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志宏
|类型:惊悚·悬疑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0
|本章字节:8514字
“后来,我抱着它回到了家。”我接着讲下去,“回到家已经半夜,我的父母也刚回来不久。噢,忘记跟你说了,我是北京人,我家住在西城区马甸。他们一个往东找到了农业展览馆,一个向西去了北太平庄。可我去了北边的小月河,那座黄土冈,就是元世祖忽必烈筑成的外城郭遗址。现在早已修成遗址公园了。”
“母亲一看见我立刻尖声叫起来:‘你怀里抱着什么呀,小野鬼?啊,你怎么把狐狸抱回来啦?这种东西也是你随便往家里抱的吗?快点把它扔出去!’我站着不动。母亲更加发怒了:‘这是狐仙呀,我的小祖宗!招惹不得的,真是造孽呀!你说你胆子也忒大了,跑出去一天不着家,还弄回来一只小狐狸。你呀你,你这是在作死呀你!’母亲过来抢,我死也不撒手。母亲揪我的耳朵拧我的脸,我拼死也不肯把小动物交给她。后来父亲也动了手,那只可怜的小动物,活生生地被他们合力抢了去。母亲提溜着小动物的尾巴走了出去,父亲一把拽下我的裤子按在床上,不歇气地用他的鞋底子照着我的屁股一通乱打。”
“那天夜里,我的脸疼耳疼屁股疼,可我没哭。但一想到可怜的小动物竟没吃我的一口食物就被母亲扔出了家门,忍不住掉了眼泪。我不相信那是小狐狸,如果是小狐狸,为什么像小鸡似的叫呢?说真的,那真是一只小狐仙就好了,我的童年也不至于那么孤独了。”
笛静静地听我讲完故事,把小东西抱得更紧了。
“我再给你讲一个我和兔子的故事吧。”我弹了下烟灰,见她眨着眼睛瞧着我,便开口讲道,“高中毕业那年,我和几个同学骑自行车去八达岭。快骑到南口镇的时候,有人变卦了,说是去长城没意思,不如就近找个地方玩玩算了。正好公路两旁是果园,我们钻进去抓蝈蝈、逮蜻蜓、摘桃子。后来被护林员发现了,我们骑车逃到了一座铁路桥边。铁路桥旁是一片沙漠似的荒草滩,长着一丛丛刺刺秧和野酸枣,我们扔下车摘野酸枣吃。忽然一块石头后边蹿出一只兔子,我撒开丫子就追——”我停住,问笛,“没意思吧?这个故事。”
“我在听。”她有些羞涩地说。
“兔子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跑跑停停,抽冷子还啃几口青草。我气坏了,心想非抓住你不可。我追它跑,一下子追出好几里。突然,兔子消失了,就像魔术师帽子里的兔子,一晃就不见了。正当我打算放弃的时候,发现脚下有个深坑,兔子趴在深坑里。啊哈!我乐了。它再也跑不掉了。我跳下去,弯腰去抓,兔子嗖地跳上我的肩膀,我直起身来两只手乱抓。兔子就在我直起身子的一刹那,踩着我的肩膀跳出坑去,留下我在沙坑里大声呼唤同伴来救命。”
我的故事讲完了,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捻熄。笛不发一语,眨着眼睛看着我。
“你看,这就是命运。”我说,“我这个人可能永远捉不到兔子。所以,即使面对再多的兔子,我也不捉了。这样,我和兔子以及其他想捉兔子的人就都相安无事。
我把这个叫做放弃。但我放弃的是兔子,不是我自己。我不再招惹那些不属于我的兔子,是为了活得更加惬意。人到什么时候都不应当放弃自己。就像那只兔子,危急时刻,踩着我的肩膀向上一跳,它就获得了自由。关键是这一跳,既要把握时机,又要鼓起勇气。人的生命来之不易,就像佛祖说的,犹如苍茫的大海上盲龟钻进了漂浮的竹筒。人生就像孩童玩积木,一个城堡搭失败了,可以推倒重来。就是一生连一个城堡都搭不起来,那又怎么样呢?我们试过了,这就够了。可你如果连试都不想试一下,浪费掉这为人一世的唯一一次机会,那就不仅可惜而是可悲了。”
“我的情况和别人不一样。”笛轻声说。
“我们每个人都跟别人不一样。正因为我们跟别人不一样,我们才是唯一的,才更有价值,才更应该珍惜自己。”
“我试过了,可我活得很苦,生不如死。”笛说。
“那就接着试下去,说不准哪一天会苦尽甘来。人早晚会死的,又何必在乎这一时半会儿呢?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也给我和岚一次机会,你说好吗?”我诚恳地说。
笛坐起身,靠在床头上说:“让我想一想。”
“想尽管想,但我请求你留下来。一旦想出答案,那时是走是留,我尊重你的选择。”
“那,我们这样,算什么呢?”
“这样就是这样,何必非要算什么呢?”
“树袋熊?”笛叫我。
“唉。”我应道。
“我想看一眼岚的照片。”笛从床上坐起。
我没去取衣柜顶上岚的手提箱。岚从她家拿回来的东西包括影集都在手提箱里。我知道,岚现在正通过笛的眼睛看着我。我想,她一定不愿意别人乱动她的东西。稍一犹豫,我打开了电脑,连通adsl,进入岚的悼念室,点响那首《心钟轻叩》。
“来看吧,这就是岚。”我说。
笛从床上蹭下来,身子有些摇晃。她显得很虚弱,一个下床的动作已经让她开始喘了。我上去搀扶她,她没有拒绝。她一只手撑着胯骨,一只手按着太阳穴。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说头疼。我扶着她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稳。
“这就是岚。”我指着电脑上岚的照片说。
我很长时间没看岚的照片了。她的短发仍然那么俏皮,牙齿仍然那么细密洁白,嘴角仍然嘲笑谁似的向上翘起,笑容仍然那么灿烂。但我仍然不敢与她对视。她那坦荡清澈、温煦中泛出几分放肆的目光,仍然含有某种使我必须躲避的尖锐的东西。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她很美!”笛说。
“你也很美!”我说。
“她在我的身体里?”
“是的,现在你们两个共用一个身体。”
“她能看见我们和听见我们说话吗?”
“她虽然潜伏在意识深处,但她能看见我们,也能听见我们说话。”
“我要是想跟她说话,她也能听见了?”
“能听见。你跟她说什么,她都能听见。只是她现在还无法回答你。不过,你想和她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挺怪的。看见岚的照片,知道了就是她在我的身体里,我一点也不反感。而且,这样也挺好的。”笛微微喘息着说,“有她顶替我一下,我也能歇一歇,也许就不觉得日子难熬了。我想对她说:岚啊,你什么时候想出来,你就出来吧,反正我对什么也都无所谓了。”
说到这里,笛趴在写字台上咳。
我关上电脑,扶她回床上躺好。她把小东西抱在怀里。我递给她一杯水,她接过去喝了几口。她的气色很差,恹恹的像是随时都可能睡过去。
“要是想睡,你就再睡一会儿吧。”我说。
“睡不着。我已经好几年睡不好觉了。我很难受。头疼,恶心,四肢乏力。要是现在岚替我一下就好了。”
“我带你去看医生吧。”
“没用的。吃了几年的药,总是反反复复,情况越来越糟。”
看着笛痛苦的样子,我真希望岚能出来替换她。
“那你潜伏在意识里就不难受吗?”我说,“当岚控制身体的时候,你的意识对现实世界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就像睡着了,什么感觉也没有。”笛说,“那情形,就跟死了一样,那种感觉真是舒服极了。不过……”
“不过什么?”我问。
“昨天晚上……”她犹豫着,有些羞涩,不知该怎样表达,“你……那样……我忽然有了意识,我就……”
“对不起!”我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我想明白了,这不怪你。”她说。
我拉过她的手:“笛,正因为有了昨天晚上的事,我对你有了实实在在的责任。
以前,我也想过你的事,但那是基于道德感或是同情心。今天不一样了,我对你应当承担起实实在在的责任。请相信我,我不会撒手不管的。”
“你怎么管呢?”笛苦笑道,“你有你的岚,虽然你我有了那种事,但你我仍然是陌生人。你不用自责。我说过,我不怪你。再说,你和岚都救过我。只是现在我很矛盾,如果我再想去死的话,你的岚可怎么办呢?”
“你看,你也有了责任。”我抓住这个话题说下去,“现在,你、我和岚,我们三个人,都有责任在身,这种责任单靠谁也应付不了,必须共同承担,是命运把我们捆绑在了一起。让我们试一试吧,看我们三个人能把命运的积木搭成什么样的城堡。”
“但我活着很难受!”她快要哭了。
“我们去看医生,如果医生治不好,你实在熬不下去了,就让岚多多承担一些。
我看出来了,你的记忆正在恢复,很快你就能和岚一样,即使潜入意识的深处,也能洞察一切。到那时,你和岚就能彼此交流,由谁控制身体也能商量着来。你若是感觉身体吃不消了,就把身体交给岚;你若是想干点什么,你就现身去干好了。
只要你和岚相处融洽,你们两个不但能相得益彰,而且还能某种程度上保持独立和自由。”
“会是那样吗?”笛带着哭声问道。
“一定会的,请相信我。”我拉过她的一只手用力握住,“我已经见过老爹和小米了,他们都把你托付给了我。我也跟你的父亲谈过,他也让我好好地照顾你。我既然答应了他们,是决不会食言的。我再一次恳求你,留下来吧,让我们共同承担一切!”
“好吧,”笛哭着说,“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我看见,一直偎依在笛怀里的小东西,这时眼中也充满了泪水。
下午,我开车带笛去广仁医院看了她以前的精神科医生。那位胖胖的态度和蔼的男医生,微笑着责怪笛不该中断治疗,并根据笛对病情的描述,为她开了一些抗抑郁和催眠的药物。
从医院出来,我又带笛去西库镇取她的东西。可她住的那座小院变成了临时拆迁办公室,一些我不认识的人进进出出,她的东西已不知去向。我不住地安慰她,带她去商场买了时令衣服和妇女用品,毛巾、托鞋、牙刷和漱口杯也买了新的。她应当有她自己的个人物品,从意识上说,她和岚是两个彼此独立的人。
回家后,我给巴克健身中心打去电话。告诉红鼻子头经理,岚身体有些不舒服,那边的事请他多多费心。红鼻子头经理答应得很爽快,问岚得的什么病,严重不严重。我说是伤风感冒,估计几天即可痊愈,并对他的关心表示感谢。
笛的情绪有些好转,只是一直到了晚上,她都不肯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