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电筒的光柱向远方探去，只闻哗哗的水声，洞穴和暗河仿佛没有尽头。小米给我披上蓝色工装大褂，胸口别着金属号牌，号码是8014。她也同样装束，只不过她的号码是2112。她还给我戴上了金丝眼镜，虽说是平光镜，镜架夹得鼻梁骨疼。

她既然让我这么做，想必有她的考虑。“不错嘛！”小米对我的新形象十分满意，“这么一捯饬，人显得文静多了。”

钻进石厅对面的支洞。小米拿着手电筒带路。手电光探不到黑暗的边际，就像行进在空旷的荒野。大概走了一阵下坡，一条暗河横在眼前。好在水面宽不过五六米水深只到脚踝，我和小米脱下鞋袜卷起裤腿淌了过去。重新穿上鞋袜放下裤腿，沿暗河约莫走了10分钟，爬上怪石嶙峋的陡坡，钻进石壁狭窄的裂隙，搬开一块石板，眼前露出钢钎印痕清晰的豁口。

“前面就是秘洞的交通竖井，”小米说，“上通山顶暗堡，下通指挥洞。我也是偶然发现两洞相连的。当时只是条石缝，用钢钎凿了半年才凿成这样。你顺着梯子爬下去，我在上面给你照着亮。”

“行不行啊，”我向黑洞洞的竖井下边看了看，“别火锅没吃成，先把自己摔成肉饼了！”

“放心吧，”小米笑道，“比爬树简单多了，抓牢就行。”

我探身伸臂抓住竖井的铁梯子，试探着把脚移过去。一股饲养场般臭烘烘的热气蒸腾而起，还可听见轰轰的鼓风机声。手电光隐约可以照见井底。井壁上挂着两根电缆，被人从隐蔽处接出两根电线拉入豁口。原来老爹洞里的电源在这里。虽说有栏杆，每踏一步脚下锈蚀的铁板都发出空洞的声响，我的心也随之咚咚狂跳不止。

终于脚踏实地，还没等我喘过气来，小米已站在身后。她拉着我在迷宫般的拱形巷道里左拐右拐，在一面墙上的消火栓箱前停下。她摸出钥匙打开箱门，然后弯腰钻了进去。

“进来。”小米在墙那边说。

我撅着屁股钻进消火栓箱。没有阀门，没有水龙带和水枪，没有灭火器和消防斧。感觉就像蹲在窗台上。我小心翼翼下到地面，借助她手中晃动的手电筒，勉强可以看清四周的情况。

眼前竖立着憧憧黑影，仔细一看，原来是几十个约莫一人高的钢瓶。门窗有光泻入，照见一排排队列整齐的冰柜和靠墙站立的货架。货架上摆放着外观像是手提式吸尘器似的东西。这一场所使我心情紧张，这不单是因为静得可怕，而是这里的气味异常复杂。而且，在这混杂的气味中，我还嗅出有尸臭魔芋花的味道混杂其中。

但奇怪的是，它已不那么令人恐惧，甚至也不那么令人生厌，变得有点像烂苹果的味道，让人闻起来能感觉到果酒般的芬芳。

这是怎么回事呢？或许是腐尸味道过于轻微的原因，糖精不就是因为稀释后由苦变甜的吗？但要说这种味道不是尸臭魔芋花，我又不能怀疑我的鼻子，因为我的鼻子已经断定这就是尸臭魔芋花的味道，虽然它披上了果酒般芬芳的伪装。这种味道就来自我眼前几十个巨大的钢瓶。那天在广仁医院的小楼里，岚说她闻见了烂苹果的味道。现在看来，如果我的嗅觉没有这么灵敏，我也会觉得那就是烂苹果的味道。今天我可能太累了，嗅觉变得迟钝，这才有了和岚相似的感觉。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人体气味库。”小米回答。

她将墙上被她推开的木板复归原位。竟然是一道暗门。

“这是紧急通道，当主洞的防化门关闭后，仍然可以进出秘洞。”小米跳下弹药箱，用手电筒四下照着，“原来这里是车库，教授改建成了人体气味库，这也是他的研究项目之一。钢瓶里的压缩气体是一种致幻剂，但我至今也没查明教授制造这么多致幻剂的目的。”

“什么致幻剂？是不是跟尸臭魔芋花有关系？”

“是的，教授从尸臭魔芋花中提炼出一种类似二乙胺的物质，可以阻断大脑皮层对欲望中枢的控制，使人处于无限制的亢奋状态中，比吸食和服用毒性强烈上千倍，只需吸上一口，怕是马上就得发疯。”

“这不就是毒品吗？难道公安局袖手旁观？”

“妙就妙在这里。这是教授和公安局的合作项目，说是研究气味对人的肉体和精神影响的深层机理，是基于预防犯罪的目的。你看，那些冰柜里都是些特制的玻璃容器，保存着从犯罪现场提取的气味物证——你鼻子那么灵，可曾闻见？”

“像是火车站的候车室，大概有几百人的气味吧？”

“都是犯罪现场遗留的物品，体积小的直接保存，体积大的就用那边货架上教授研制的气味提取器，把气味附着在活性炭纱布上，再装入玻璃容器。因为人体气味的主要成分是脂肪酸，所以要在零下18c冰柜中密封保存。”

我跟着小米向门口走去。

“保存这么些人体气味干吗？”我问。

“由于生理遗传和饮食习惯不同，代谢功能也有差异，因此人的体味各不相同。

可以说，体味是人体的又一生物学特征，就像指纹和dna一样，成为现代刑侦技术中身份识别的标准。”

“具……具体……怎么操作呢？”我突然变得口吃起来。

“测出气体样本的物质成分，绘成像心电图那样的人体气味图，通过比对，就可以确认犯罪嫌疑人。”

“那……狗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怎么问了这么一句，感觉脑子有点不听使唤。

“狗，什么狗？”小米疑惑地看我一眼。

“警犬呀……警犬不就全都失业了？”我推了推戴着很不舒服的金丝眼镜，竭力使大脑的语言功能恢复正常。

“所以才保留气味样本嘛，气味图比对和警犬闻味识别相互印证，可确保万无一失。”小米又仔细看了我一眼，加快了脚步。小米在墙上的密码触摸屏上轻轻点了几下，推开密封门上的小门，“快点出去吧，虽说我已经适应了这种味道，但待时间长了，还是眼热心跳兴奋得不行！每次公安局派人来，教授都让我提前开门通风，否则警察也不敢进来。”

我早已感觉我的大脑有些异样。经小米这么一说，我突然发现我正像狗似的张嘴喘息，心里有要呐喊和挣脱什么束缚的冲动。头脑中有一片黑色的云升腾，纷杂的欲念如暴风雨来临之前那般躁动。整个人有一种分裂感，一部分快速地融化消失，一部分急剧地膨胀扩大，一个非我之我正在我的体内生成。我打了个激灵，跟着小米走出这个充满邪恶气体的库房。

“好厉害！”我擦了把汗，对小米说，“幸亏你提醒，再待几分钟，恐怕我就不是我了。”

“教授的致幻剂真的挺厉害呢。”小米看着我脸上的汗水懊悔道，“我是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了，可你是第一回闻这种味道。都怪我，怎么就忘了给你戴上酢浆草汁浸过的口罩呢？”

酢浆草？我想起了被岚救活的那棵酢浆草。它已经长成蓬蓬勃勃的一盆。可是，岚现在又在哪里呢？

我已进入秘洞核心区域。

在这深不可测的地下长廊，我真正体会到了人类力量的强大和自身的渺小。我真佩服那些把一个个弱小的力量汇聚起来的强人们，因为同样短暂的几十年生命，却足够让他们干点什么，以使他们不管是遗臭万年还是流芳千古。而我，再给我几十个这样几十年的生命，我顶多把更多的桉树叶变成粪便。

可我不想成为强人，因为每一个强人纪念碑的碑座下，都压着无数弱小生灵的尸骨，我没有能力保证这些生灵死得其所。所以，我还是啃我的桉树叶好了，因为桉树叶的灵魂，不会在九泉之下对我耿耿于怀。

“怎么看不见人呢？”我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长廊，只见拱形廊顶的电灯延展开去，照见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阒无一人，在这诡异的地下世界，只有我和小米。

“下班了，”小米眯眼微笑道，“人又不是鼹鼠！”

只是太寂静了，寂静得耳朵都有了压迫感。这种寂静，犹如封闭于地核中心的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我又闻到了那股子如饲养场般臭烘烘的气味。这种气味，就是我在竖井里闻到的动物的气味。可是，在这深深的洞穴中，谁会养什么动物呢？

“魔鬼呀，你号称龙！”突然，我的耳边响起一个男人高亢悲怆的歌声。

只此一声，此后再无声息。但那堪比帕瓦罗蒂的歌喉，在这空寂的地宫中回荡不已。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前边一道门半开半掩，铜制的门牌上写着“舞厅”

二字。

我朝舞厅走去。刚走到门前，只听里面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扒门缝儿向里窥望，一个60岁左右、秃头、矮胖的男人，穿着和我一样的蓝色工装大褂，像士兵一样在房间里走着正步。那人腰板直挺，目不斜视，两臂摆动有力，不合脚的大号防雨靴踏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咚咚作响。他走到我的近前，视我如无物，忽地向后转，喊着口令迈着庄严的正步向舞厅里面走去。我看清楚了，这个怪人胸牌上的号码是4108。

怪哉！那人胸牌上的数字正好与我的相反。

“只知道他是教授的大学同学，”小米在我身后说，“说疯不疯，生活能自理，工作也无可挑剔；说不疯又疯得可以，跟谁也不说话，每天走正步，唱谁也听不懂的歌。”

“他没有名字吗？”

“没有。这里就像监狱，只有教授和他身边的几个人有名字，其他人都互称代号。

他是4108，我是2112，你现在是8014。特定的数字代表特定的人。”

“8014是谁？”我问。

“死了！”小米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说，“一个库房管理员，死了两年多了。所以教授让我兼管人体气味库。放心，我只是借用了他的胸牌。”

我长吁一口气。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迷彩服说不认识金小米。因为他们的花名册上，只有一串串数字，甚至连小米也没有名字。

4108兀自踢着正步，从门缝儿冒出的臭烘烘的动物气味引得我向里张望。舞厅比人体气味库略小些，除了屋顶几盏大瓦数的白炽灯把四壁照得雪亮，就只有过道两旁那一排排高大的笼舍——笼舍？我禁不住哑然失笑——舞厅中的笼舍！只有天才或者疯子才能想得出如此绝妙的主意。

笼舍中有实验室常见的小白鼠，有兔子和羊，还有猴子和狗。另有一些动物叫不出名字，其中有一种看着非常像浣熊，小米说那是貉子。显然4108刚喂过食，动物们都在大快朵颐。令我吃惊的是，我看见，离我最近的两排笼舍中，羊正津津有味地啃着骨头，狗却大口大口地嚼着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