。她恨冯山不能娶她。
冯山的心里又何尝放下过菊香呢。他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他不想让菊香为自己担惊受怕,赌徒没有一个好下场。他不想连累菊香,他甚至想过,自己不去走父亲那条路,但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父亲的基因,他不能这么平平淡淡地活着,况且母亲的尸骨还在杨大家的坟地里埋着。他要把母亲的尸骨赢回来,和父亲合葬在一起,他还要看到杨家家破人亡。只有这样他不安的心才能沉寂下来。最终他选择了赌徒这条路。那次菊香是流着泪在求他。
菊香说:冯山哥,你就别赌了,咱们成亲吧。他叹了口气道:今生咱们怕没那个缘分了。菊香给他跪下了。他把菊香从地上拉起来。后来菊香就长跪不起了,他也跪下了,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哭成了一团。最后他说到了母亲,说到了父亲,菊香知道这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再后来,菊香就把衣服脱了,呈现在他面前。菊香闭着眼睛说:咱们今生不能成为正式的夫妻,那咱们就做一回野夫妻吧。
冯山呆愣在那里,他热得浑身难受,可是他却动不了。
菊香见他没有行动,便睁开眼睛说:你要是个男人,你就过来。
他走近菊香身旁,菊香说:你看着我的眼睛。
他就望菊香的眼睛,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含着泪水,含着绝望。他的心疼了一下。
菊香问:你喜欢我么?
他点点头。
菊香又说:那你就抱紧我。
他抱住了菊香,菊香也一把抱住了他,两个人便滚在了炕上……菊香喊:冤家呀——他喊:小香,我这辈子忘不下你呀——菊香的男人得了病以后,菊香便三天两头地从男人那里回来。她刚开始偷偷地往冯山这里跑,后来就明目张胆地来了。刚开始,父亲还阻止菊香这种行为,后来他也觉得对不住菊香,找了一个痨病男人,便不再阻止了。
菊香后来生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叫槐。菊香怀上孩子时,就对冯山说:这孩子是你的。果然,孩子长满三岁时,眉眼就越来越像冯山了。
每当菊香牵着槐的手走进冯山视野的时候,冯山的心里总是春夏秋冬地不是个滋味。那时,他就在心里一遍遍地发誓:等赢光杨家所有的女人和母亲的尸骨,我就明媒正娶菊香。一想起菊香和槐,他的心就化了。
二
冯山昏睡了两天两夜之后,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睁开眼睛便看见了文竹的背影,恍若仍在梦里。他揉了揉眼睛,再去望文竹时,他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梦,文竹就在他的身边,是他从杨六那里赢来的。他伸了一个懒腰坐了起来,一眼便望见了炕沿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面条上放着葱花还有一个亮晶晶的荷包蛋,这时他才感受到自己真的是饿了。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在赌场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赌局上,没心思吃饭,也不饿。他端起面条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文竹这时回过身望了他一眼,他有些感激地望一眼文竹。
文竹别过脸依旧望着窗外。窗外正飘着清雪,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文竹就说:这面条不是我给你做的。
冯山停了一下,他想起了菊香,三口两口吃完面条,放下碗,他推开外问门,看到了雪地上那双脚印。这是菊香的脚印。菊香刚刚来过。想起菊香,他的心里暖了起来。他端着膀子,冲雪地打了个喷嚏。他冲雪地呆想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关上门又走进屋里。
文竹的背影仍冲着他。他望着文竹的背影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他不是在冲文竹冷笑,而是冲着杨六冷笑。现在文竹是他的女人了,是从杨六那里赢来的。
这时文竹就说:已经过去两天了,还有二十八天。
他听了文竹的话心里愣了一下,他呆呆地望着文竹后背,文竹的背浑圆、纤细,样子无限的美好。他就冲着文竹美好的后背说:你说错了,我要把你变成死赌。因为你是杨六的女人。文竹回过身,冷着脸一字一顿地说:冯山,你听好了,我不是谁的女人,我是还赌的。你就把我当成个玩艺儿,或猪或狗都行。
文竹的话让冯山好半晌没有回过味来,他又冲文竹笑了笑。他想,不管怎么说,你文竹是我从杨六手里赢来的,现在就是我的女人了。想到这他又笑了笑。
他冲文竹说:我不仅要赢你,还要赢光杨六身边所有的女人,让他走进西大河,然后我给他出殡。
说到这,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的尸骨还在杨家的祖坟里埋着。这么想过了,从脚趾缝里升起蚂蚁爬行似的仇恨,这种感觉一直涌遍了他的全身。
他赢了文竹,只是一个月的时间,这被称为活赌。死赌是把女人永远成为自己的老婆。他首先要办到的是把文竹从杨六的手里永远赢下来。一想起杨六,他浑身的血液就开始沸腾了,而眼前的女人文竹现在还是杨六的女人,只属于他一个月,想到这他的牙根就发冷发寒。他冲文竹的背影说:上炕。文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但是没有动,仍那么坐着。他更大声地说:上炕!半晌,文竹站起来,一步步向炕沿走过去。她脱了鞋子坐在炕上。在这个过程中,她没望冯山一眼,脸色如僵尸。冯山咬了咬牙说:脱。
这次文竹没有犹豫,依旧毫无表情地脱去绿裤红袄,又把肚兜和内裤脱去了,然后拉过被子,“咚”的一声倒下去了。
冯山在心里笑了一下,心里咬牙切齿地说:杨六,你看好了,文竹现在可是我的女人。
几把脱光了自己,掀开文竹的被子钻了进去。他抱住了文竹,身子压在她的身上。直到这时,他才打了个冷颤,他发现文竹的身体冷得有些可怕,他抱着她,就像抱了一颗雪地里的木头。这种冰冷让他冷静下来,他翻身从文竹身上滚下来。他望文竹,文竹的眼睛紧紧闭着,她的眼角,有两滴泪水在缓缓流出来。
冯山索然无味地从被子里滚出来,开始穿衣服。他穿好衣服,卷了支纸烟,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才说:你起来吧,我不要你了。文竹躺在那里仍一动不动。冯山觉得眼前的女人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因为她现在还是杨六的女人,所以他才想占有她。
他站在窗前,刚才文竹站过的地方,望着窗外,窗外的雪又大了几分,洋洋洒洒的,覆盖住了菊香留在雪地上的脚印。
文竹刚开始在流泪,后来就轻声哭泣起来,接着又痛哭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还有母亲,父亲最后一赌是为了自己,为了让自己有个好的陪嫁,然后找个好人家,可父亲却把自己输了,输给了赌徒。
刚才冯山让她脱衣服时,她就想好了,自己不会活着迈出这个门坎了,她要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她恨父亲,恨所有的赌徒。可她又爱父亲,父亲是为她才做最后一搏的。这都是命,谁让自己脱生在赌徒的家里呢。做赌徒的女人或女儿,总逃不掉这样的命运。母亲死后,父亲虽然不再赌了,可那层浓重的阴影,永远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她嚎哭着,为了母亲,也为父亲,更为自己,她淋漓尽致地痛哭着。
她的哭声让冯山的心里乱了起来。他回过身冲她说:从今以后,我不会碰你一根指头。我只求你一件事,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等我赢光杨六家所有的财产和女人,我就让你走,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文竹听了冯山的话止住了哭声,她怔怔地望着冯山。
冯山说:晚上我就出去,我不出去,杨六也会找上门来的。十天之后我就回来,到时你别走远了,给我留着门,炕最好烧热一些。
文竹坐在那儿,似乎听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冯山说:家里柜子里有米,地窖里有菜,我不在家,你别委屈了你自己。
冯山说:我要亲眼看见杨六抱着石头走进西大河,我就再也不赌了。要是还赌,我就把我的手剁下去。
冯山穿上鞋,找了根麻绳把自己的棉袄从腰间系上。他红着眼睛说:我走了,记住,我十天后回来。
说完冯山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了,走进了风雪里。文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门旁,一直望着冯山走远。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忐忑不安起来,不知为谁,自从父亲把自己输了,她的一颗心就死了。她觉得那时,她自己已经死了。直到现在,她发现自己似乎又活了一次。她的心很乱,是为了冯山那句让她自由的话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三
冯山走进赌场的时候,杨六已经在那里等候了。赌场设在村外两间土房里。房子是杨六提供的。村外这片山地也是杨六家的。自从杨大那一辈开始,赌场上的运气一直很好,赢下了不少房子和地。这两间土房是杨六秋天时看庄稼用的。现在成了杨六和冯山的赌场。
杨六似乎等冯山有些时候了,身上落满了雪,帽子上和衣领上都结满了白霜。杨六那匹拴在树上的马也成了一匹雪马,马嚼着被雪埋住的干草。
杨六一看见雪里走来的冯山就笑了,他握住冯山的手说: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准会来。
冯山咧了咧嘴道:我也知道你早就等急了。
两人走进屋里,屋里点着几支油灯,炕是热的,灶膛里的火仍在呼呼地烧着。两人撕撕扯扯地脱掉鞋坐在炕上。
杨六笑着问:咋样,我没骗你吧,那丫头是处女吧?
冯山不置可否地冲杨六笑了笑。
杨六仍说:那丫头还够昧吧?玩女人么,就要玩这种没开过苞的。
冯山闷着头抽烟,他似乎没有听清杨六的话。
杨六这时才把那只快烧了手的烟屁股扔在地上。从炕上的赌桌下取出笔墨,一场赌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赌前写下文书,各执一份,也算是一份合同吧。杨六铺开纸笔就说:我是输家,这回的赌我来押。冯山摆摆手说:你押,尽管押。杨六就在纸上写:好地三十垧,房十间。冯山就说:老样子,一支左手。冯山身无分文,只能用横赌。横赌、顺赌双方都可以讨价还价,直到双方认同,或一方做出让步。
杨六把笔一放说:我这次不要你的手,我要你把文竹押上,文竹是我的。
冯山知道杨六会这么说,他要先赢回文竹,然后再要他的一支手,最后再要他的命。冯山也不紧不慢地说:那好,我也不要你的房子,不要你地。我也要文竹,这次我赢了,文竹就永远是我的了。
杨六似乎早就知道冯山会这么说,很快把刚才写满字的纸放在一旁,又重新把两人的约定写在了纸上,写完一张,又写了一张,墨汁尚未干透,两人便各自收了自己那份,揣在怀里。
两人再一次面对的时候,全没了刚才的舒缓气氛,两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像两名现代的拳击手对视在一起的目光。杨六从桌下拿出纸牌。
杨六这才说:在女人身上舒服了,赌桌上可不见得舒服了。
冯山只是浅笑了一下,笑容却马上就消失了。他抓过杨六手里的牌,飞快地洗着。
一场关于文竹命运的赌局就此拉开了序幕。
对两个人来说,他们又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冯山想的是,赢下文竹是他的第一步,然后赢光杨六的房子和地,再赢光杨六身边所有的女人,最后再赢回母亲的尸骨,最后看着杨六抱着石头沉入西大河。这是他最后的理想。
杨六想的是,赢下冯山的命,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少了个死对头,那时他可以赌也可以不赌。文竹只是他手里的一个筹码。他不缺女人。这几年他赢下了不少颇有姿色的女人。现在他养着她们,供他玩乐,只要他想得到,随时可以得到。至于文竹只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但他也不想输给冯山,他要让冯山一败涂地,最后心服口服地输出自己的命,到那时,他就会一块石头落了地了。然后放下心来享受他的女人,享受生活。也许隔三差五的赌上一回,那时并不一定为了输赢,就是为了满足骨子里那股赌性。他更不在乎输几间房子几亩地,如果运气好的活,他还会赢几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直到自己的赌性消失了,然后就完美地收山。杨六这么优越地想着。
冯山和杨六在赌场上的起点一样,终点却不尽相同。
灶下的火已经熄灭了,寒气渐渐浸进屋里。几支油灯很清澈地在寒气中摇曳着一片光明。冯山和杨六几乎伏在了赌桌上在发牌、叫牌,两人所有的心思都盯在了那几张牌上。
文竹也没有睡觉,窗台上放着一盏油灯,她坐在窗前,听着窗外的风声,雪声。她无法入睡,她相信冯山的话,要是冯山赢下她会还给她一份自由。她也清楚,此时此刻,两个男人为了自己正在全力以赴地赌着。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怎样。
杨六赢下她的时候,她就想到了死。她在杨家住的那几天,她看到了杨六赢下的那几个女人,她知道要是冯山输了,她也会像杨六家养着的那几个女人一样,会成为杨六的玩物。说不定哪一天,又会被杨六押出去,输给另外的张三或李四,自己又跟猫跟狗有什么区别。文竹在这样的夜晚,为自己是个女人,为了女人的命运而担心。她恨自己不是个男人。要是个男人的话,她也去赌一把,把所有的男人都赢下来,用刀割去他们裆里的物件,让他们做不成男人,那样的话,男人就不会把女人当赌资赢来输去的了。
当初杨六没要她,只想把她押出一个好价钱,现在冯山最后也没要她,她有些吃惊,也有些不解。当冯山钻进她的被窝里,用身体压住她的时候,她想自己已经活到头了。她被父亲押给杨六和冯山时,她就想,不管自已输给谁,她都会死给他们看。她不会心甘情愿地给一个赌徒当老婆。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冯山在关键时刻,却从她的身上滚了下来,穿上衣服的冯山却说出了那样一番话。为了这句话,她心里有了一丝感激,同时也看到了未来一丝希望。就是这点希望,让她无法人睡,她倾听着夜里的动静,想像着冯山赌博时的样子。她把自己的命运就押在了冯山这次一赌上。窗缝里的一股风,把油灯吹熄了,屋子里顿时黑了下来。随着黑暗,她感受到了冷。她脱了鞋,走到炕上,用一床被子把自己裹住。这次,她从被子里嗅到了男人的气味,确切地说是冯山的气味,这气味让她暂时安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偎着被子,坐在那里睡着了。
四
文竹怀着莫名的心情,恍似在期盼什么的时候,菊香来过一次,菊香的身后跟着槐。那时文竹正倚着门框,冲着外面白茫茫的雪地在愣神。菊香和槐的身影便一点一点地走进文竹的视野,她以为这母子俩是路过的,她没有动,就那么倚门而立。
菊香和槐走了进来。菊香望了眼文竹,文竹也盯着菊香,菊香终于立在文竹的面前说:你就是冯山赢来的女人?
文竹没有回答,就那么望着眼前的母子俩。菊香不再说什么了,侧着身子从文竹身边走过去,槐随在母亲身后,冲文竹做了个鬼脸。
菊香轻车熟路地在里问外间看了看,然后就动手收拾房间。先把炕上的被子叠了,文竹起床的时候,被子也懒得叠,就在炕上堆着。菊香收拾完屋子,又走院里抱回一堆干柴,往锅里舀了几瓢水,干柴便在灶下燃了起来。
文竹已经跟进了屋,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望着菊香。菊香一边烧火一边说:这炕不能受潮,要天天烧火才行。文竹就说:你是谁?
菊香抬头望了眼文竹,低下头答:菊香。
槐走近文竹,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文竹问:你是谁?我咋没见过你?
文竹冲槐笑了笑,伸出手又摸了摸槐的头。
槐扬着脸很认直地说:你比我妈好看。
文竹又冲槐笑了笑,样子却多了几分凄楚。
菊香伸出手把槐拉到自己身旁,一心一意地往灶膛里填柴,红红的火光映着菊香和槐。锅里的水开了,冒出一缕一缕的白气。菊香烧完一抱柴后立起了身,拉着槐走了出去。走到门口说:这屋不能断火。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竹一直望着母子俩在雪地里消失。冯山在走后第九天时,摇晃着走了回来。在这之前,菊香差不多每天都来一次。从那以后,文竹每天都烧水,因为她要做饭。冯山出走第五天的时候,菊香便开始做面条,做好面条就在锅里热着,晚上就让槐吃掉。第九天的时候,菊香做完面条,热在锅里,刚走没多会,冯山就回来了。那时文竹依旧在门框上椅着。这些天来,她经常倚在门框上想心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到底为什么。
当冯山走进她视线的时候,她的眼皮跳了一下,她就那么不错眼珠地望着冯山一点又一点地走近。
走到近前,冯山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低着头走进屋里。他径直走近了灶台旁,锅里还冒着热气。他掀开锅盖,端出面条,脸伏在面条上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很快那碗面条就被冯山吃下了肚,这才吁了口气。
文竹一直望着冯山。冯山走到炕前,“咚”的一声躺下去,他起身拉被子时看见了站在一旁一直望着他的文竹,他只说了句:我赢了,你可以走了。
刚说完这句话,冯山便响起了鼾声。冯山这一睡,便睡得昏天黑地。
文竹呆呆定定地望着昏睡的冯山,只几天时间,冯山变得又黑又瘦,胡子很浓密地冒了出来。
她听清了冯山说的话,他赢了。也就是说杨六把自己完整地输给了冯山,冯山让她走,这么说,她现在是个自由人了。她可以走了,直到这时,文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个去处。家里的房子、地被父亲输出去了,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她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她蹲在地上,泪水慢慢地流了出来。她呜咽着哭了。
灶膛里的火熄了,屋子里的温度慢慢凉了下来。
傍晚的时候,菊香带着槐又来了一次。菊香看见仰躺在那昏睡的冯山,文竹记得冯山刚躺下去时的姿势就是这个样子,冯山在昏睡时没有动过一下。
菊香动作很轻地为冯山脱去鞋,把脚往炕里搬了搬,又拉过被子把冯山的脚盖严实。做完这一切,又伸手摸了摸炕的温度。文竹一直注视着菊香的动作。菊香起身又去外面抱了一捆干柴。正当她准备往灶膛里填柴时,文竹走过去,从菊香手里夺过干柴,放入灶膛,然后又很熟练地往锅里填了两瓢水,这才点燃灶里的柴。火就红红地烧着,屋子里的温度渐渐升了起来。
菊香这才叹了口气,拉过槐。不看文竹,望着炕上睡着的冯山说:今晚烧上一个时辰,明天天一亮就得生火。说完拉着槐走进了夜色中。菊香一走,文竹就赌气地往灶膛里加柴,她也不知自己在跟谁赌气。
冯山鼾声雷动地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在这之前,菊香已经煮好了一锅面汤。她刚走,冯山就醒了。菊香似乎知道冯山会醒过来似的,她出门的时候冲文竹说:他一醒来,你就给他端一碗面汤喝。
文竹对菊香这么和自己说话的语气感到很不舒服,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当冯山哈欠连天醒过来的时候,文竹还是盛了碗面汤端到了冯山面前。冯山已经倚墙而坐了,他看也没看文竹一眼,稀哩糊噜地一连喝了三碗面汤,这才抬起头望了文竹一眼。他有些吃惊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文竹没有说话,茫然地望着冯山。
冯山就说:你不信?
文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就那么望着他。
冯山又说:我说话算数,不会反悔。
文竹背过身去,眼泪流了出来,她不是不相信冯山的话。当父亲把她输给杨六的时候,她就想到了自己的结局,那就是死。她没考虑过以后还有其他的活法。没想到的是,冯山又给了她一个自由身,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将来的生活。
她为自己无处可去而哭泣。半晌,她转过身冲冯山说:你是个好人,这一辈子我记下了。冯山摆摆手说:我是个赌徒。她又说:你容我几天,等我有个去处,我一准离开这里。冯山没再说什么,穿上鞋下了地。走到屋子后面,热气腾腾地撤了一泡长尿。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远方的雪地里菊香牵着槐的手正望着他。他心里一热,大步地向菊香和槐走去。
八冯山连赢了杨六两局,他把文竹赢了下来。他在这之前。从没和杨六赌过。那时他却一直在赌,大都是顺赌。当然,都是一些小打小闹的赌法。他赢过房子也赢过地,当他接过输家递过来的房契和地契时,他连细看一眼都没有,便揣在怀里,回到家里他便把这些房契或地契扔在灶膛里一把火烧了。他没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他知道自己最后要和杨六较量,让杨六家破人亡,报父辈的仇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到现在他赢了多少房子多少地他也说不清楚,每到秋天,便会有那些诚实的农民,担着粮食给他交租子,地是他赢下的,租子自然是他的了。他就敞开外间的门,让农民把粮食倒到粮囤里,见粮囤满了,再有交粮食的人来到门前,他就挥挥手说:都挑回去吧,我这儿足了,农民就欢天喜地地担着粮食走了。
冯山把这些东西看得很轻,钱呀,财呀,房呀,地呀什么的,在赌徒的眼里从来不当一回事。今天是你的,明天就会是别人的了。就像人和世界的关系一样,赤条条地来了,又赤条条地走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生前所有的花红柳绿,富贵人生都是别人的了。
冯山过早悟透这些都缘于父亲冯老么,父亲该赢的都赢过,该输的也都输过。他是眼见着父亲抱着石头沉入西大河的,河水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几个气泡。这就是父亲的一辈子。
他十六岁离开菊香家便在赌场上闯荡,一晃就是十几年。身无分文的时候,他也赌过自己的命,有惊无险,他一路这么活了下来。他在练手儿,也在练心,更练的是胆量。他知道一个赌徒在赌场上该是一个什么样子,没有胆量,就不会有一个好的心态。子承父业,他继承了父亲冯老么许多优点,加上他这十几年练就的,他觉得自己足可以和杨六叫板了。
当他一门心思苦心磨炼的时候,杨六正在扩建自己的家业。父亲留给他的那份家业,又在杨六手里发扬光大了,不仅又赢下了许多房子和地,还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女人,有些女人只在他的手里过一过,又输给了另外的人。杨六有两大特点,一是迷恋赌场,其次就是迷恋女人。他一从赌场上下来就往女人的怀里扎。杨六的女人,都非烈性女子,她们大都是贫困人家出来的。她们输给杨六后,都知道将来的命运意味着什么。今天她们输给杨六,杨六明天还会输给别人。她们来到杨六家,有房子有地,生活自然不会发愁,她们百般讨好杨六,一门心思拴住杨六的心,她们不希望杨六很快把自己输出去。杨六便在这些争宠的女人面前没有清闲的时候,今天在这厢里厮守,明天又到那厢里小住。杨六陶醉于眼前的生活。如果没有冯山,他真希望就此收山,靠眼下的房子和地,过着他土财主似的生活。
杨六知道,冯山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文竹只是他的一个诱饵,他希望通过文竹这个诱饵置冯山于死地,就像当年自己的父亲杨大赢冯老么那样,干净利落地让冯山怀抱石头沉入到西大河里,那样他就什么都一了百了了。没想到的是,他一和冯山交手,便大出他的意料,冯山的赌艺一点也不比他的差,只两次交锋,文竹这个活赌便成了死赌。
警醒之后的杨六再也不敢大意了,连续两次的苦战,与其说是赌博,还不如说是赌毅力,几天几夜不合眼睛,最后是冯山胜在了体力上,杨六都支撑不住了才推牌认输的。
昏睡了几天之后的杨六,他一睁开眼睛,那些女人像往常一样争着要把杨六拉进自己的房间,杨六像哄赶苍蝇似的把她们赶走了,他要静养一段时间和冯山决一死战。那些日子,杨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除了吃就睡,对窗外那些讨好他的女人充耳不闻。每顿杨六都要喝一大碗东北山参炖的鸡汤,睡不着的时候,他仍闭目养神,回想着每轮赌局自己的差错出在了哪里。
文竹在和冯山和平相处的日子里,觉得自己真的是该走了。
冯山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根本不在家里,后来文竹发现冯山每次回来都带回一两只野兔或山鸡。她这才知道,冯山外出是狩猎去了。一天两顿饭都是文竹做的。对这点,冯山从来不说什么,拿起碗吃饭,放下碗出去。倒是菊香在文竹升火做饭时出现过几次,那时文竹已经把菜炖在了锅里,菊香不客气地掀开锅盖,看了看炖的菜,然后说:冯山不喜欢吃汤大的菜。
说完就动手把汤舀出去一些,有时亲口尝尝菜,又说:菜淡了,你以后多放些盐,然后就又舀了些盐放在里面。
冯山晚上回来得很晚。他回来的时候,文竹已经和衣躺下了,冯山就在文竹躺下很远的地方躺下,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有时文竹半夜醒来,发现冯山正在吸烟,烟头明明灭灭地在冯山嘴角燃着。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就在暗夜里那么静静地望着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文竹发现冯山是个好人。这么长时间了,他再也没碰过她。甚至连多看她一眼都没看过。不仅这样,他还给了她自由,他是通过两次赌才把她赢下的,那是怎样的赌哇,她没去过赌场,不知男人们是怎样一种赌法。父亲的赌,让他们倾家荡产,还把性命都搭上了,她亲眼看见冯山两次赌,回来的时候,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她一想起赌,浑身便不由自主地发冷。她有时就想,要是冯山不赌该多好哇,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像冯山这么好心的男人并不多见,这么想过了,她的脸竟发起烧来。
文竹又想到了菊香,她不知道菊香和冯山到底是什么关系,但看到菊香对冯山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她竞有了一丝妒意。看到菊香的样子,她越发地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人了。她又一次想到了走,这一带她举目无亲,她不知去哪里。她曾听父亲说过,自己的老家在山东蓬莱的一个靠海边的小卡寸里,那里还有她一个姑姑两个叔叔。自从父亲闯了关东之后,便失去了联系。要走,她只有回老家这条路了,她不知道山东蓬莱离这里到底有多远,要走多少天的路,既然父亲能从山东走到这里,她也可以从这里走回山东。就是文竹下定决心准备上路时,事情发生了变故。
五
冯山这次输给了杨六,冯山为此付出了一条手臂的代价。
文竹在冯山又一次去赌期间,做好了离开这里的打算。她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只有身上这身衣裤,她把身上的棉衣棉裤拆洗了一遍,她找出了冯山的衣裤穿在身上。她不能这么走。她要等冯山回来,她要走也要走得光明正大。缝好自己的衣裤后,她就倚门而立,她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冯山就会从雪地里走回来,然后一头倒在炕上。
冯山终于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她的视线,她想自己真的该走了,不知为什么,她竟有了几分伤感。她就那么立在那里,等冯山走过来,她要问他是不是改变主意了,如果他还坚持让她走,她便会立刻走掉的。
当冯山走近的时候,她才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当她定睛细看时,她的心悬了起来。冯山左臂的袖管是空的,那只空了的袖管结满了血迹。冯山脸色苍白,目光呆滞。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她倒吸了口冷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几步,她轻声问:你这是咋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冯山说话。冯山什么也没说,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尾随着冯山走进屋里,冯山这次没有一头倒在炕上,而是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把被子拉过来,靠在墙上,身体也随着靠了过去。她立在一旁想伸手帮忙,可又不知怎么帮,就那么痴痴呆呆地站着。良久,她才醒悟过来,忙去生火,很快她煮出了一碗面条,上面撒着葱花,还有一个荷包蛋,热气腾腾地端到他的面前。冯山认真地望了她一眼,想笑一笑,却没有笑出来。伸出右手准备来接这碗面条,可右手却抖得厉害,冯山便放弃了接面条的打算。她举着面条犹豫了一下,最后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条送到冯山的嘴边。冯山接了,在嘴里嚼着,却吃得没滋没味,不像他以前回来吃那碗面条,总是被他吃得风卷残云。后来冯山就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她放下面条不知如何是好地立在一旁,她问:疼吗?
他不说话,就那么闭着眼睛靠在墙上,脸上的肌肉抽动着。
她望着那支空袖管,凝在上面的血水化了,正慢慢的,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她伏下身下意识地去抚那支空袖管,她闻到了血腥气,她的后背又凉了一片。
她喃喃地说:你为啥不输我?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音。
他终于又一次睁开了眼睛,望着她说:这事和你没关系。
说完这话身体便倒下了。
菊香和槐来到的时候,文竹正蹲在地上哭泣,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菊香一看便什么都明白了,她跪在炕上声色俱厉地说:我知道早晚会有今天的,天呐,咋就这么不公平呀。
菊香伸手为冯山脱去棉袄,那只断臂已经简单处理过了,半只断臂被扎住了,伤口也敷了药。菊香又端了盆清水,放了些盐在里面,为冯山清洗着,一边清洗一边问冯山:疼吗,疼你就叫一声。
冯山睁开眼睛,望着菊香说:我就快成功了,我用这只手臂去换杨六所有家当。我以为这辈子我只赌这一回了,没想到……
菊香一叠声地叹着气,帮冯山收拾完伤口后,拉过被子为冯山盖上这才说:我去城里,给你抓药。
说完就要向外走,文竹站了起来,大着声音说:我去。
菊香望着她,冯山望着她,就连槐也吃惊地望着她。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抓过菊香手里的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走得又快又急,百里山路通向城里,她很小的时候随父亲去过一次。就凭着这点记忆,义无反顾地向城里走去,她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在鼓动着她。
文竹一走,菊香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本来这两天我想回去看看那个“死鬼”的。前两天有人捎信来,说那“死鬼”的病重了。
冯山微启开眼睛望着菊香说:那你就回去吧,我这没事。不管咋说,他也是你男人。
菊香呜哇一声就大哭了起来,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冯山,或者自己的男人。菊香悲痛欲绝,伤心无比地哭着。好久菊香才止住了哭声,哀哀婉婉地说: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哇。
一直就在那里的槐突然清晰地说:我要杀了杨六。
槐的话让菊香和冯山都吃了一惊,两个人定定地望着槐。
槐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要报仇,杀死杨六。清醒过来的菊香扑过去,一把抱住槐,挥起手,狠狠地去打槐的屁股。她一直担心槐长大了会和冯山一样。她没有和槐说过他的身世,她不想说,也不能说,她想直到自己死时再把真相告诉槐。她一直让槐喊冯山舅舅。她和冯山来往时,总是避开槐。
槐被菊香打了,却没哭,跑出屋外,站在雪地里运气。
菊香冲窗外的槐喊: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以后你再敢说,看我不打死你。
菊香止住眼泪,叹着气说:槐和你小时候一样。
冯山望着窗外的槐,叹着气说:生就的骨头长成的肉。
菊香的泪水又一次流了出来,她一边流泪一边说: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咋过。
冯山望着天棚咬着牙说:杨六我跟你没完,我还有一只手呢,还有一条命呐。
菊香听了冯山的话,喊了声:天老爷呀,便跑了出去。
文竹是第二天晚上回来的,她一路奔跑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二百里山路,又是雪又是风的。她不知摔了多少跟头,饿了吃口雪,渴了吃口雪。她急着往回赶,她知道冯山在等这些药。
她进门的时候,喘了半天气才说:我回来了。
冯山正疼痛难忍,被子已被汗水湿透了,他就咬着被角挺着。
文竹来不及喘口气,点着了火,她要为冯山熬药。
菊香赶来的时候,冯山已经喝完一遍药睡着了。
六
冯山输给了杨六一条手臂,使文竹打消了离开这里的念头。她知道冯山完全可以把自己再输给杨六,而没有必要输掉自己的一条手臂,从这一点她看出他是一个敢作敢为、说话算数的男人。仅凭这一点,她便有千万条理由相信冯山。
文竹在精心地照料着。她照料冯山的时候是无微不至的,她大方地为冯山清洗伤口,换药,熬药,又把整好的药一勺一勺地喂进嘴里。接下来,她就想方设法地为冯山做一些合口的吃食,这一带不缺猎物,隔三差五的总会有猎人用枪挑着山鸡野味什么的从这里路过,于是文竹就隔三差五的买来野味为冯山炖汤。在文竹的精心照料下,冯山的伤口开始愈合了。
有时菊香赶过来,都插不上手。文竹忙了这样,又忙那样。屋里屋外的都是文竹的身影。
一次文竹正在窗外剥一只兔子,菊香就冲躺在炕上的冯山说:这姑娘不错,你没白赢她。
冯山的伤口已经不疼了,气色也好了许多。他听了菊香的话,叹了口气说:可惜让我赢了,她应该嫁一个好人家。
菊香埋怨道:当初你要是下决心不赌,怎么会有今天,这是过的啥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冯山想到了槐。一想到槐他心里就不是个味,本来槐该名正言顺喊他爹的,现在却只能喊他舅。
冯山咬着牙就想,是人是鬼我再搏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壮志未酬。
半晌,菊香又说:你打算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
冯山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将怎么打发文竹。当初他赢下文竹,因为文竹是杨六的一个筹码。他对她说过,给她自由,她却没有走。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天下来,他看得出来,文竹是真心实意地照料他。以后的事情,他也不知会怎么样,包括自己是死是活还都是个未知数,他不能考虑那么长远。
菊香又说:有她照顾你,我也就放心了。明天我就回去,看看那个“死鬼”。
冯山躲开菊香的目光。他想菊香毕竟是有家的女人,她还要照看她的男人,不管怎么说那男人还是她的丈夫。这么想过了,他心里就多了层失落的东西。
他冲菊香说:你回去吧,我没事。
菊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就走了出去。外面文竹已剥完了兔子皮,正用菜刀剁着肉。她望着文竹一字一顿地说:你真的不走了?
文竹没有说话,也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
菊香又说:你可想好了,他伤好后还会去赌。
文竹举起菜刀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但很快那把菜刀还是落下去了,她更快地剁了起来。
菊香还说:他要是不赌,就是百里、千里挑一的好男人。
文竹这才说:我知道。
菊香再说:可他还要赌。
文竹抬起头望了眼菊香,两个女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就那么长久地望着,菊香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她又说:你可想好喽,别后悔。
文竹一直望着菊香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
那天晚上,窗外刮着风,风很大,也很冷。
冯山躺在炕头上无声无息,文竹坐在炕角,身上搭着被子,灶膛里的火仍燃着。
文竹说:你到底要赌到啥时候?
冯山说:赢了杨六我就罢手。
文竹说:那好,这话是你说的,那我就等着你。
冯山又说:你别等我,是赢是输还不一定呢。
文竹又说:这不用你管,等不等是我的事。
冯山就不说什么了,两人都沉默下来。窗外是满耳的风声。
文竹还说:你知道我没地方可去,但我不想和一个赌徒生活一辈子。冯山仍不说话,灶膛里的火有声有色地燃着。文竹再说:那你就和杨六赌个输赢,是死是活我都等你,谁让我是你赢来的女人呢。
冯山这才说:我是个赌徒,不配找女人。说到这他又想到了菊香还有槐,眼睛在黑暗里潮湿了。
文竹不说话了,她在黑暗里静静地望着冯山躺着的地方。
七
冯山找到杨六的时候,杨六刚从女人的炕上爬起来。杨六身体轻飘飘的正站在院外的墙边冲雪地里撒尿。他远远就看见了走来的冯山,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没料到冯山这么快就恢复了元气。
上次冯山输掉了一条手臂,是他亲眼看见冯山用斧头把自己的手臂砍了下去,而且那条断臂被一只野狗叼走了。杨六那时就想,冯山这一次重创,没个一年半载的恢复不了元气。出乎他意外的是,冯山又奇迹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不知所措地盯着冯山一点点地向自己走近,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杨六的心头。
一场你死我活的凶赌,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还是那间小屋,冯山和杨六又坐在了一起。冯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不可能把剩下那只手押上,如果他再输了,虽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命,但他却不能再赌了。冯山不想要这样的结局,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冯山便把自己的性命押上了。如果他输了,他会在西大河凿开一个冰洞,然后跳进去。
杨六无可奈何地把所有家产和女人都押上了。杨六原想自己会过一个安稳的年,按照他的想法,冯山在年前无论如何是不会找上门来的,可冯山就在年前找到了他。
无路可退的杨六也只能殊死一搏了,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早一天摆平冯山,他就会早一天安心,否则他将永无宁日。杨六只能横下一条心了。最后一赌,他要置冯山于死地,眼看见冯山跳进西大河的冰洞里。
两人在昏黄的油灯下,摆开了阵势。
文竹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忐忑不安过,自从冯山离开家门,她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她一会站在窗外,又一会站在门里。
冯山走了,还不知能不能平安地回来。冯山走时,他随着冯山走到了门外。她一直看着冯山走远,冯山走了一程,回了一次头,她看见冯山冲她笑了一次。那一刻她差点哭出声来,一种很悲壮的情绪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她不错眼珠地一点点望见冯山走远了。
无路可走的文竹,把所有的希望都系在了冯山身上。当初父亲输给杨六,杨六又输给冯山的时候,她想到了死,惟有死才能解脱自己。当冯山完全把她赢下,还给她自由的时候,死的想法便慢慢地在她心里淡了下去。当冯山失去一条手臂时,她的心动了,心里那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燃烧了起来,她相信冯山,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文竹现在被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祈盼折磨着。
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冯山还没有回来。文竹跪在地上,拜了西方拜东方,她不知道冥冥的上苍,哪路神仙能保佑冯山。文竹一双腿跪得麻木了,她仍不想起来,站起来的滋味比跪着还要难受。于是她就那么地久天长地跪着,跪完北方再跪南方。
五天过去了,七天过去了。
冯山依旧没有回来。文竹就依旧在地上跪着,她的双腿先是麻木,后来就失去了知觉。她跪得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十天过去了。冯山仍没有回来。文竹的一双膝盖都流出了血,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等来冯山的。
窗外是呼啸的风,雪下了一场,又下了一场,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便混沌在一处了。
文竹跪在地上,望着门外这混沌的一切,心里茫然得无边无际。
第十五天的时候,那个时间差不多是中午,文竹在天地之间,先是看见了一个小黑点,那个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终于看清,那人一只空袖筒正在风中飘舞,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冯山。她一下子扶住门框,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
冯山终于走近了,冯山也望见了她。冯山咧了咧嘴,似乎想笑一下,却没有笑出来,他站在屋里仰着头说:我赢了,以后再也不会赌了。说完便一头栽倒在炕上。
八
冯山赢了,他先是赢光了杨六所有的房子、地,当然还有女人。杨六就红了眼睛,结果把自己的命押上了,他要翻盘了,赢回自己的东西和女人。
当他颤抖着手在契约上写下字据时,冯山的心里“咕咚”响了一声,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父亲的仇他报了,父亲的脸面他找回来了。
杨六的结局有些令冯山感到遗憾,他没能看到杨六走进西大河。杨六还没离开赌桌,便口吐鲜血,倒地身亡了。
冯山昏睡了五天五夜之后,他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很隆重地为母亲迁坟。吹鼓手们排着长队,吹吹打打地把母亲的尸骨送到冯家的祖坟里,和冯山的父亲合葬在一处。冯山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母亲第一次下葬的时候,那时他还小,那时他没有权利为母亲送葬,杨家吹吹打打地把母亲葬进了杨家的坟地。从那一刻,他的心里便压下了一个沉重的碑。此时,那座沉重的碑终于被他搬走了。他抬着母亲的尸骨,向自家的坟地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冲着风雪喊:娘,咱们回家了。
他又喊:娘,这么多年,儿知道你想家呀。
他还喊:娘,今天咱们回家了,回家了……
冯山一边喊一边流泪。
风雪中鼓乐班子奏的是《得胜令》。
安葬完母亲的第二天,冯山便和文竹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又是几天之后,菊香和槐回到了这里,他们回来就不想再走了。菊香和槐都穿着丧服,菊香的痨病男人终于去了。
当菊香牵着槐的手走进冯山两间小屋的时候,这里早已是人去屋空了,留下了冷灶冷炕。
槐摇着母亲的手带着哭腔说:他走了。
菊香喃喃着:他们走了。
槐说:他还会回来么?
菊香滚下了两行泪,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槐咬着牙说:我要杀了他。
菊香吃惊地望着槐,槐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槐又说:我早晚要杀了他。
“啪”,菊香打了槐一个耳光,然后俯下身一把抱住槐,“哇”的一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不许你胡说。她在槐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种她所熟悉的疯狂。当年冯山就是这么咬着牙冲杨家人说这种话的。她不想也不能让槐再走上冯山那条路。
菊香摇晃着槐弱小的身子,一边哭一边说:不许你胡说,他是你亲爹呀。
槐咬破了嘴唇,一缕鲜血流了出来,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然后又说:那他为啥不娶你,我要杀了他。菊香就嚎啕大哭起来。几年以后,这一带的赌风渐渐地消失了,偶尔有一些小打小闹的赌,已经不成气候了。赌风平息了,却闹起了胡子。
很快,一支胡子队伍便成了气候,一个失去左臂的人,是这支胡子队伍的头,被人称做“独臂大侠”,杀富济贫,深得人们的爱戴。
又是几年之后,一个叫槐的人,也领了一班人马,占据了一个山头,这伙人专找“独臂大侠”的麻烦。
两伙人在山上山下经常打得不可开交。
人们还知道“独臂大侠”有个漂亮的压寨夫人,会双手使枪,杀人不眨眼。槐的母亲痛心儿子占山为王,吊死在自己家中。槐率所有的胡子,为自己的母亲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灵。人们都说槐是个孝子。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