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7952字
莫言描写的是清朝末年,西门描写的是民国初年,虽然火药的运用使得行刑少了观赏性,但那些看客确确实实是历史的真实的存在,而且现在还没有绝迹。这种暴力恐怖的背后,我们要追问的是,人的温情是如何失去的?在历史的哪个时段,开始减少,最后在心理中大面积坍塌,形成了空兀与荒漠,使人们的心灵再没有温慰的温暖的成分?摩罗曾痛心中国作家笔下的冷硬和慌寒,但我说,是现实的冷硬与慌寒,才造就了作家心理的冷硬和慌寒。我们知道鲁迅是坚强的,他学过医,见过血和暴力的东西多矣,但他在“三一八”惨案后,一连几天无法吃饭。我们知道鲁迅先生的许多文字透露的是愤激和悲悯,我想鲁迅先生也是被那暴力惊吓,再就是对暴力发生的疼痛,为这个民族而疼痛!
我们要谴责暴力的实施者,但是什么东西让他实施?暴力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是欲望和权力,是绝望和无奈。人们通过暴力攫取权力,权力又可支配暴力,人们在绝望中困兽犹斗,人们为实现欲望而借助于暴力!我们在暴力的背后,看到的是人性夜半时的暗黑,那是没有爱和宽容的星辰照耀的领地!
草根社会的恐惧:命运的偶在
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我是谁?在茫茫的人世和时间的空无中,人被抛在孤苦无依的深渊里,无论从存在论还是生存论,人们都要面对着无穷的劫数,它们像梦魇一样给人威压。花瓣,是《七岁红》
着力塑造的一个人物,上天给她美貌,这种美貌却面临着苦难、劫掠,人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花瓣的身体也是无法选择的,那与生俱来的“石女”状态,使她蒙羞,也使她见证了人世的丑陋,你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身体的残缺。但在草根社会里,人们不能也没有人超越身体(对于女人),人们要的是身体,或者说是花瓣的肉体!花瓣身体的缺陷,就是命运的存在的确证之一!一方面是荒淫与钟鸣鼎食,作恶得到荣华,一方面人们却看到无法把握的灾难、冲撞、天灾人祸、疾病瘟疫,而社会环境对个人生命的逼迫、损伤、涂炭,更是令人心颤。无论是来自外部的自然的还是人类自身的那些灾祸,都是草根社会的人们深深疑惧和恐惧的。一个人的命运就如蝼蚁,说不定哪双大脚会把你碾死。是什么,在冥冥的看不见的地方捉弄着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草根社会的普通民众对命运多的是顺从,在顺从里,获得一种心灵的慰安,但未来不可知的那些冥冥的东西,却像巨石悬在颅顶,时时感到一种恐惧。
孔子讲“天命”,他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孔子不仅认为自然界的事情由天命支配,而且认为人的生死、贫富、贵贱、成功、失败也都是由天命决定的。所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人们应该承认天命,顺天命而行,“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
花五魁就像有某种预感,对于女儿他总放不下,于是他便测了花瓣的八字,这是典型的草根社会的思维和生存的真实。女儿出嫁是要合八字的,好像八字能定人的一生休戚。花瓣的八字是“子午卯酉桃花煞占全之命,主为人容姿甚美,倾国倾城,机灵性巧,心无所毒,父母双克而亡,六亲无靠,驳杂多端。八字中子午卯酉冲入命,有破无成,非为吉兆。桃花生旺,多与匪人为妻,正所谓‘咸池娇艳弄春风,遍野桃花别样红;慷慨风流醉管弦,诅咒血光不善终。’此女八字月令咸池带七杀,不为娼妓必为女伶,乃以技艺度日之人,日柱咸池与羊刃同在,逢形冲克之年,多因男人酒色而殒命,时柱上伤直透出子息宫空亡,必为无子无女之命。”怀着内心的疑惧和恐惧,花五魁找到博识的欧阳先生,欧阳先生虽说八字不可信,但他的关于花瓣的那段话正好加重了花五魁的心灵负担。他从花瓣八月一日子时出生,断定“雄鸡开声为子正,开声前先有三泼,三泼过后才是鸣,一鸣又有四声,一喔一阴生成,二喔阳气上升,三喔真阳直贯天庭,四喔为尾声。若在第三喔气贯之时出生则贵不可言,若时辰未至,雄鸡虽发泼翅而未开声,必生于夜子时无疑。命诀曰‘鸡泼啼,众人妻’。”
我们在《七岁红》的描写中,花瓣的命运,她的所谓的“色劫”(一次次的被男人掠辱,一次次男人的无功而返),那些事变,就是八字的最好的诠解。从这里,我们会想到《红楼梦》太虚幻境中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以及《红楼梦》十二曲皆预示着书中人物的命运以及归宿。从隐喻的历史角度上讲,这些判词和曲子又同时起到了揭示背后、隐写历史的作用,可以称得上是一笔两用。秦可卿的判词大家最是熟知: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秦可卿,还有一首诗不得不提,那便是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听到的那首《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秦可卿——贾蓉之妻。她是营缮司郎中秦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女儿,小名可儿,大名兼美。她长得袅娜纤巧,性格风流,行事又温柔和平,深得贾母等人的欢心。但公公贾珍与她关系暧昧,致使其年轻早夭。判词和《好事终》都是写秦可卿的,那幅画预示着秦可卿的悬梁自尽。判词的内容我们可以在《红楼梦》中索解“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太虚幻境宫门上有“孽海情天”的匾额,意思是借幻境说人世间风月情多。“幻情身”,幻化出一个象征着风月之情的女身。这暗示警幻仙姑称为“吾妹”的那位仙姬,就是秦可卿所幻化的形象。曹雪芹讳言秦可卿引诱宝玉,假托梦魂游仙,说这是两个多情的碰在一起的结果。“漫言不肖皆荣出”:不要说不肖子孙都出于荣国府。这里多少像是为宝玉的行为开脱。“造衅开端实在宁”:坏事的开端实在还在宁国府。引诱宝玉的秦可卿的堕落是她和她公公有暧昧关系就开始的,而这首先要由贾珍负责。我们可以从《红楼梦》的判词里读出红楼女儿的各类的运命!黛玉的,宝钗的,王熙凤的,妙玉的,一切的一切,都像是那些判词的具体而形而下的生存的图像!
花瓣呢?她和芒种,若她是一个完整的女儿身,后来的一切都会是另一种模样,人生也会改写,但命运给予花瓣的是,她出生时,就是一个“石女”。若不是石女,也不会有芒种因青春的欲念强烈及对性的神秘,特别是芒种被妓女大白鹅骗奸(被大白鹅‘日’了一回,是芒种的心病,但正是大白鹅让芒种体验到肉身的快乐,使他疏远了花瓣走向师姐白玉莲)。芒种从花瓣身边走开,身体残缺的花瓣,怎样获救?
她的美貌又使她陷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劫掠里,这就像八字里说的“众人妻”,这个无告的女子,她心中又像要守着一个什么信念和要证明什么?在命运的攒击下,她从小失去母亲,而父亲呢?父亲的误会(这也是命运的捉弄,父亲杀人,开始被命运的绳索一步步套牢),父亲的孽缘,使她在命运的大手的覆盖下,差点成了同父异母的那个傻子(杀掉父亲的傻子)的刀下冤魂。被人陷害、走进牢狱、在演唱秧歌的戏会上被土匪掠进山寨,命运是如此一次次地折磨着花瓣。
我们是说命运的残忍?还是说作者的书写?草根社会的真实的图景,是比这更残酷百倍乃至千倍,我们要抗争命运,还是认同命运的荒谬?花瓣没有这样的境界,花瓣是被命运推着走的,这点像余华的《活着》中的福贵,福贵在一次次的生活的打击下,在谈论死去的亲人的时候,“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欣慰。”
徐福贵活着,好像就是为了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而花瓣的活着,就是见证命运的存在。我们看当初的福贵,在家破人亡的戏剧上演之前,他夜以继日地吃喝嫖赌,终于在一夜之间由阔少爷变成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而他的父亲,在亲手处理掉所有的田产之后,死于由老宅迁到茅屋的当天。此后的日子里,他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儿子、女儿、妻子、女婿和年仅七岁的外孙苦根。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了,而他却没有这种“幸运”,他只能活着,因为这是他的命运。一头牛在犁完所有该犁的地之前,一个人在挑足他应挑的担子之前,上天是不会让他的生命提前逃离的。福贵是命运的承受者,他们不会感到在命运的打击下那种像西西弗斯的快乐,这是我们草根社会的禀性,无法移植无法改变。西西弗斯“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加缪在这里赋予西西弗斯: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这微妙的时刻,人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斯回身走向巨石,他静观这一系列没有关联又变成他自己命运的行动,他的命运是他自己创造的,是在他的记忆的注视下聚合而又马上会被他的死亡固定的命运。
花瓣的命运不像西西弗斯是自己选择的,“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花瓣没有能力承担命运但又不得不承担命运,她虽然有种朦胧的坚守,但却对命运的变化无常感到无告。她像旷野中吁告的约伯,人们在谈论命运时,通常会想到圣经中约伯的故事。约伯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也很富裕发达。突然有一天,他所有的财产都毁于一旦,所有的孩子也在一次大风暴中丧生,接着是他自己生病,从脚掌到头顶都长毒疮。这时他的妻子却一点也不安慰他,反而说:“你弃掉神,死了吧!”(《约伯记》第二章第九节)约伯的回答是:“你说话像愚顽的妇人一样。哎,难道我们从上帝手里得福,不也受祸吗?”
我们民族是没有信仰的,在命运的打击下,我们会有那种支撑不下去的感觉。人,都是要死的,人都要走进坟墓。《七岁红》写了坟的意象,坟是草根社会最常见的,生老病死,人们都要经历一遭,庾信的名句“霜随柳白,月逐坟圆”真是一种诗意。死亡到来之前的那段光阴呢?怎样承受命运的大手的覆盖?耶稣在十字架上的临终悲惨的呼喊“我的父,你为何离弃了我?”我想耶稣当时一定是心怀不平,对命运进行质疑。
“我的父,你为何离弃了我?”是的,命运你要告诉我:“我的父,你为何离弃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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