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13366字
70
当贝莱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正透过窗户大把大把洒进来。他对此无任欢迎,这令睡眼惺忪的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这意味着风雨已经结束,甚至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果把阳光拿来和大城内那些柔和、温暖、受控的照明互相比较,只能说它是太强太烈且不稳定的替代品。可是和风雨相较之下,阳光就等于是平和的保证。贝莱不禁感叹,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而他心知肚明,自己再也不会把阳光和邪恶画上等号了。
“以利亚伙伴?”丹尼尔正站在床边,吉斯卡则站在他后面。
贝莱的长脸展现了一个罕见的愉悦笑容。他向这两个机器人各伸出一只手,激动地说:“耶和华啊,老兄——”此时此刻,他完全不觉得用词有什么不当,“上次我看到你俩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以为那是最后一次了。”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丹尼尔柔声说,“当然谁都伤害不了我们。”
“如今阳光普照,我完全同意你这句话。”贝莱说,“可是昨晚,我却觉得自己会死在风雨中,而且我很肯定,你的处境万分危险,丹尼尔。甚至,如果吉斯卡不顾一切来保护我,也很可能无法全身而退。我承认这有点危言耸听,但你也知道,当时我头脑不太清楚。”
“这些我们都了解,先生。”吉斯卡说,“因此,虽然你的命令十万火急,我们还是难以离你而去。但我们相信,现在你不会再因此而不高兴了。”
“当然不会,吉斯卡。”
“此外,”丹尼尔说,“我们还知道,当我们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获得了很好的照顾。”
直到这个时候,贝莱才记起昨晚那些事。
嘉蒂雅!
他猛然一惊,急忙四下张望。她并不在这个房间里。难道那是他的幻想——
不,当然不是,那是不可能的。
然后,他皱着眉头望向丹尼尔,仿佛怀疑他刚才那句话是否带有性暗示。
不,那同样是不可能的。一个机器人,无论设计得多么像真人,也不会想要在冷嘲热讽中找乐子。
他说:“我获得相当好的照顾。但我现在最需要的,是有人告诉我卫生间在哪里。”
“我们来这儿,先生,”吉斯卡说,“就是来服侍你起床的。嘉蒂雅小姐觉得,如果派她自己的机器人来,你不可能像跟我们在一起那么自在,她还特别强调,要我们不遗余力地让你感到舒适。”
贝莱显得有些狐疑。“她命令你们做到什么程度?现在我觉得很好了,所以谁也不必替我洗澡,我可以自己来。我希望她了解这一点。”
“你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尴尬,以利亚伙伴。”丹尼尔露出浅浅的笑容,如果他是真人,这个及时的笑容(贝莱觉得)会被解读为他心中泛起了关怀之情,“我们只是来确保你一切舒适自在。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觉得独处最舒适最自在,我们都会在一定距离外等候。”
“这样的话,丹尼尔,我们一言为定。”贝莱三两下爬下了床。他很高兴地发现,自己的双腿相当稳健。休息了一整夜,再加上那些所谓的治疗(不论那是什么),的确发挥了神奇功效——当然,嘉蒂雅也功不可没。
7刚冲完澡的贝莱神清气爽,他还没穿衣服,身体也还没干,便忙着以严格的标准审视刚梳好的头发。想必他会跟嘉蒂雅共进早餐,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只是不确定她会怎样招呼自己。或许,最好先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再根据她的态度见机行事。无论如何,他想,在可行的范围内,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些总是有帮助的。最后,他对着镜子做了一个不满意的鬼脸。
“丹尼尔!”他叫道。
“请吩咐,以利亚伙伴。”
贝莱含着一嘴牙膏说:“看来你穿的是新衣服。”
“以利亚伙伴,这原本不是我的衣服,而是詹德好友的。”
贝莱扬起了眉毛。“她让你穿詹德的衣服?”
“当我自己的湿衣服送洗之际,嘉蒂雅小姐不希望我赤身露体。现在,我的衣服虽然已经洗好烘干,但嘉蒂雅小姐说这套不用还她了。”
“她是什么时候说的?”
“今天早上,以利亚伙伴。”
“所以说,她醒了?”
“是啊。等你梳洗完毕,就要和她一起吃早餐。”
贝莱紧抿着嘴。说也奇怪,此时此刻,他最关心的并非稍后将和那位主席会面,而是马上要再见到嘉蒂雅了。毕竟,主席那档事只能听天由命,他早已决定好采用什么对策,就等着看是否奏效了。至于如何面对嘉蒂雅——他根本毫无对策。
好吧,既然无法避不见面。
他尽可能以随口问问的方式说:“嘉蒂雅小姐今天早上还好吗?”
丹尼尔答道:“似乎不错。”
“愉快?沮丧?”
丹尼尔犹豫了一下。“人类的内在状态是很难分析的。但从她的言行举止,看不出她内心有任何骚动。”
贝莱迅速瞄了丹尼尔一眼,再次怀疑他是否在影射昨晚那件事——但也再次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即使他仔细审视丹尼尔的脸孔,仍是无济于事。你不可能从机器人的表情猜测到他的思想,因为他并不具有人类所谓的思想。
等到他重新走进卧室,一眼便看到他们替他准备的衣服。他好好想了想,仍不确定是否不必机器人的协助,自己就能准确无误地穿戴整齐。风雨和黑夜皆已成为过去,他想要重新戴上“成人”和“独立”这两个面具。
“这是什么?”他拿在手中的是一条长长的饰带,上面有着色彩繁复的阿拉伯式图案。
“那是睡衣饰带。”丹尼尔说,“纯粹是装饰用的。要先把它挂在左肩,然后拉到右侧腰际打个结。根据某些太空族世界的传统,吃早餐时要佩戴这种饰品,但它在奥罗拉并不怎么流行。”
“那我为何要戴?”
“嘉蒂雅小姐认为你戴起来会很好看,以利亚伙伴。打结的方法相当复杂,我很乐意提供协助。”
耶和华啊,贝莱悔恨交集地想,她希望我看起来赏心悦目。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别再想了!
贝莱说:“不必,我打一个简单的领结就好了——可是听着,丹尼尔,早餐后我要去法斯陀夫家,会在那里和阿玛狄洛以及立法局主席碰面,当然还有法斯陀夫本人。除此之外,不知还会不会碰到其他人士。”
“是的,以利亚伙伴,这我知道,我想应该没有其他人了。”
“嗯,好吧,”贝莱一面说,一面开始穿内衣,为了避免出错,他故意放慢动作,这样就不必求助于丹尼尔了,“跟我讲讲这个主席。根据我所读到的资料,在奥罗拉这个世界,他是最接近行政长官的人,但同样的资料也告诉我,这个职位纯属荣誉职。我想,他并没有实权吧。”
丹尼尔说:“以利亚伙伴,只怕我……”
吉斯卡插嘴道:“先生,因为我运作得比较久,我要比丹尼尔好友更了解奥罗拉的政治现况。可不可以让我回答这个问题?”
“啊,当然可以,吉斯卡,请讲。”
“先生,在奥罗拉政府设立之初,”吉斯卡以上课的口吻开始叙述,仿佛体内有个“资料轴”正在规律地转动,“故意只让行政长官执掌仪式性的工作。例如迎接其他世界的贵宾,召开立法局的例会,主持每一项协商——只有在僵持不下时,他才投下关键的一票。然而,在‘河川争议’之后……”
“对,我读过这段历史。”贝莱抢着说。那是奥罗拉历史上极其沉闷的一页,由于水力发电权的分配引发了无解的纷争,险些导致了这个世界绝无仅有的一次内战。“你不必详细解释了。”
“好的,先生。”吉斯卡说,“然而,在‘河川争议’之后,大家一致决定再也不要让这种对立危及奥罗拉的社会。从此便形成一个惯例,每当再度出现类似的纷争,都改为在立法局之外,以私下的、平和的方式解决。等到议员们真正投票的时候,只是追认这个共识而已,因此总会有一方是压倒性的多数。
“而在解决纷争的过程中,关键人物正是立法局主席。他被视为立场超然,否则他的权力——理论上虽然等于零,实际上却相当大——便会消失于无形。因此之故,主席总是小心谨慎地力求客观,而只要他不偏不倚,那么无论任何争议,通常都是靠他最后的一句话来解决的。”
贝莱问:“你的意思是,主席会先后听取我的陈述、法斯陀夫的陈述,以及阿玛狄洛的陈述,然后作出决定?”
“有此可能。另一方面,先生,也或许他还需要听取更多的证词,或是花更多的时间思考,那么他就会暂不表态。”
“倘若主席果真作出决定,而这个决定对阿玛狄洛不利,他会屈从吗?同理,如果决定对法斯陀夫不利,他又会屈从吗?”
“这点并非绝对必要。几乎总会有人不接受主席的决定,而阿玛狄洛博士和法斯陀夫博士都是那种顽强不屈的人物——从他们的行动就不难看出来。然而,无论主席如何决定,大多数的议员都会附和他。等到投票结果出炉,法斯陀夫博士或阿玛狄洛博士——其中遭到主席否决的那位——肯定会发现自己成了绝对的少数。”
“有多肯定,吉斯卡?”
“几乎完全肯定。在正常情况下,主席的任期是三十年,期满即由立法局改选,得以连任一届。然而在此期间,只要主席提出的建议遭到否决,他就得立刻辞职下台,这时便会出现政治危机,因为立法局必须在纷纷扰扰中选出另一位主席。很少有议员愿意冒这个险,所以,利用表决来扳倒主席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那么,”贝莱忧心地说,“一切都取决于今天上午的会议了。”
“非常有可能。”
“谢谢你,吉斯卡。”
贝莱怀着忧郁的心情,一遍又一遍理着自己的思绪。在他看来自己还是有希望的,但他完全不知道阿玛狄洛会说些什么,而主席又是怎样的人。主动召开这场会议的是阿玛狄洛,因此他一定充满自信,有着十足的把握。
就在这个时候,贝莱再度想起,昨晚当他搂着嘉蒂雅沉沉入睡之际,他曾经看穿——或说自认为曾经看穿——或说幻想自己曾经看穿——奥罗拉上这一连串事件背后的意义。每一件事似乎都极其明显、极其肯定。可是醒来之后,这些洞见再次(第三度)消失无踪,仿佛从来未曾存在。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希望似乎也消失了。
72
贝莱随着丹尼尔来到吃早餐的地方,感觉上,这里比一般的餐厅温馨不少。它是个小房间,而且相当朴素,除了一张餐桌和两把椅子,没有其他任何家具。而丹尼尔则直接告退,并未退到壁凹内——事实上,室内根本没有任何壁凹。一时之间,贝莱变成一个人待在这里,陷入完全孤单的状态。
不过,他肯定自己并非真正孤单,只要一声召唤,立刻会有机器人出现。话说回来,这是个仅供两人使用的房间——是个排斥机器人的房间——是(贝莱有些迟疑地想到)保留给一对恋人的房间。
餐桌上有两叠像是煎饼的食物,闻起来很香,偏偏并非煎饼的味道。左右各有一碟像是液态奶油的东西(但也可能不是),此外还有一壶取代咖啡的热饮(贝莱之前尝过,并不怎么喜欢)。
嘉蒂雅走了进来,她打扮得整整齐齐,头发闪闪发亮,仿佛刚保养过。她顿了一下,才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以利亚?”
贝莱被她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你好吗,嘉蒂雅?”他有些结结巴巴。
她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副轻松愉快、心情很好的样子。“如果你因为丹尼尔不在眼前而开始担心,那大可不必。他百分之百安全,不会出任何问题。至于我们——”她朝他走过去,站在他近前,伸手慢慢抚过他的脸颊,就像很久以前她在索拉利所做的那样。
她轻声笑了笑。“当时我就只是这么做,以利亚,你记得吗?”
以利亚默默点了点头。
“你睡得好吗,以利亚?——坐下吧,亲爱的。”
他坐了下来。“非常好——谢谢你,嘉蒂雅。”他迟疑了一下,才决定不用“亲爱的”回敬她。
她说:“别谢我。至于我自己,已经有几星期没睡得这么好了。在确定你熟睡之后,如果我仍留在你身边,就不可能享受一夜的好眠。如果我没离开——我还真不想离开——恐怕整晚都会骚扰你,害你也无法好好休息。”
他觉得有必要献献殷勤了。“有些事情比……休息更重要,嘉蒂雅。”但他说得太公式化,令她再度笑出声来。
“可怜的以利亚,”她说,“你难为情了。”
她居然看了出来,令他感到更难为情。贝莱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她或许会哭泣、悔恨、厌恶、羞愧,甚至装作若无其事——却万万没想到,她会大大方方和他调情。
她说:“好啦,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你饿了吧,昨晚你几乎没吃东西。装些热量到肚子里,你就会饱暖思淫欲了。”
贝莱以充满怀疑的目光,望着那些似是而非的煎饼。
嘉蒂雅说:“喔!或许你从未见过这种食物。这是索拉利的美食,煎饼派!我必须重新设定厨师机器人的程序,才能让他做出地道的煎饼派。首先,你必须使用从索拉利进口的谷物,绝不能用奥罗拉品种。而且这里面还有馅,事实上,有上千种馅料可供选择,但这是我最爱吃的一种,我知道你一定也会喜欢。我不会告诉你到底有些什么,只能透露有栗子浆和一点蜂蜜,总之你尝尝看,再把你的评价告诉我。你可以用手抓来吃,但咬的时候要小心。”
她自己抓起一个,用双手的拇指和中指优雅地夹住,慢慢咬了一小口,并将流出来的金色浆汁舔了个干净。
贝莱模仿着她的动作。这种煎饼派摸起来有点硬,但并不烫手。他小心翼翼地把一角送进嘴里,没想到竟然咬不动。他加大力道,总算把它咬碎了,但双手随即沾满了馅料。
“你咬得太大口,也太用力了。”嘉蒂雅一面说,一面将纸巾递给他,“把它舔干净吧,要吃煎饼派就别怕脏,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你几乎会在糖浆里打滚。理论上来说,应该光着身子吃,吃完后再冲个澡。”
贝莱犹豫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之后,他的表情便说明了一切。
“你喜欢,对不对?”嘉蒂雅问。
“很可口。”贝莱小口小口地慢慢吃。它并不太甜,而且似乎入口即软即化,几乎不用怎么咀嚼。
他总共吃了三块煎饼派,那是因为他实在不好意思再拿第四块。然后,他好整以暇地舔着手指头,刻意避免使用纸巾——即使擦走一点糖浆,他都觉得是莫大的浪费。
“把你的手指放到洗涤剂里头,以利亚。”她边说边示范。显然,那碟“液态奶油”其实是个洗手盆。
贝莱有样学样地做了一遍,等擦干手指后,他仔细闻了闻,完全没有任何味道。
她问:“昨晚的事令你难为情吗,以利亚?这就是你唯一的感觉吗?”
该怎么回答呢?贝莱有点伤脑筋。
最后,他终于点了点头。“只怕正是如此,嘉蒂雅。若说那是我唯一的感觉,倒也不尽然,但我的确感到难为情。你想想,我是地球人,这点你心知肚明,可是你把这个事实暂时抛在脑后,让‘地球人’对你而言只是毫无意义的三个字。昨天晚上,你为我感到难过,你担心风吹雨打对我造成伤害,你把我当小孩子般呵护,而且——你过来找我——或许是由于伤心人别有怀抱,所以你很同情我。但是那种感觉迟早会消失的——我很惊讶它目前还在——等它消失后,你就会想起来我是地球人,于是你会感到羞愧、堕落、肮脏。你会痛恨我对你所做的事,可是我不希望你恨我——我不希望你恨我,嘉蒂雅。”(如果他的表情能忠实反映内心感受,那么他现在确实很不快乐。)
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她对他伸出手,轻抚着他的手掌。“我不会恨你的,以利亚。我为什么要恨你呢?你对我所做的,我都绝不反对。而我对你所做的事,在我的余生中都会令我感到欣慰。两年前那轻轻一触,我等于已经解放了,以利亚,而昨天晚上,你更进一步解放了我。两年前,我需要知道自己还能感受到欲求——而昨天晚上,我则是需要知道在詹德死后,自己还能有同样的感受。以利亚——留下来吧,我们……”
他一本正经地插嘴道:“这怎么可能呢,嘉蒂雅?我必须回到自己的世界。我在那里有责任,还有奋斗的目标,而你却不能跟我一起去。你不可能在地球上好好活下去,你会死于地球的传染病——拥挤的群众和封闭的空间还可能提前令你窒息。这些你当然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