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10916字
人类的苦难是人类的一种耻辱,德国哲学家阿多尔诺曾有句名言“奥斯维辛之后诗已不复存在”,面对着曾经的苦难,活着的人应该是歉疚的,阿多尔诺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虽然他没有在纳粹集中营中生活,但他仍然感到:奥斯维辛之后是否还有理由让自己活下去?
在奥斯维辛之后活下去,已多少使冷漠成为一种主题性原则,所以怀疑意识作为对野蛮经验的反应,也就有了正当性。但是在我国当代文学史上,人们对荒诞年代本应挖掘反思下去,某领导不知是出于政治的考虑还是别的,说了句“哭哭啼啼没出息”,于是可用台湾诗人洛夫的那句诗形容“我是历史中流浪了许久的那滴泪,老找不着一张脸庞来安置”,对苦难的描写和反思的浅薄和欠缺使我们民族成了一个无根的飘蓬,轻飘、失重,所以我们必须写一部真正的民族的哭泣史,民族的流泪史,我们不要谎言和雪月风花,让文字为苦难和悲哀留照,让后代在苦难中看到前人的蠢行,并要告诉人们,忘记流泪的历史,流泪还会重新莅临人间,要告诉人们流泪的事情远没有结束,忘记哭泣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所以《许三观卖血记》所描写的苦难的存在:血与泪,悲哀与哭泣就是一个独异的存在,他让我们体味了某些警世的意味。对苦难的避重就轻的描写,对哭泣保持沉默,没有大境界,大哀痛的文字,当代文学史上许多的作家对时代应该是有愧的。鲁迅说:“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无疑,余华是这里面的少数清醒者。余华曾谈到《许三观卖血记》的灵感来自一个老人的哭泣,这一点不可忽视,就像民族的某些苦难与哭泣的遗传密码在这时一下点燃了余华的记忆。
余华说:“我写《许三观卖血记》这部作品的灵感是来源于一个偶然的事情。有一次,我在王府井大街走路,忽然碰见了一个老人泪流满面,他是如此的伤心,好像用自己的整个生命也无法倾诉一样。这个形象就这样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后来,我觉得用卖血这一行为来换取他的生存也许能够符合他的逻辑。这种意念的产生与我对生命主题的感受是有关的。”
这是他和毛丹青在网上的对话,一个老人为何哭泣折磨着余华,其实再远一点,他对这个问题有过清晰的表达,在他尚未写作《许三观卖血记》时的一九九二年五月,他曾写下一篇文章《结束》,余华说:
“有一天,我和陈虹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行走时,一幕突然而至的情形令我们惊愕。在人流如潮噪声四起的街道上,一位衣着整洁的老人泪流满面地迎面走来。他如此坦率地表达自己的不幸,并将自己的不幸置于拥有盲目激情的人流之中,显得触目惊心。”
“一直以来。陈虹一回想起这一幕,就会神情激动。她总是一次次地提醒我注意这些,不要轻易忘记。确实,这样的情形所揭示的悲哀总是震动着我们。我们相对而坐,欲说无语。在沉默的深处,反复回想那个神情凄楚的老人,在他生命最后的旅程里,他终于直露地表达了我们共同的尴尬。在他身旁那些若无其事获得暂时满足的人,他们难道没有在风中哭泣过?悲哀也会像日出一样常常来袭击他们。
于是在我们回想中所看到的人流,已经丧失了鲜艳的色彩,他们犹如一堆堆暗淡的杂草,在空虚的天空下不知所措。他们当初的笑容,是因为他们受到了遗忘的保护,忘记自己的不幸,就意味着没有遭受不幸。终于有一天,一劳永逸的遗忘就会来到,这是自然赐予我们唯一的礼物。一切的结束,就是一切的遗忘。”余华在这里直接提出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苦难是多么易于忘却,哭泣是多么易于忘却,中国文化在这一点上是欠亏的。李泽厚把中国文化定位于乐感文化,确实,我们的文化对苦难和哭泣有一种巨大的消解机制,我们的文化自古多的是逍遥、闲适,无是非,无可无不可,在这里面正义被搁置,血泪被放逐,哭声被隐匿。“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鲁迅《坟·论睁了眼看》)中国人生活在无边无际的苦难中,但缺少真诚面对的勇气。想一想俄罗斯,在苦难过后或者就在苦难尚未结束之时,他们贡献了《日瓦戈医生》、《古拉格群岛》等一大批描写苦难的伟大作品,而我们的很多知青作家却一再坚持“我不忏悔”,是他们没有哭泣过?是他们和他们的亲人朋友没有历经过磨难?为什么哭泣竟像蛛丝一样轻轻抹去了呢?说穿了我们的民族缺乏揭过去伤疤映照今天生活的勇气,这是一个健忘的民族,这是一个缺少忏悔而心灵懦弱的民族,但是我们必须学习记住苦难和曾经的哭泣,学会敢于直面历史的黑洞和深渊,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记住不幸和不义,作家应以龚自珍所写的“着书只为稻粱谋”为耻辱。
余华的童年是在医院度过的,这一点非常重要,他接触血和泪是一种家常,他在《医院里的童年》写到他家对面就是医院的太平间“我几乎是在哭泣声中成长。那些因病去世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之前,都会在我窗户对面的太平间里睡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栈。
太平间以无声的姿态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过客,而死者亲属的哭叫声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听到。当然我也听到了。我在无数个夜晚66里突然醒来,聆听那些失去亲人以后的悲痛之声。居住在医院宿舍的那十年里,可以说我听到了这个世界最为丰富的哭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有,到后来让我感到那已经不是哭声,尤其是黎明来临时,哭泣者的声音显得漫长持久,而且感动人心。我觉得哭声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亲切,是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为动人的歌谣。”这里的哭像一种仪式,亲人死去了,悲痛是自然的,然而长歌当哭,这就像余华说的“动人的歌谣”,人们把哭泣当成一种诉说,以及对过往事实的追忆和对亲人的怀念,这像陷入了一个尴尬的悖论,哭诉变成了带有表演性质的东西,我们在宝玉哭灵中能体验到这种深刻的哀痛。在农村,一个老人过世,他或她的女儿在出殡时的哭泣,就是一篇老人的简单的生平或是大事记,把老人的事迹通过哭泣展示出来,哭泣的腔调哀转九结,令听的人动容洒泪。
三
上面的论述,其实已经包含了我对《许三观卖血记》的哭泣和眼泪的感受分析,但我们还有必要从本文的具体处来考察。
《许三观卖血记》首先给人们的当然是一个十分普通的中国人的苦难的卖血故事。这些人生活得十分卑微真实,素朴而沉重,他们的日子琐碎而重复单调,重负像梦魇一样缠绕着他们,令他们摆脱不得抗拒不得。许三观的经历就是卖血,血成了一种商品,卖血成为人们生存下去的手段和自然的行为,生活像一只牛虻或苍蝇吸吮着许三观的血。这里面有一个十分残酷的前提,许三观不卖血,他就存活不下去,或者更加的困难。在金钱交换的过程中,残酷的生活被淡化了,苦难像血加上了水变得绯红,但生活虽然变化了的狰狞的兽性并没有减少。
许三观在老家随村里的根龙、阿方卖了血才用挣来的钱吃了炒猪肝,喝了温了的二两黄酒,并用卖血的钱娶到了他想要的女人许玉兰。
在饥荒的年代为了全家吃一碗面条,他卖血,为让在乡下插队的儿子回城讨好队长,为了救一乐的命他从县城一路卖血到上海……许三观究竟卖过多少血,他自己或许都记不起来,在许三观卖血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他的眼泪和哭泣。当一乐打了方木匠的儿子在医院欠了医药费,让人家把家里的东西拉走抵债时,先是许玉兰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许三观看着他和许玉兰十年积累起来的这个家,大部分被放上了那辆板车,然后摇摇晃晃、互相碰撞着向巷子口而去。当板车在巷子口一拐弯消失后,许三观的眼泪也哗哗地下来了,他弯下腰坐到了许玉兰身旁,和许玉兰一起坐在门槛上,一起呜呜地哭起来了。”
哭泣,作为一种精神现象和文化现象,更作为一种肉身的存在,要做具体的分析是十分复杂的,我们只能就《许三观卖血记》中的部分分析。
哭泣在《许三观卖血记》中的类型基本是三类:孩子类型、女人类型和男人类型。孩子类型的哭泣是直露的、表浅的,多是直接关联到肉体或是某一部分得不到满足。三乐和方木匠的儿子打架,两人轮流着一人打对方一记耳光,把对方的脸拍得噼啪响,因肉体的疼痛而哭泣;一乐因吃不上面条而哭泣,因寻找亲爹何小勇不得,一乐有一种无所归依的失落,人们问一乐为什么哭,一乐说“许三观不是我的亲爹,何小勇也不是我的亲爹,我没有亲爹了,所以我就哭了。”
也许是原始巫术的遗存,人们把孩子的哭声看成是通灵的。何小勇被车撞了以后,人们叫一乐哭喊着叫魂,一乐坐在屋顶上,在许三观的承诺吃猪肝和承认一乐是自己的亲儿子的条件下,一乐才哭喊着开了腔。
不管怎么说,孩子的哭泣是短暂的,可爱的,有时在孩子自己看来哭泣是天下的大事,在成年人看来却是一种调料和滑稽。女人的哭泣呢?人们说“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女人的拿手好戏,好像女人的哭泣多的是一种表演和伪饰,其实在困难来临时,女人的承受力比男人还强,女人把哭泣看成一种对苦难的宣泄,女人把眼泪看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泪和女人不分表里,浑然一体。
在《许三观卖血记》中,许玉兰有了委屈,就要坐到门槛上哭,摸一把眼泪,像是甩鼻涕似的甩出去,哭声像一个预告,邻居们一听哭声,就来询问“许玉兰,你哭什么……是不是粮票又不够啦……是不是许三观欺负你了,许三观!许三观呢?……刚才还听到他在说话……许玉兰,你哭什么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是不是又欠了别人的钱……
是不是儿子在外面闯祸了……”
许玉兰的每一次哭泣,都是家里的一次苦难的展示,这是对苦难的另一种表达,谁能安慰自己呢?余华在为韩文版《活着》写的序言里写到“作为一部作品,《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动人的友情,因为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这里的表达是余华在写完《许三观卖血记》后的文字,人和命运的友情,就像许玉兰和眼泪的友情,在一次次的生活打击面前,是泪水给了许玉兰承担的帮助,这是经过多少磨难才能达到的境界。在哭泣中在泪水中,她得到了倾诉,内心的酸辛在泪水中淡化,她哭“我不想活了,我也活够了,死了我反而轻松了,我死了就不用那里操心、这里操心了,不用替男人替儿子做饭洗衣服,也不会累,不会苦了。死了我就轻松了。比我做姑娘时还要轻松……”
对生活的不可知,对命运的不可知,在生存的困境中,一个女人究竟能做什么?一个女人究竟又能做什么?她们拥有的只有哭泣和泪水,这是她们最真实的当下的感受。哭泣是一种语言,苦难有赖于它表达,她们呢,对命运抓住的唯一的东西就是眼泪。她们和眼泪有一种默契,有一种友好,就像患难的朋友,互相照顾,彼此温暖。哭泣和眼泪有时是一种不能称为快乐的表达,反而是一种骄傲的显示,在许玉兰得知许三观卖血换回了辛辛苦苦十年积聚的家当的时候,许玉兰没有坐在门槛上哭,她既心疼又骄傲地迈出家门,“我今天才知道我前世还烧了香,让我今生嫁给了许三观,你们不知道许三观有多好,他的好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别的我都不说了,我就说说许三观卖血的事,许三观为了我,为了一乐,为了这个家,今天都到医院卖血啦——”他们的生活中很少有什么光彩,很少有什么乐趣,这种表达的方式可能被别人认为低俗,但他们最激动的表达不是张开嘴巴哈哈大笑,恰恰是痛哭,他们不选择他们不习惯的轻浮的笑声,要选择,他们就选择畅快的哭泣。
人们说男人膝下有黄金,人们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对男人来说下跪和哭泣是十分难的。许三观老了,他卖血卖了四十年,家里有困难时,家里遇上灾祸时,他卖血就可以度过困难,可当他要吃一次炒猪肝再一次去卖血时,年轻的血头说他年纪大了,身上的死血比活血多,他只有把血卖给油漆匠。许三观觉得自己老了,以后他的血没人要了,要是以后家里再遇上灾祸那可怎么办?
许三观开始哭了,他敞开胸口的衣服走过去,让风呼呼地吹在他的脸上,吹在他的胸口;让浑浊的眼泪涌出眼眶,沿着两侧的脸颊刷刷地流,流到脖子里,流到了胸口上。他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泪又流到了他的手上,在他的手掌上流,也在他的手背上流。他的脚在往前走,他的眼泪在往下流。他的头抬着,他的胸也挺着,他的腿迈出去时坚强有力,他的胳膊甩动时也是毫不迟疑,可是他脸上充满了悲伤。他的泪水在他的脸上纵横交错地流,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裂缝爬上快要破碎的碗,就像蓬勃生长出去的树枝,就像渠水流进了田地,就像街道布满了城镇,泪水在他脸上织成了一张网。
许三观哭着走去,无声地哭着走过了学校、电影院、百货店,街上的人站住脚观看,人们喊“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你为什么哭?”
许三观为什么哭呢?他为什么?是想起几十年卖血时的遭遇,还是对以后困境的惧怕、自己的血没人要、灾祸怎么对付?他对人生的苦难无常,对苦难和人纠缠如怨鬼毒蛇的执着的深刻记忆?他的哭是对自己卑微灵魂的平复还是别的意味?作为商品的血没有人收购,其实血现在成为了流淌在自己身上的一种物质,这是最正常的,许三观却认为不正常,是世界变化了还是许三观落伍了?是一种做不得奴隶的惶惑?许三观衰老了,衰老的血没人要了,血的实用价值和作为商品的价值也随之贬值了,这是他哭泣的原因?人活着本来就处在看不见光明的深渊里,该哭泣就哭泣,也许哭泣就是哭泣,这不该人为地设定吧,然而人们往往是连哭泣的权利都没有,说是风泪眼,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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