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志宏
|类型:惊悚·悬疑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0
|本章字节:10880字
“所以,”我总结道,“目前的境况是,你已经不再只是你了。在你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她就是我的女朋友巫马岚。你们两个人事实上在轮流使用你的身体。
这对你的确有些不公平,但这是事实。”
她继续摇着吸管,冰块发出轻微的碰擦声。
“我的脑子里有许多空白。”她说。
“那些空白就是岚在使用你的身体时造成的。”我说。
“那么,你的女朋友,你叫她岚是吧?那么岚变成了我,是吧?”
“不是变成你,你和岚在意识上仍然是独立的,只是共用身体罢了。”
“是我父亲干的,是吧?”
“你是知道你父亲的,”我点点头,“是他删除了你的记忆,是他把岚的记忆输进了你的大脑,而你的记忆又恢复了,这才造成了目前这个尴尬的局面。但事已至此,我们只能面对现实。我和岚都愿意做你的朋友,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找到一种彼此都满意的生活方式。但那是后话。现在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我恳求你不要走,留下来帮助岚完成开业典礼。”
“我很想照你说的做,但是我不能。”她咬了下嘴唇。
“为什么?”
“我不想见他。”
“谁?你的父亲?”
“嗯,我不想见到那个人。”
“可你必须留下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现在我们谁也没有权利仅为自己活着。我理解你的难处,你有理由憎恨你的父亲,但这与他无关,而是为了我们——你、我还有岚——为了我们自己。我恳求你,看在我和岚两次救过你的情分上,看在我的这只右手腕的面子上,你就帮帮岚吧。”
我把右手腕向她伸过去,涂着红药水的地方还可看出被她咬伤的疤痕。
她盯着那个疤痕看了很久。我终于在她的脸上看出了类似于委屈、愧疚和无奈这些混合在一起不能用一句话形容的复杂表情。
“对不起!”她说。
“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帮助岚渡过眼前这道难关。”
笛再次陷入沉默。她在思考,嘴角不时地抽动,摊在桌上的那两只手屈起又伸平,就像两只多脚的爬行动物在艰难地向前爬行。忽然,她的那两只手攥成了拳头。
“不!”她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对于你或许如此,”我加重了语气,“但岚还想好好活下去呢!”
“我没不让她好好活呀。”她委屈地说,“我相信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说的那个岚,我和她连一次面都没见过。你和你的那个岚,都是凭空冒出来的陌生人,我并没妨碍你们什么呀。你让我帮助她,但你也替我想一想,一个已经死过好几次的人,一个连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都搞不清楚的人,一个老是丢失时间的人,一个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人,哪还有能力再帮助别的人呢?”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站在她的角度看,我无疑是在强人所难。我是把我的意志强加在一个陌生的弱女子身上。尽管我和她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可我和她的确仍然是陌生人。
“按照常理我是不该为难你。”我想了想说,“可是,你在我女朋友的身体里,啊不,现在是我的女朋友在你的身体里。你们两个人已经不可能分开。你让我又能怎么办呢?”
笛擦去眼角涌出的泪水。“真的,我同情你,可我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我实在帮不了你。连我自己都……”她站起身向楼梯口走去。
“笛!”我叫她,跟了过去。
“别跟着我,”她擦着眼泪说,“我真的帮不了你。”
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好意思强拉硬拽,只能跟着她来到大街上。
我横在她的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无论如何你不能走!”我为我的蛮横态度感到吃惊。
“放我走吧,求你!”她推我。但她根本没有力气把我撼动。我像一根铁柱子戳在她面前。
“树袋熊,你说过你不会伤害我的!”她哭着说。
“我没有伤害你,我这是在救你!”我大声说。
“我不用你救,我想去死!”她大声哭着说。
突然,我扬起手来,狠狠地抽了她一个嘴巴。
“你有勇气死,为什么就没有勇气换个活法呢?”我冲着她吼道。
笛捂着脸呆愣愣地瞧着我——她笑了,两滴晶莹的泪珠儿顺着脸颊缓缓地流淌到腮边。她的眼中充满了泪光,在那泪光中,隐含着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的那种笑意。随着那笑意的渐渐淡去,她身子一软瘫倒在我的怀里。
“笛!”我喊她,掐她的人中。
只有几秒钟,就像上次在小竹林里那样,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岚了。
“你干吗打她?”岚一睁开眼睛就责怪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头脑一冲动,就打了她。”我说。
“我理解你,可这对她也太不公平了。”岚叹息一声。
“可能是我急晕了,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我说。
“不怨你,你是为了我。我得赶回去了,那么多人还等着我呢。”她向电器城跑去,边跑边喊,“树袋熊,晚上我一定回家,等着我!”
岚钻进了浓浓的纱雾中。
我的脑子很乱,左手微微有些颤抖,手心里隐隐地还有打人的触感。是啊,我干吗打她呢?难道她还不够可怜,还不值得我加以怜惜?我本应耐下心来向她解释,以求得她的理解和支持,可我却莫名其妙地粗暴地打了她的脸。我虽然为岚的复出争取到了时间,却也无可挽回地伤了笛的心。她是被我吓回去的,而我曾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不会伤害她——我的这只该死的手!
我向路口望去,行人明显稀少,红绿灯淹没在沙雾中。空气中弥漫的沙尘让我喘不过气来,嗓子干辣辣地疼,用力嗝出两口像泥浆似的东西才觉得舒服了些。我正要离开,忽然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魔芋花的臭味钻进了鼻孔。我四下一望,只见身后的电话亭旁站着一个人。
是古永年教授!
教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上落满厚厚的沙尘。
“过来!”他命令道。
我走过去。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和他对视着。他的脸是阴郁的,目光中有某种暧昧的东西在游移。看上去,他比刚才苍老了许多。
“你骗我,我女儿并没有死!”他开口道。
“我说过的,死灰又复燃了,而且这把火烧到了我的身上。”我说。
“你是在狡辩!你一直在向我隐瞒我女儿还活着这一事实,是不是?”他厉声质问道。
“我并没向您隐瞒什么,因为您始终都没有告诉过我事情的真相。”我反驳道。
“即便如此,你也不应当这样感谢我对你的好意!”他简直是在向我吼叫了。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您要知道,您为我和岚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自己。
所以,我要提醒您,您没有权利向我吼叫。”我也有些激动起来。
“我有这个权利!”教授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是我让你的巫马岚活到了今天,是我让你们成为了有钱人,是我把属于我女儿的一切都给了你们!”
“请放开您的手!”我正色言道,“我不习惯被人抓着肩膀谈话。”
教授放开了他那巨猿般的手。他大口喘息着,凹隐于眉骨下的眼睛曈曈然死盯着我的脸。忽地,他那紧绷着的僵硬的脸松弛下来,一下子又恢复了他那高傲自信而显得亲切的表情。
“你说得不错,”他的态度和缓下来,“我所做的这一切,的确是为了我自己。
可你也是既得利益者。你我应当同舟共济才是。现在这个结果不是我想要的。这可能正是天意,我的女儿命不该绝。既然是这样,我就要重新规划一下,把被我搞乱的事情恢复原状——你的巫马岚必须消失!”
“您以为您做得到吗?”
“巫马岚的记忆是我保留的,我当然有办法将它删除。”
我已经怒不可遏。
“您知道吗?您这是在杀人!”
教授的大手在我眼前一挥。
“巫马岚已经不是人,作为人的巫马岚早就死了!我要删除的是保留在我女儿大脑里的巫马岚的记忆,是信息一类的东西!”
这回轮到我吼叫了。
“不!岚有了新的记忆,有了新的情感,已经和笛的肉身融为一体,岚不是什么信息,岚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教授把脸扭向一边。
“随你怎么说吧。我意已决。我宁愿我的女儿死,也不愿看着她成为半个人。”
“那您当初就不该删除她的记忆,”我大声说道,“使她成为半个人的是您自己!”
“你以为我愿意那么做吗?”教授把脸转向我,我看见他那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泪水,“我那是迫不得已!她一次一次想要自杀,我不可能永远把她关起来,就是把她关起来她也会想出办法自杀的。所以,我才忍痛删除了她的记忆,起码我还能保留她的身体,想看的时候我还能看她一眼,就像看见她还活着一样。”
“那么,现在呢?”我诘问道,“您把岚的记忆删除,您就不怕您的女儿再自杀了吗?”
“只要给我时间,我会想出办法的。”教授果决地说。
“不,您错了!您原本就错了,您现在是错上加错!”
“我错在哪里?”
“您是在彻底毁掉您女儿的生命!”
“我是在救她!”
“您是在毁灭她!只要您删除岚的记忆,那您女儿的死期也就到了!”
“你说什么?”教授张开大嘴像是要把我一口吞下。
我捋起右臂给他看。“这是9号上午您的宝贝女儿咬的,地点就在紫藤花园您的那栋房子的楼顶平台上,要不是我及时抱住了她,她已经跳下楼去摔死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6号的深夜,笛去了渔湾镇的海边,要不是岚在她沉入大海的一刹那替换了她,笛早就淹死了。这件事您可以去问渔湾镇派出所的所长。我和岚两次救了您女儿的命,您对岚的再造之恩,我们已经加倍奉还给了您。不管岚现在是什么——活生生的人或者是记忆信息——她都是自由的,她仅仅属于她自己,只有她自己有权决定她自己的命运!”
“那笛呢?”教授打断我,“你说了半天只是为你的岚考虑。笛怎么办?我不允许我的女儿成为半个人!”
“教授,笛即使变成了半个人也是您造成的呀!”我以揶揄的口吻说道。
“所以我要把她再变回来,变成完整的人!”教授的口气像花岗岩一样坚硬。
“笛现在就是完整的人!笛和岚一样,有自己独立的意识,有只属于自己的记忆,有自己独特的情感,怎么能说她是半个人呢?”
“她没有独自支配自己身体的自由,她就是半个人!”
“照您这么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半个人,甚至只是三分之一个人、十分之一个人、百分之一个人,因为我们谁也没有独自支配自己身体的自由。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一部分是人而另一部分是机器,由他人控制的机器!”
“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谈哲学,我在说我的女儿!”
“我也在说您的女儿!教授,我不能不说了:您不是上帝!您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您不能决定他人的生死,您不能想让谁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因为天地山川虫鱼每一样都不是您创造的,您跟我一样只是这个星球的过客,几十年后大家都要离开,所以您没有权利对他人的意志指手画脚,您更没有权利决定他人的命运!”
“我有这个权力,因为我是一个强者!”教授咆哮道。
“那又怎么样?我承认,您和我相比,您的确是一位强者。但世上自有比您更强的人。每一个强者的脚下或许都踩着无数弱小的人,但他的身上也一定有比他更强的人的脚踩着。而在高悬的太阳面前,再强的强者也不过渺小如虫蚁!”我也不甘示弱。
教授逼近一步,俯身盯视我的眼睛。他是那么高大,头上每一根凌乱的头发,脸上每一根软而黄的腮毛和每一道深深的皱褶,都透出一股力量压在我身上。他的目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忍耐着,竭力坚持着不眨眼皮。我知道,这是一种毅力的较量,而我的胜败决定着岚和笛的生死。
“哈哈哈哈!”教授突然仰天大笑,在我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你说得对极了。在太阳面前,再强的强者也不过渺小如虫蚁!这话我爱听!你说出了真理,我愿意跟你这个说出了真理的人合作!记住,你答应过要参观我的实验室,到那时我们再深入地探讨这个有关真理的问题。”
教授大踏步地向电器城方向走去。
“对我的女儿好一点儿!”他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道,“你要是再敢打她,我就把你那只手剁下来喂鱼!”
回到家,洗了个痛快的淋浴,我把那张黄道吉日的日历撕下,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窗外一片昏黄,沙尘暴已经把整个世界吞入腹中。
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水洗尘埃道未尝,甘于名利两相忘……什么呀,这是?
噢,是白居易的那首藏头诗……甘心口十一日见……这是一句谶语吗?今天正好是11号,我在甘心口大街见到了笛,还和她进行了第一次长谈……别胡扯了吧!白居易的那首诗跟你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巧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