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志宏
|类型:惊悚·悬疑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0
|本章字节:10280字
好不容易才从拥挤的人流中挤到甘心口电器城。
甘心口大街的交通彻底瘫痪了。警察在维持秩序,但警察的存在形同虚设。马路两旁已经被形形色色的豪华轿车占据,劳斯莱斯、兰博基尼、凯迪拉克和保时捷、法拉利以及奔驰、宝马均赫然在列,每辆车前都站着红衣黑裙的礼仪小姐。我还看见两辆高举着吊臂的大吊车,不知所为何用。每棵树上都插着彩旗,祝贺条幅已将电器城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广场上空飘着巨大的气球,正对着彩虹门的典礼台上七八个少女疯狂地跳着肚皮舞。音乐声震耳欲聋,围观的人群中声音嘈杂,不时有人尖声叫好。
岚在围观的人群中发现了我,跑过来把我拉到典礼台后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朵红花戴在我的胸前。
“还以为你睡过头了呢!”岚娇媚地瞥了我一眼。
一夜不见,岚显得更加消瘦了,兴奋和疲倦都写在她的脸上。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我的心里百感交集。自从笛这些日子频繁地现身,我对这张脸重新有了隔膜感。那种确定如一的感觉被破坏了,现在看着这张脸,已经不能自然而然地认定她就是岚了。我和岚在一起无形中增加了辨别的程序,从她的表情、话语和动作确认她是岚而不是笛。体味对于分辨已经毫无作用。虽然辨别一瞬间即可完成,但这需要辨别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
她给我戴花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是岚而不是笛。
“怎么会呢?就是梦游我也会来找你的!”我笑着说。
“那你现在不会是在梦游吧?”岚说着在我的脸上掐了一把。
“疼!”我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醒着呢,不是梦游,我确认了!”岚咯咯地笑了。
肚皮舞表演完了,接下来是踏板操表演。在台子的另一端,汤姆·杰瑞、森林人和红鼻子头经理并排站着,一边说笑一边对着台下的贵宾席指指点点。他们看见了我,挥手向我打招呼。
贵宾席上,黑压压地坐满了衣冠楚楚的大人物。我认得一些,都是这座城市里声名显赫的大公司的老总。我在贵宾席的第一排看见了堂姐,她的胸前也戴着红花,胖胖的脸上油光光的,笑得甚是开心。黄经理也来了,坐在最后一排,仍然是那副莫测高深的木乃伊面孔。他的两条腿总是不停地摇晃,我想,他的脚一定痒得够戗。
“哪儿请来的这些人?”我望着台上问道。
“都是森林人和红鼻子头经理请的,”岚说,“有歌舞团的演员,有业余体校的学生,有咱们健身中心的教练和学员。那两个主持人你应当认识,是市电视台综艺节目的主持人。加上台下的那些老总来捧场,够气派吧?”
“是够气派的!”我说。
“只是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岚显出为难的样子。
“什么事?说嘛!”
“黄经理来了!”
“那又怎样?”
“如果你上台剪彩而不请他,似乎有些说不过去。要是请他也上去,台下的那些人就都得请,可台子上又站不下那么多人。这让我左右为难!”
“那我不上去就是了。”
岚揽过我的腰给了我一个轻轻地拥抱。
“晚上我一定回家。”她说。
“我在家等你。”我说。
岚向典礼台另一侧走去。我找到黄经理,在他身边坐下。这时,台上一位红裙曳地的女演员正在用标准的学院派歌喉唱着《今天是个好日子》。
“痒!”黄经理在地上蹭着鞋对我说,“脚痒!”
“痒就回去吧,何苦在这儿受这份罪。”
“那不行!怎么也得和教授打个照面再走。”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已经开始拆迁了,大富豪公寓项目。”
“噢。”我随口应道。典礼台上,岚正在致欢迎词。
“有几户恐怕会闹事。”黄经理说。
“因为拆迁补偿?”我问。
“谈不下来。天和地的差距,根本谈不拢。”黄经理摇了摇头。
“那怎么办?”我问。
“实在不行,只能强拆。”黄经理咧了下嘴,我知道是脚痒所致。
这时,响起如机关枪扫射般的爆竹声,停在广场边上的两辆大吊车,从高昂的吊臂上垂下长长的鞭炮开始燃放。典礼台上也喷出彩烟和彩带。人群中腾起一片掌声和哄闹声。几十只鸽子和无数的气球飞上天空。就在这样的气氛里,岚带领着森林人、汤姆·杰瑞、红鼻子头经理还有堂姐,完成了剪彩仪式。
我看了眼手表:9点18分。我心里纳闷,直到现在,也没看见教授的身影。
他说他想在这里见到我,还说要带来一位尊贵的客人,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现身。
正想着,只见保安把广场路口的人群赶开,腾出一条通道,立刻就有穿制服的警察守在那里。
一辆黑色的六轮悍马威风凛凛地驶进了通道,驾车的正是教授本人。想不到教授竟然开着这样一辆***不类的家伙,粗野而又精致,体形庞大而不失灵巧,既像是轿车和载重卡车的拼合物,又显出首尾一致的整体感。我想象不出开着一辆这样的车,会是怎样的感觉。
教授跳下车嘭地关上车门。他敞穿着深蓝色的工装大褂,露出里面猩红色的毛衣,戴着墨镜,凌乱的头发顺风飘摆。他表情严肃地扫视着贵宾席上的人,当看见我时,大步向我走来,隔着好几个人的脑袋伸臂握住了我的手。
“哈!看见你我很高兴!”他大声说道。
“看见您我也很高兴!”我客气地答道。
“今天是个好日子嘛!大家说对吧?”他对围过来的人们说。
“今天是个好日子!”那些人附和道。
“哈哈哈哈!”古永年教授大笑起来。
忽然他收住笑,转身向他的六轮悍马走去。这时,车门打开,一身牛仔装束的小林和小婉先后跳下车,转身把一位穿着便装有些虚胖的60岁左右的男人从车内搀扶下来。那个男人一露脸,立即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
“市长!”
“看呀,市长来啦!”
市长向人们招手致意,在教授的陪同下走上典礼台。一大群记者蜂拥过去拍照摄像。人们安静下来。岚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站在花篮旁边。教授把她叫过去,向市长介绍说她就是巴克健身中心的新老板。
“好哇,”市长热情地握了下岚的手,特意用湖南话夸奖道,“你个女娃子不简单噻!”
“谢谢市长光临指导!”岚弯腰向市长鞠了一躬。
“请市长给大家讲几句,大家说好不好?”女主持人手持话筒对场下大声问道。
“好——”场下应声如雷。
市长从女主持的手里接过话筒,轻咳了一声。
“今天我本不该来,因为有个会。”市长顿住,看一眼台下。台下鸦雀无声。市长笑了,“但我还是来了,因为这也是我市的一件大事。为什么呢?人们吃穿住行,首先要有好身体。要有好身体,就得把身体搞好。要想把身体搞好,健身场所的建设就是顶顶重要的大事。”市长再一次顿住。下面掌声四起。待掌声稍落,市长接着讲下去,“我今天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巴克健身中心是我市历史上第一家民营健身场所,为我市的群众健身运动做出了突出贡献,所以,我希望巴克健身中心能永远办下去,而且越办越好!”
台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谢谢市长的重要讲话!”男主持从市长手里接过话筒,大声宣布道,“下面,请市长为舞狮点睛!”
锣鼓敲响。两只舞狮伏于市长和教授面前一副懒洋洋的瞌睡状。市长和教授从礼仪小姐端着的托盘上拿起蘸有朱砂的毛笔,在舞狮的眼睛上点了一下,两只舞狮随即如大梦初醒般伴随着热闹的锣鼓点蹿蹦跳跃。
场下笑声一片。
“下面请贵宾席上的贵宾和市长一起参观巴克健身中心,”男主持再次宣布道,“请其他观众继续观看舞狮表演,抽奖活动马上开始!”
我看见,市长和教授各拉着岚的一只手,走进了电器城的入口。他们的身后,簇拥着小林、小婉、森林人、汤姆·杰瑞、红鼻子头经理和那些贵宾们。堂姐也在其中。黄经理一瘸一拐地走在最后。
我站起身,揪掉胸前的红花,往家走。
走到麦当劳门口,我点上一支烟。
我有一种完结了一件事情的感觉,但心里并不轻松,反而有些惴惴不安。鞭炮的火药味尚未散尽,一种干辣呛人的土腥味混在其中。向天上望去,只见西边一线黄澄澄的云浪铺天盖地压过来。我慌忙扔掉烟用脚捻熄。眨眼间已是狂风大作,树上的彩旗呼啦啦响,报摊上的报纸像惊恐的鸟飞上了天空。不到一分钟时间,天色陡然变暗,晴朗的晌午忽地变成了黄昏。我已不能顺畅地呼吸,鼻孔、嘴巴、嗓子眼里粘满呛人的粉状沙尘。我剧烈地咳了起来。
耳边响起人们的叫喊声,奔跑的脚步声,汽车狂躁的喇叭声,还有呼啸的风声。
当我竭力忍住剧咳,揉着流泪的眼睛,想加入到仓皇逃窜的人流中去时,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跑了过去——是岚——不,是笛!虽然我只瞥了一眼,但她那轻盈飘逸如在冰上滑行般的步履,她那长发拖曳、挺着脖颈、身子微微向前倾斜的姿态,足可以让我判定她不是岚而是笛!
“笛!”我大喊一声,蹿出两步,拉住她的胳膊。
笛转过脸诧异地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惊恐。
“放开我,你要干吗?”她说。
“笛,我必须和你谈一谈!”我拉着她的胳膊不放。
“我不认识你!”她说。
“不,你认识我。”
“噢,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似乎在想。
“不,不是好像,而是经常见面。在我家的客厅,在医院的竹林,在你家的楼顶天台,想起来了吗?咱俩虽然没说过几句话,但认识很久了。”
“我想起来了。你叫树袋熊,是吧?”
“我是叫树袋熊。一只不会伤害你的树袋熊。你能记得我的名字,一切就都好办了。你现在不能走,咱俩必须谈一谈!”
笛没注意听我说话,神情紧张地向电器城方向张望。从灰蒙蒙的沙幕的背后,传来呼唤巫马岚的声音。是小林和小婉。巫马岚失踪了,她们在四处寻找。
“你想谈什么都行,只是先得把我藏起来,我不想被她们找到!”笛无法挣脱我的手,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好吧,跟我来。”我拉着笛的手走进麦当劳。
我在柜台要了两杯带冰块的可口可乐,插上吸管,和笛一起上到二楼在临街的玻璃窗前坐下。大概是因为沙尘暴的关系,楼上的座位几近坐满,人们一边喝着饮料,一边谈论着突然降临的恶劣天气。
笛一只手扶着饮料杯,另一只手摇着吸管。看得出,她平静些了,偶尔抬头端详我的脸。但当我的视线与她的目光相接时,她立即垂下头摇起吸管来。她在观察我,这是好兆头。但愿我的脸没给她留下凶神恶煞般的印象。
“想去洗手间,可以吗?”笛小声试探地问。
“去吧,我等你。”我和颜悦色地点点头。
在等待笛的时间里,小林和小婉找上楼来。我拿起餐巾纸装作弯腰擦鞋躲过了她俩的视线。两人转了一圈便急匆匆地下楼去了。再看窗外,天空变成了恐怖的橘红色,路灯亮了起来,行驶的车辆打开了雾灯。女人用纱巾把脑袋囫囵个儿围起,男人则低头勾腰眯缝着眼睛疾步而行。有人头上套着塑料袋堂而皇之地骑着自行车。城市的面貌全然改观,有一种世界末日降临的感觉。
笛从洗手间返回。她没有试图逃走。她也走不了,因为我始终瞄着楼梯口。但她没有试图逃走这一事实,使我感到莫大的欣慰。
她洗了脸,脸色变得更为苍白。她在对面坐下来,两只手放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你想谈什么呢?”她的态度并非不友好。
“先喝点饮料吧。吃了那么多沙子,可能需要液体这种东西。”我试图把气氛调试得轻松一些。
一丝微笑从她的眸子中滑过。她捏着吸管啜了一小口。这不是岚的做派。如果是岚,会把杯子盖甩在一边,捞一嘴冰块嘎嘣嘎嘣地嚼。还有,她说话的声音像丝带一般柔滑,不像岚那样具有粗糙的颗粒感。
“请说吧。”她定定地看着我说。
我先简略地介绍了我自己,包括我和岚的关系,然后摘要地讲了我和她接触的那几个瞬间。我的意图在于引起她的回忆,又不触及她内心的伤痛。她认真地听着,中途没有插话。看得出,她的记忆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恢复,通过我的讲述可以联想到很多事情。这不但节省了我的时间,也避免了我在寻章摘句时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