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志宏
|类型:惊悚·悬疑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0
|本章字节:11208字
“那天晚上,我撬开后窗逃进了西山。红卫兵大串联开始后,我混入其中乘火车到了玉枷山。林子里有野菜,湖里有鱼虾。尤其是有这口钟,只要守着它,我就不怕黑白无常敲门。谁料想,1969年秋天,大批的解放军坐着卡车进了山,虽然挖的是旁边的山头,但到处都是端着枪的哨兵,生活很是不方便。别无他法可想,我老人家一路乞讨去了武夷山。”
“1985年秋天返回,满大街都是穿喇叭裤戴蛤蟆镜的年轻人。世道又变了。走到河边,碰巧救了小米。带着这么个吃奶的孩子,住在洞里不方便,我在西库镇租了座小院——那个小院你去过,门前有一棵大榆树。”
大榆树!我的心怦怦直跳。凝神屏息听老爹说下去。
“1990年春天,我背着小米去找老妻。早就想回去,无奈抹不开这张老脸。怎么说抛妻弃子于心有愧。真没出息,整天揪着个心,硬是割舍不下这份亲情——小子,懂吗?最折磨人的就是这份亲情!”
我点点头。
“我先带小米去逛动物园,然后坐公共汽车到蓝靛厂。镇子已经面目全非,到处是私搭乱建的简易民房,就像是贫民窟。立马关帝庙小学不在了,整座庙堂变成了大杂院。太监的停尸房也塌了,剩下一堆碎砖断瓦。我家院子里住的全是陌生人,幸亏碰上了邻居邱老二,才打听到我家的情况。”
“我逃走后,红卫兵拉我的老妻去游街。当时古永年上大二,刻了枚图章,自封了个‘造反兵团’司令,结果没造成别人的反,反倒让别人打得头破血流逃回家。
这小子见他妈被拉去游街,不但不心疼,还当众宣布和他妈划清界限。三九寒冬大雪天,这小子逼他妈睡在鸡窝里——可怜我那老妻呀,竟等不得我回来,就冻死在那个鸡窝里了!”
老爹突然打住,弯下巨大的身躯,右手托着下颌半晌无语。我把烟在苏东坡用过的笔洗里捻熄。许久,老爹叹了口气,晃晃脑袋,仿佛从梦中醒来。他用力揉揉眼窝,慢慢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惨到家了,老爹我,是吧?”老爹瞪着发红的眼睛问道。
“您的房子就这么归了别人?”我说。
“邱老二告诉我,‘文革’时房子成了公产,‘文革’后落实私房政策,古永年把整座院子卖给了房管所,带上卖房子的钱,跑美国留学去了。”老爹哼地苦笑一声,“这小子,赶潮流的确是把好手!”
“后来呢?”
“我老人家被派出所注销了户口,从法律上说,我老人家已经不存在了——连我都不存在了,小米就更不存在了。噢,对了,你的那个岚不也是这种情况?我们都是法律不承认的人。既然无家可归,我就背着小米到处流浪。2002年我和小米回到玉枷山,秘洞变成了研究所,老板就是古永年!”
“竟有这么巧的事?”我说。
“唗!不是巧,是命运!”老爹瞪我一眼,“包括咱爷俩此时此刻在此地见面,都是命运决定的!要不,我怎么会跟你小子说这么多!所以,你要做个乖孩子。你什么都知道了,已经没有退路可走!”
“我没想知道这些!”我跳起来,大声喊道,“是您主动讲的,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想让您告诉我真相,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这就是真相——你小子给我坐好,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我气呼呼地重新坐下,掏出烟来嚓地用打火机点燃。
“反正我不想承诺什么!”
“难道你不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当然想知道!但这不等于交换,我有做人的原则!”
“把你的狗屁原则先揣裤兜里,听我讲完,你自然一切都会明了!”
“那就请讲!”
“放心,我让你做的在你的原则之内。再说,为那两个可怜的女孩,你也责无旁贷。”老爹拿过我的烟盒,眯眼看上面的商标,放在手心里掂了掂。
“回来不久,我去城里消遣,神仙也有七情六欲不是?回到家天色已晚,我就睡在了小院里。刚钻进被窝,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竟然是古永年!”
“鬼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一见面,这小子扑通跪下,号啕大哭。他说他给他妈送去了棉被,还给她熬了热姜汤。他说他是一时糊涂,求我原谅。细想想,是我抛妻弃子在先,也没资格指责他。那一宿,我们爷俩喝了好多酒。就在那天晚上,我告诉了古永年我是谁。”
“您是说,您告诉教授您是彭祖?”
“以前可跟谁也没说过,包括我那枉死的老妻。告诉他实情,完全出于迫不得已。
这些年小米帮着我整理笔记,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如果得以证实,无异于一场灾难。我需要借助古永年的力量,只有他才能防止灾难蔓延。他带我参观了他的基地,我带他去了神农架我住过的山洞。”
“您没带他来这里?”我疑惑道。
“你以为我老人家白活了吗?”老爹在我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我可以原谅他,但我不信任他。忍心让老娘冻死在鸡窝里,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果不其然,这小子以给我体检为名,研究我为什么长生不老,把我老人家当成小白鼠,真岂有此理!”
“恐怕教授白费心机了,”我说,“他不知道您靠的是这口钟。”
“那也不行!这是欺骗,是盗窃,是对我老人家的大不敬!”
“我倒觉得,教授要是真的从您身上搞明白长生不老的机理,那是您对人类的贡献,教授也肯定能获得诺贝尔奖。可是,我想象不出,人要真的都不死了,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社会准则恐怕得重新洗牌,或许反而是一场灾难。”
“算你小子聪明!”老爹眉毛一扬,“你以为古永年会像你这样想吗?他要的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奖,他要当太阳!”
“太阳?”我叫出声来。
“他要主宰万物的生死!”
“那不成了上帝?”
“他就是想成为上帝!”
“怎么会呢?以我的观察,他这人还是很理性的,况且人品也没那么坏。”
“唗!”老爹跳上石坛,我不得不仰视着他,“你小毛孩看人差远啦!你别小看他,他的能量要是释放出来,比唐山大地震还要可怕!”
我的手突然感觉刺疼。烟燃到了手指,我慌忙把烟蒂丢进苏东坡用过的笔洗里。
“这一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我问道。
老爹仰面哈哈大笑,他那沙哑的笑声如火药枪的连续轰击,铁砂般的笑声打在石壁上给人以暴风雨来临的感觉。在那一瞬间,我又产生了幻觉,恍惚是古永年教授高高地站在石坛上。
“这小子还嫩点儿!”老爹说,“他安排我住他的豪华别墅,实际是要把我软禁起来。他让小米管理他的资料室,以为小米没上过学搞不懂他的那些把戏。他信不过他身边的人,就连那两个双胞胎似的丫头他也信不过。但他偏偏用了他最不该用的人,因为小米不管是忠诚还是智商都在他之上。我老人家5年来一直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让这小子全国各地到处找!”
谈话进行到现在,真相已略见端倪。在两个巨人的较量中,巫马岚或许只是插曲,古笛则是插曲的插曲,而我碰巧被卷进漩涡中心,成为两方争夺的对象。
“老爹,”我说,“我不想卷入您和教授的纠葛。我这次登门拜访,是想求您告诉我巫马岚和古笛到底是怎么回事,想请您帮忙找回她们俩。至于别的,我想我最好还是做个局外人。”
“你已经是局内人了,说这种屁话还有什么用!”老爹瞥我一眼,嘴角挂着讥讽和不可置疑的笑意,“难道你不觉得,能和老爹我站在同一条战壕里,是你小子无上的光荣?古永年那小子快成糠心萝卜了,只要时机一到,我让你取而代之!”
“您是说我?”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你小子,没有比你坐在古永年那把交椅上更合适的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说,“一,我没有这个兴趣;二,我也干不了。我最怕和人打交道,除了我自己,我谁也领导不了。还有,这压根儿不是我的追求,我不愿意为追求这些放弃我的自由。再说了,我这个人笨得很,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做。”
“哈!那就对了——我要你做的,恰恰就是让你什么也不要做!”
“为什么您挑上我?为什么您让我做的就是我什么也不要做?您真把我说糊涂了。”
“因为你小子不贪,因为有人看上了你的鼻子,因为你女朋友的灵魂附在我孙女的身上!”
“我需要详细解释!”我大声说。
老爹盯着我陷入沉默,鼻翅微微扇动,嘴角向一侧牵扯,高耸的眉骨上浓密的眉毛微微蹙起。他在蕴蓄情感,又在压抑情感,这一矛盾的心理使他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向我表达。他忽地在石坛上大步走,踢得那些笔墨纸砚四下乱飞,宽大的袍袖甩起,大钟发出嗡嗡的响声。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忽如一阵旋风返回,陡然停在我面前。
“你小子给我听着,”他说,“挑中你的第一条理由,是因为这年头找一个没有贪心的人,比找一只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我需要一个这样的人:不贪钱、不贪权力、不贪长生不老。第二条理由,是为了我的孙女古笛!这可怜的丫头患了抑郁症,古永年把她当成了试验品,给她换上了你女朋友的灵魂。换灵魂不比换肾,人的灵魂可是那么容易换的?这个狂妄的家伙,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他干了一件多么尴尬的事。他所以执意要把巴克健身中心送给你,就是想拉拢你,想弥补他对女儿的愧疚以求心安。”
“以求心安我可以理解,”我说,“可他没有拉拢我的必要。”
“他看中了你的鼻子!”老爹大吼一声,“这就是第三条理由。古永年已经怀疑我就藏在玉枷山,端着电鼻子到处踅摸也没找到洞口。如果他把你的鼻子变成他的鼻子,准能找到这个洞。这小子还有恋尸癖,用你那样的鼻子去闻尸臭魔芋花,肯定比打吗啡还刺激。他已经疯了,你的鼻子能让他疯上加疯。他又要利用你的鼻子让更多的人跟着他发疯。他要做太阳,你做你的什么熊好了,不要跟着他胡闹。我说命运挑中你,就是因为许多人的命运取决于你的鼻子。我要你什么都不要做,就是要你不要答应他的任何要求。时机一到,我让你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就免了。”我说,“还是那句话,我不想承诺什么。这跟站在哪一边没关系。我不会与任何人合作,请您放心就是。”
老爹歪头想了想,啪地打了个响指。
“也好,就这样!”
“话虽如此说,但我怎么办?”我接过来说,“现在巫马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是活着找回来,也是和您孙女共用身体。身陷如此困境,您让我怎么办?”
“你小子可真心喜欢你那个岚?”
“当然。”
“她可真心喜欢你?”
“我想是的。”
“那好。”老爹挨着我坐下,把我的手放在他宽大柔软的掌心里,“想问题要用脑子而不是用鼻子。事情都有一体两面,就像这手心和手背。依我看,是你小子占了大便宜。你的那个岚只是换了肉身,比阴阳两隔强多了。我那孙女古笛又是个大美人,配你是你小子的福气,别占了便宜还卖乖。你自当娶了一对双胞胎,三个人过日子更有意思。我那孙女看不看得上你,又是另一码子事了。现在顾虑的不是这些,我最担心我那可怜的孙女会不会自杀!”
“自杀!”我打了个寒战。
“是啊,那丫头死心已决,说不好随时可能自杀!”
“那,巫马岚……”
“一死俱死,一活俱活,一根绳拴俩蚂蚱。”
我腾地站起,浑身一阵战栗。
“急也没用,耐心等着吧。手机铃一响,准是你那个岚在找你!”老爹望了眼洞口,“怎么回事,这丫头难道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话音未落,布帘掀起,小米笑吟吟地抱着一摞衣服走进洞来。
“怎么能忘呢?”小米眯眼笑着说,“东西早就给您准备齐了!”
“好好!”老爹笑得很是开心,“错怪我丫头啦,老爹我给你赔不是!那个什么熊,你瞧瞧,我家小米多能干,人又聪明乖巧,这样的好姑娘天下难找!”
“什么‘什么熊’呀,”小米咯咯地笑道,“人家叫树袋熊!告诉您上百遍了,就是记不住!”
“噢,树袋熊,外国的、吃树叶的熊,我记起来啦!”老爹边说边脱去长袍,连挎篮背心也脱去,仅剩下大红的棉布裤衩。说实在的,如果不算他的满头鹤发和脸上卡尔·马克思式的胡须,看上去仿佛和我一样年轻。他开始穿小米带来的衣服。
“你——树袋熊——你小子要言而有信!”
“您放心,我不会与任何人合作。”我淡然一笑。
“唔,那就好!”老爹换好衣服。光可鉴人的尖头皮鞋,雪白笔挺的西装,白衬衫配黑色领结,鼻梁上架着墨镜,脑袋上扣着长檐棒球帽。戴上手表,确认钱包里的信用卡、身份证和驾驶证,和手机一起放进上衣口袋。老爹跳下石坛,嗵嗵嗵大步走向洞口,掀帘闪身走了出去。
“难道老爹也开车?”我扭脸向小米问道,“身份问题解决了?”
“开车不容易暴露,”小米看着我说,“身份不是问题,花钱可以买到各种证件。
今天是老爹重生的日子,他老人家要去城里散散心。”
“噢,是这样。”我望了眼洞口的布帘。
“肚子饿了吧?想请你去月亮湖饭店吃火锅。”小米说。
“说实话,早就饿了。但总得和老爹告别一下吧?”我说。
小米扑哧一声笑了。
“老爹走啦!出去玩儿,他老人家已经急不可待。”
原来如此。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