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身体在场的追问(1)

作者:耿立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

本章字节:9744字

要以肉体为准绳。——尼采


信仰肉体比信仰精神更具有根本的意义。——尼采


不知是谁的言说“中国何来灵魂?一切痛苦、焦虑都来自肉体。”


在一人的《竖起中指》时,这句话一直在眼前隐来隐去,是什么让灵魂缺席?灵魂真的漂浮在肉体之上?身体的在场真的就那么使我们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想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的周围没能使我们的身心安妥,才让我们满怀焦虑、困惑,在世界上游荡!


安置身体,假如有灵魂的话,那就用身体为灵魂搭一个帐篷!或筑居一所房屋,免得它空凭无依!



一人的是从张三谈论李芳的屁股开始的,这没有什么,“李芳的屁股好,这是共识”,但他还是给我们以震撼,他颠覆的是以前养成的温文尔雅的口味,虽然我们理性上能接受这样基调的开笔,但我想追问的是:我们是否应该用道袍把个体肉身遮蔽起来,还是在文本中显现个体的肉身曲线的美或丑?


在我们的传统理念中,身体不仅仅是一个由骨骼、血液、肌肉、内脏和五官组成的生理的形式(肉身),而是文化和灵魂的概念侵占了身体、模糊了身体,以致人们再难找到身体!身体成了教化与意识形态的跑马场,扬起的烟尘把本真遮蔽。


中国古代占统治地位的文化,是非常害怕身体造反的,他们用各种伦理限制身体、捆绑身体,有时还别有心机地摧残身体、改变身体,使身体的作用放大或缩小。


孔子说,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致毁伤,把身体拉到孝的范畴,于是保全身体,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礼记·祭义》:“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无人为大。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张载在《西铭》里以曾申举例“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于是中国人的身体,特别是女人的身体是不能让人轻易碰的,也不能让人随便看,把自己包裹起来,若是寡妇的手或者臂膀被人摸到,回去就常常自己砍掉!


故中国很少西方的裸体雕塑,很少宣扬孔武的健康的躯体。而道家的始祖老子更把身体看成一种累赘,“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到了孟子,则成了“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把身体看成了完成理想、完成道德的阶梯,把身体的毁灭看成一种追求“仁”


的价值判断,彻底抽空了身体(肉体)的生物学的意义!身体成了“仁”、“义”的载体,最后身体退场、灭绝。社会学家约翰·奥尼尔区分并指出身体有五种类型,即世界身体、社会身体、政治身体、消费身体和医学身体,我们中国注意的是社会身体和政治身体,这也就是我们古代解剖医学和文学远离身体的发生学的原因了(但是中国文化的身体的隐秘结构是属于地下的、暗夜的、上不了台面的,道家的房中术,那些什么“九浅一深”,“三十二式”,花里胡哨好像菜谱,但那也多是从养生的角度,采阴补阳以祈长生)。而文学一脱离身体,难免道学气或者遁入山林水畔,多了一些肃杀,少了人间烟火味。但我们感到可笑,即使你描写山,不描写人,你也难逃身体的潜在的影子,比如山腰、山脚、山顶,真是悖论。


中国文化的另一面是对身体的改造,改变人体的一些功能,男人的宫刑和女人的缠足,每一次对个体人的施行,都是充满着血泪,“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宫刑主要是针对太监,他的本意是怕皇帝自留地里种子不纯,乱了血统,但我们可以从老子的道德经为他找到合法性:


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把男人阉割了,男人的下面没有了,这样的男人是无用的,但在后宫里呢,却是大用,就像钱钟书先生所说那些太监整天在脂粉堆里,虽然有的是机会,可惜没有能力!


而女人的脚呢?脚是用来行走的,但在男权社会里,女人脚的行走的功能弱化,变成了男人把玩欣赏的道具,女人裙下双钩(三寸金莲)变成了一种审美对象,“莲步娉婷”、“步月无声”、“踏雪有迹”。女性缠足之后,行走如弱柳扶风,平添一番袅娜,更使男人荡起怜香惜玉之情,更重要的是男人把女人之脚转换为女性的性征,三寸金莲变成了欲望的代码,于是脚被称谓“媚夜之具”。在《金瓶梅》中,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偷情是“便去她绣花鞋头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女人的脚从行走的无用到畸形的观赏和美,达到一种崭新的“大用”。有人认为一双小脚集中了女性所有的美,“如肌肤之白腻,眉儿之弯修,玉指之尖,乳峰之圆,口角之小,唇色之红,私处之秘。而气息亦胜腋下胯下及汗腺香味”,而晚清怪杰辜鸿铭是“金莲”的凡是派,他说“女子缠足后,足部凉,下身弱,故立则亭亭,行则窈窕,体内血流至‘三寸’即倒流往上,故觉臀部肥满,大增美观。”


无论是宫刑还是缠足,人的天然的功能被弱化,无用性却被突出,并且太监“先去势,后得势”,取得的是“大用”,女人缠足,一时苦痛,终身受益,这就是辩证法!


而每一次对人的惩罚,很少是光触及人的灵魂,往往是把负载思想的肉体流放、屠戮和消灭!别尔嘉耶夫说:“遭饥饿、受毒、被残杀的首先是肉体,这些折磨通过肉体传播到整个人”,因为“精神自身既不能被毒打,也不能被杀害”。而孟子的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筯骨,饿其体肤”,成了一些被惩罚者的可怜的阿q气的精神之光。劳改、“五七干校”,就是把一个个不驯服的思想从身体的改造做起,把有用的变成无用。张志新的喉管是用来发声说话的,但把它割掉,不要你发出真的声音。《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章永嶙则是在农场里,丧失了原始的本能,劳动改造的强度加上自我批判、自我取消导致了阳痿;《习惯死亡》中章永嶙有一段对身体消失的触目惊心的回忆,在劳改队里,为了糊弄那些向队上索要死掉的劳改犯骨殖的家属,他被派往乱葬岗子挖死人的骨头。那些都是些无主的骨头,张三的还是李四的根本不重要,“我们这代人真是连骨头都被搞乱了!谁知道我们身体里支撑着肉体的骨头是不是我们原来的骨头!”人活着的要点是纯正的思想,我们把心都要交给党交给群众,何必在乎哪根骨头或哪副骨头是自己的呢?人生前死后都不是自己,生前是呼口号一致举起的森林一样的手臂,死后则是被野兽飞禽叼乱和“打成一片”的森森白骨,但那句“青山处处埋忠骨”呢,连骨头都被意识形态化了,人们忘记了身体,改造了身体,我们审视一下文革的文学,好像只有女特务和地主婆才展示自己身体的魔力。马尔库塞认为,文明对于身体快乐的剥夺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取缔身体和感性的享受是维持社会纲纪的需要。


前尘若土,文学的苏醒是从身体的苏醒开始的,就像罗丹的那尊裸体的《青铜时代》,那是一个生命力健旺的裸体男子大梦初醒的形态,他裸露得像真理一样坦诚,一切的苦痛和欢欣都包孕在紧张的形体里面。文学从“载道”,从阶级斗争的工具里开始转身,它要表达自己的悲欣苦乐,人们开始袒露身体,从型台上一步一款,到超短裙,伊格尔顿在《美学意识形态》中说“对肉体的重要性的重新发现已经成为新近的激进思想所取得的最可宝贵的成就之一”,所以我们在一人《竖起中指》里看到作者加入身体大合唱的努力,张三谈论李芳的屁股,就像谈论青菜萝卜一样:


一个女人屁股好不好,可从三点去看,一是里面筋肉有弹性,不能一按一个坑;二是肌肤要细腻,摸上去滑不溜丢,万万不可粗糙;三是臀形优美,曲线抑扬顿挫,脂肪要丰厚,方能圆润。臀不亦过大,也不亦扁平,腰要柔,更要软,细腰丰臀,其轮廓应该明显隆起,成柔软波状形,臀部下面弯入的曲线最好要柔美、圆浑而紧滑。此两者搭配巧妙,这女人之臀才会丰硕娇艳。可以这么说,臀部之美在于丰满、圆滑、细腻、白净而富有弹力,它集视觉、触觉美大成,既像雪一样洁白无瑕,又像月亮般神秘美妙。李芳的屁股虽不能赞为绝品,但此三要素,倒也一点不含糊。游成微闭上眼,沉醉于回忆中,她的屁股简直就是一座能旋转的天堂!


这种描写,没有那些美学批评家所期待的规范,它与自己的经验和体验有关,一种与那种甜腻的美学口吻划清界限的写作,它和身体相关。当写作从先前的文以载道和追求灵魂家园的呓语中抽身走出,走向的是一种本真的身体在场的写作。所谓的文学本体,最重要的就是审视自己的身体。我们的文学太多文化的、政治的话语,而真正的和作家本人须臾不离的身体却是缺席的,这不能不让人诧异!


和那些虚化的东西告别,一人走进“身体”,他《竖起中指》的话语方式让我们油然想起自己的身体,惠特曼歌颂过的带电的身体!当人把写成一种知识、一种玄学,远离人间的时候,一人的这种努力,让我们看到了一种真实,他不是敌视生活,而是走进真实的内部!不是关怀和自己无关的乌托邦,而是恢复真实精细,转向我们当下的生活、转向身体!



在《竖起中指》中我们和各种痛苦的、欢乐的、放纵的、逸乐的身体相逢了,但在某些时间段里,我们看到的是身体的苦熬,在当兵的军营,那些压抑的身体在夜间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半夜总是充满各种潮水般的呻吟及喘息,这声音是如此蛊惑人心。一位半夜查哨的排长终于按捺不住,解开军裤的钮扣,把那玩意儿塞入石头砌成的墙壁的一个洞里。他是如此兴奋,以致完全忽略了从房门里悄悄溜出的黑影。


当他全身颤抖,嘴唇哆嗦,射出饱含生命激情的液体时,那些黑影忽然拧亮手电筒。光明就像把铁锤毫不留情砸在排长的那玩意儿上,可怜的排长从此一蹶不振,阳萎不举。


在这里我们听到的是肉体的声音,各种规矩把自然的声音掩盖在地表之下,或者说太阳掩盖了的,黑夜又还给了它,但这种肉体的声音没有“合理”的空间,它们被当成见不得人的东西在夜幕下漂浮起落,让我们看到的是神秘与滑稽的身体。而通过奶奶的身体、老师的身体,我们的则是不驯服的身体、交换的身体、被摧残的身体和苦难而又顽强的身体。人们知道越轨的身体会得到权力、秩序的打杀,得到道德的谴责压抑,但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它。身体有时像拥抱苦难的浴火凤凰,像荆棘鸟用胸脯撞击针刺换得嘹唳的歌唱,来迎击任何的暴力。这是追求快乐和物质的身体,又是造反的身体,从此种意义上看,身体无疑是一种革命,它指向的是那些抽象的压抑人的理念,它把身体找回,在堕落中升华,在堕落中照出道德的虚伪可笑。


奶奶是个寡妇,但不是妓女,为了养活儿子,她用自己的身体作为货币流通,因为爷爷是一个私塾先生,很多男人在奶奶的身上获得了一种异样的快感,干了私塾先生的老婆,看到私塾先生老婆的身体使他们快乐。但旱魃到来,人们祈雨,先是用牛羊献祭,老天无动于衷,于是奶奶的身体派上用场,人们想到了人祭,就在这个时候,我爸光着屁股从山上欢快地跑下,他小小的身影一下子就拽紧了人们的视线。


几乎是异口同声,人们想起了我奶奶。男人想起了曾在他们胯下蠕动的那堆白花花的肉,而女人则想起家里的粮食总是无缘无故的少了许多。


“就是她!”


“就是那只破鞋!”……


我奶奶被光着身子绑上了木柱。我爸则在那个白胡子老头手里不安地挣扎。


没有人再理会我奶奶的眼泪与悲嚎。用来捆猪的麻绳深深地勒进我奶奶的***。木柴一块块扔下,其中几块砸向我奶奶的胸膛。皮肤很快就被撕裂,我奶奶看了看胸口涌出的鲜血,又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这些曾经骑在她身上的男人,尖叫了一声,“我的崽啊!”


我奶奶晕了过去。我奶奶的崽是我爸。我爸那时五岁不到。他努力地从白胡子老头手中探头,也许他是觉得我奶奶光着身子的样子实在是好笑至极,竟然“咯咯”笑出声。


这是道德对身体的审判,让人想起中世纪宗教裁判所的火刑柱上吱吱冒烟的身体。身体消失了,无用了,但奶奶的身体换得了全村人把爸爸送到外地读书和大雨倾盆!这对全村来说奶奶的身体变成了大用,对爸爸来说,奶奶的身体也是有用的,以前奶奶用身体换得钱粮,现在奶奶身体的消失换得了他的生!身体在苦难中有时被看得丑恶,有时在所谓的丑恶中我们看到了崇高,一人有一段叙述,说的是他读《我的绝代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