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7032字
王婆因生活逼迫而服药自杀,她吃药后,整个屯子没有一个人想到应该找个郎中来抢救,也没有人尝试着用灌肥皂水之类的土办法让她吐出来,大家只是那么喊叫着:要死了,要死了。她的丈夫也扔下她不管,直接跑到城里去买棺材。王婆的女儿从外村赶过来,趴在妈妈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经这一刺激,晕死的王婆身子在动弹,好像马上要活转过来。乡下人传说,一个人死而复活,是要抱着一个人跟他一起死。所以,王婆动弹着身子,大家不是去帮助她抢救她,而是设法让她赶快死。她的丈夫用扁担摁着她肚子,不让她爬起来。大家恐惧地嚎叫着,要他摁紧摁紧再摁紧。王婆被他摁得两头翘起,本来是一个活人的话也要被摁死的。但我们想到,就是这个王婆,把哭闹的三岁的孩子在犁铧上摔死,她作为一个接生婆,不知道亲手用剪刀搅死多少人们不想养活的小生命。
暴力的一种所谓的公开的方式,是酷刑。鲁迅说中国的监狱比外国的要难坐,我想他指的可能就是酷刑。在莫言的《檀香刑》里,他描写了国家的暴力,通过凌迟、腰斩、檀香刑威吓治下的草民。但,我想这也启发训导了治下的民众,人们把看酷刑当成一种娱乐,人们把实施酷刑更是当成一种发泄、一种权威,如官对民的疾言厉色,父对子、夫对妻精神的奴役与暴力。还是鲁迅眼睛犀利,他看出了里面的悖论,统治阶级不施恩,而施用暴力酷刑必然走向它的反面:奴隶们受惯了“酷刑”的教育,他只知道对人应该用酷刑。……要防“奴隶造反”,就更加用“酷刑”,而“酷刑”却因此更到了末路。到现代,枪毙是早已不足为奇了,枭首陈尸,也只能博得民众暂时的鉴赏,而抢劫、绑架、作乱的还是不减少,并且连绑匪也对于别人用起酷刑来了。酷的教育,使人们见酷而不再觉其酷,例如无端杀死几个民众,先前是大家都会嚷起来的,现在却只如见了日常茶饭事。人民真被治得好像厚皮的,没有感觉的癞象一样了,但正因为成了癞皮,所以又会踏着残酷前进,这也是虎吏和暴君所料不及,而即使料及,也还是毫无办法的。
暴力,我们可以作为一个社会的解码口来解剖这个民族和社会的民性!也可看出社会的政治的现实,这是掩盖不了的,这里面有一种可以成为暴力美学的那种残酷美,或者一种邪恶的快感和宣泄。
《七岁红》里也有许多描写,作为秧歌班主的花五魁,因为和两个女子的纠葛,当妻子死掉之后,他以为是另一女子的陷害,晚上便别上一把刀,杀掉人家五口人。他虽整日生活在恐惧里,但他有自己的暴力哲学的理由,杀妻的仇恨,使他行使杀掉五口人,犹如武松杀张督监一家大小。王秉汉当着白玉莲强暴买来的女子,这无疑是对白玉莲的一种精神的暴力和折磨;小七寸被吊死挂在门框上;妓女大白鹅在刑场上穿着白色的孝衣,唱着定州秧歌,在花五魁和人们的惊愕声中,大白鹅子狂笑着,猛从怀里抽出一把剪子,“嚓”地找到了自己的脖子,倒在欧阳先生脚边。
《七岁红》对行刑的描写,定州秧歌最出彩之处。老板花五魁唱了一辈子秧歌,最后唱到了刑场上,他演戏别人是看客,他被处死,别人是看客,他被处死的时候兼演戏,人们焉能不看?虽然现代的枪毙人少了许多的观赏性,但人们还是把它当成一种像过节似的盛典。鲁迅从看日俄战争枪杀中国人的幻灯片而弃医从文,而我们生活在中国的国民呢?那些群众呢?鲁迅说“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七岁红》里有这方面的文字,那些看客有骂死刑犯懦弱的,有欢呼叫好的,我们不能不说鲁迅是深悟到民族的丑恶之处的。花五魁死了,他不是死在枪弹里,而是死在一个看客、一个傻子(这是他的骨血,他至死也没有明白)的刀下:
花五魁以为在枪声响的瞬间已经死去,但他听数了五声,耳朵底子里却没了动静。他觉得这就是死了,因为除去脑袋里还能念想着是生是死的事体,胳膊、腿、脚就连脖子也没了知觉,像一个孤魂野鬼在雾气沼沼的云层里飘浮。
花五魁想看一眼死后的样样,至少看看自己还有没有肉身子。还未睁眼的辰景,耳朵底子里清晰地听到手铐的响声。
“哗啷——”他有些不相信这是铁器的声音,念想里把身形抖得溜圆。“哗啷——”,“哗啷——”,花五魁陡地睁开眼睛,眼前跟闭眼之前的景致一般无二。众人都听到了响声,看到他身形不停地扭动。十三个放枪的兵归了队,又有十三个当兵的向木桩走去。“这……这个人……还没……没死哩!”说话的是那个流着口水的傻子。他的话音刚落,身形已然“嗖”地窜腾出去。
人动,狗动。一黑一白两个身形直奔木桩上的花五魁。
“截住他——”
当兵的慌忙大喊,但是已经晚了。人和狗的速度太快,十三个当兵的离花五魁还有十步远,傻子已站在花五魁面前。花五魁还在一片懵懂之中,只看见一黑一白两个影影冲过来,等定睛细看,却见一柄黄铜护手的攘子领着一只大手,钻进了自己的胸膛。
“噗——”花五魁喉咙张开,一口鲜血喷在一人一狗身上。
人闪狗闪。两个活物离了花五魁,身上淌着鲜红的血水水,沿着一条荒废多年的盐碱沟,飞一样样地向正南跑去。傻子挥动着胳膊活像一只大鸟,嘴里是欢喜透顶的声音。
“全死咧,全死咧,全死咧——”
花五魁扭不动脖子,不能往南看那一人一狗渐远的身形。他想仔细听辨声音,可是耳朵底子里突然轰鸣一片,听到的竟是来自胸膛里的疼痛。
……
我们知道,花五魁曾是施暴者(他曾杀掉五口人),但血往往是要用同样的东西来抵偿的,你进了这个暴力结构,暴力会裹挟着你,就像河水把你裹挟着,不得脱身,花五魁最终也成了暴力的受害者。西门通过行刑,把人们内心噬血的隐秘展示了出来,那些看客本身就是施暴者和承受者,一有机缘,潜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就像冲决河堤的洪水,咆哮肆虐!
在当代文坛上,莫言和余华的文字和暴力往往同构,余华的《一九八六》曾写一个疯子用锯子锯掉鼻子,“接着就将钢锯取了出来,再用手去摇摇鼻子,于是那鼻子秋千般地在脸上荡了起来。”
而莫言在《檀香刑》里有过一段对妓女行刑的叙述,可以和《七岁红》对读:
师傅说凌迟美丽妓女那天,北京城万人空巷,菜市口刑场那儿,被踩死、挤死的看客就有二十多个。师傅说面对着这样美好的肉体,如果不全心全意地认真工作,就是造孽,就是犯罪。你如果活儿干得不好,愤怒的看客就会把你活活咬死,北京的看客那可是世界上最难伺候的看客。那天的活儿,师傅干得漂亮,那女人配合得也好。这实际上就是一场大戏,刽子手和犯人联袂演出。在演出的过程中,罪犯过分地喊叫自然不好,但一声不吭也不好。最好是适度地、节奏分明的哀号,既能刺激看客的虚伪的同情心,又能满足看客邪恶的审美心。
师傅说他执刑数十年,杀人数千,才悟出一个道理:所有的人,都是两面兽,一面是仁义道德、三纲五常;一面是男盗女娼、嗜血纵欲。面对着被刀脔割着的美人身体,前来观刑的无论是正人君子还是节妇淑女,都被邪恶的趣味激动着。
凌迟美女,是人间最惨烈凄美的表演。师傅说,观赏这表演的,其实比我们执刀的还要凶狠。师傅说他常常用整夜的时间,翻来覆去的回忆那次执刑的经过,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回忆一盘为他赢来了巨大声誉的精彩棋局。在师傅的心中,那个美妙无比的美人,先是被一片片地分割,然后再一片片地复原。在周而复始的过程中,师傅的耳边,一刻也不间断地缭绕着那女子亦歌亦哭的吟唤和惨叫。师傅的鼻子里,时刻都嗅得到那女子的身体在惨遭脔割时散发出来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气味。师傅的脑后阴风习习,那是焦灼的食肉猛禽在扇动它们的翅膀。师傅的痴情回忆,总是在这样一个关节点上稍做停顿,好似名旦在戏台上的亮相:她的身体已经皮肉无存,但她的脸还丝毫无损。
只剩下最后的一刀了。师傅的心中一阵酸楚,剜了她一块心头肉。那块肉鲜红如枣,挑在刀尖上宛如宝石。
师傅感动地看着她的惨白如雪的鹅蛋脸,听到从她的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她的眼睛里似有几粒火星在闪烁,两颗泪珠滚下来。师傅看到她的嘴唇艰难地颤抖着,听到她发出了蚊虫鸣叫般的细声:冤……枉……她的眼神随之黯淡无光,她的生命之火熄灭了。
她的在执刑过程中一直摇动不止的头颅软绵绵地向前垂下,头上的黑发,宛如一匹刚从染缸里提出来的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