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10484字
中国的文人向来寻找一种依托,或者在人格上,或者在心灵上、情感上,这与中国的传统文化有关,中国传统一向是安土重迁的。费孝通把中国社会看成是乡土性,而文人即便离开“血地”,他也忘不掉故乡!虽然时光的流逝和空间的隔阻,但郁达夫所说的“任它草堆也好,破窑也好,你儿时放摇篮的地方,便是你死后最好的葬身之所”。而台湾作家钟离和的“原乡人的血,只有回到原乡,他的血才能停止沸腾”,最是透着了骨髓,有失去,才有寻找,当生命和肉体在异乡漂泊的时候,他的心灵总是焦灼的、不安妥的,于是就去寻找一种精神的栖息之所。我想要谈论王鼎均的散文,特别是他的那些还乡的散文,也应该从乡土性和他的成长历程一窥他创作的秘密。
王鼎均出生在山东兰陵的一个世家大族。兰陵是古文化深厚的地方,儒学大师荀况的墓地即在此处。中国的文人和酒是有不解之缘的,兰陵的酿酒非常有名,李白曾写下“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的千古绝句。王鼎均的家便开有酒坊,兰陵的酒香和书的馨香千年不辍,而王鼎均的父母的庭训,对他的人格的形成和为文的风格有着不可估价的作用。他的父亲王毓瑶先生的清廉自持的身教,特别是他在逃难的日子,用邓攸抛掉自己的儿子而保全哥哥的儿子,教育王鼎均把讨得的一张饼先让弟弟妹妹吃。定居是常态的,但遭逢战乱饥荒瘟疫和不可知的命运的驱遣,人们往往从常态到变态:失土,流亡。邓攸的事是多么令人哀痛,《世说新语·德行》章“邓攸始避难,于道中弃己子,全弟子。既过江,取一妾,甚宠爱。历年后,讯其所由,妾具说是北人遭乱,忆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攸素有德业,言行无玷,闻之哀恨终身,遂不复畜妾。”王毓瑶先生还要领儿子到乡贤汉代的三公(疏广、疏受)的故居瞻仰,讲述他们辞官散金的事迹,王鼎均并且把疏广、疏受的传记用工笔正楷抄下,作为铭文,张在座右。母亲早年的苦痛、慧心,使她“我不要来生”,而信奉基督教并躬身践履,这也是王鼎均散文的那种西方文化背景的一个源头。
王鼎均早年是在浓重的传统文化的汁水和基督文化的双重影响下慢慢长成的,他以后的思乡念乡,时时的反顾,不能不说是少年时师承传统教育之结果。中国人向来是讲究群居的,世代住在一块土地上,很少迁徙移动,人们重的是稳定、血缘。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
中说“在稳定的社会中,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不分离的。”“生于斯,死于斯”把人和地的因缘固定了。生,也就是血,决定了他的地。
世代人口的繁殖,像一个根上长出的树苗,在地域上靠近在一伙。地域上的靠近可以说是血缘上亲疏的一种反映,区位是社会化了的空间。我们在方向上分出尊卑:左尊于右,南尊于北,这是血缘的坐标。
王鼎均是属于乡土的,他的少年时代所属于的地域空间和所受的教育,特别是父亲请了一个本家的“疯爷”,让王鼎均读“四书五经”和“唐诗”,这些传统文化的滋养,是一种培育心灵的文化乡土。
如果说王鼎均在少年时代是圄于故乡兰陵,而抗战的爆发,使他加入了流亡者的行列,在流亡中,他用脚丈量了祖国的山川河流。钱理群曾概括“如果说,每一个时代的文学都有自己的‘中心意象’与‘中心人物’,那么,四十年代战争中的中国文学的‘中心意象’无疑是这气象阔大又意蕴丰富的‘旷野’。而‘旷野’中的‘流亡者’则是当然的‘中心人物’。”
那是王鼎均思想和身体正在成长的时期,这种历史命运,从故乡走出,走向祖国的腹部,然后离开大陆,又从台湾走向大陆,是战争和意识形态与国共两党的党争,把他先前的生存的基础和前提无情地毁灭了。在旷野中流浪的人面对着生命的残酷与沉重,是必然要寻求心理的平衡和补偿,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可以说是这方面的杰作。他的笔下的人物的心态,是可以说明王鼎均那时流亡的心态的,在确定自己“失去了那个湖泊,那个家庭,以及那些朋友”,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被***的飘零者”的同时,又“渴望回到那个湖泊里去”。
流浪者要归依,那他能归依到哪里呢?母亲、土地、家、民族、国家,这些真实而又虚弱的东西,无疑是生命的避风港和精神的栖息地,但是他们会坍塌,母亲会故去,土地会易手,家园会破败(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民族呢?国家呢?可能不变的是那些山水和大地!但时间空间的阻隔,又会成为新的障碍!
王鼎均的散文有许多可供人阐释的角度,他的散文的丰富性确立了他在当代文坛的大家位置,我只是从还乡作为切入点,以土、道路和故乡这几个意象切入,看看王鼎均是如何借助这些普通而又独特的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经验、人生历程和价值取向的。
土
怎么能不找?那是我家乡的土啊!那是一块上等的旱田,他上面有祖父和父亲的汗,有母亲的脚印。我母亲有胃病,长年吃中西大药房的胃药,她亲手把土装在空玻璃瓶子里。在我的家乡,玻璃瓶也是好东西。母亲把土摊在白纸上,戴好老花镜看过、拣过,弄得干干静静,才往瓶子里装。我带着这个瓶子走过七个省,最后越过台湾海峡。
非找不可,我不要住院。(《土》)土是王鼎均对失去家乡的人的一个情感的隐喻,它是魂魄,是一个人的情感归宿。
土是最淳朴的,最宽厚的,它是布满父辈祖辈血汗、泪水、哭声、鼾声的情感的负载物,中国人对土有一种神秘的景仰,我们的肤色和黄土一样。女娲抟土成了一个个先民,我们民族是从土里刨食的民族,圣经上的一句“你来自于土,终将归于土”,也适合于我们民族,土是我们民族生命的起点。
王鼎均所写的失土者,他们漂泊,或是为了民族的危亡,或是战争的胁迫,离开土,意味着离开母亲,到一个没有庇护的地方、一个充满着不可知命运的地方,因此,他们常有怀乡之思,他们寻找故乡的替代物,土是植物可以植根的地方,土也是乡愁植根的地方。王鼎均在《土》里,写了一个叫华弟的刻骨铭心的思乡者,他把一个装着故乡土的玻璃瓶弄丢了,他的魂魄也丢了,华弟住在医院里,什么样的医术也治疗不了这种思乡的疼痛,他的事迹经过媒体的传播,人们给他送来各种各式的土,特别是一个研究生翻找资料,在实验室里,为华弟配制了家乡的泥土,研究生说:用科学的态度看,这才是真正的华北黄土。
他在配土的时候特别多放了一点盐分,用以纪念华弟家人在这块土地上所流过的汗水。但是华弟呢?他看出了黄土是用色素染成的,从这里我们可以分析,土,是可以用比例配制的,但故乡的土,是不可以用实验室的科学方法来配制的。那些留在土里的童年的声音,那些留在土里的炊烟,那些牛羊的哞叫,怎能培植出来?黄土可以用色素,那些情感的蛊惑,怎能用色素配制出来?
华弟说什么好呢?他感激那些人,为他送各种各式土的人,他感激那研究生,他说“我只能说,这一瓶配出的黄土里面还缺一样要紧的东西。当初,我的妈妈把黄土放在白纸上摊开低下头去审视的时候,有两滴眼泪落在土里。那半瓶黄土里面有不朽的母爱,这一大瓶里却没有!”
儿子出门,母亲怕儿子在外水土不服,就让儿子带着一瓶家乡的黄土,因为背井离乡的人会生一种奇怪的病,会瘦会死,任凭什么医术也治不好,除非回到家乡,要是不能回来呢?那就用一簇家乡的土放在水里喝下,只要那泥土真的是家乡的土!
我想:这可能是我们民族的一种带有巫术性质的原始的遗存,现在在偏僻的农村,如果孩子受到惊吓,还会在夜间到受惊吓的地方抓一抔土,找魂。“金木水火土”,中国人把土看成是世界的最基本的构成,一切都是五行相生相克的产物。人们常说:皇天后土,中国的皇帝在天坛和地坛礼敬神明,把土看的比什么都珍贵。失去了土,就失去了权力、失去了一切!王鼎均对土是满怀敬畏的,他在《失名》中写的是他流亡经过的地方。好多“地名可以忘记,地方不能忘记,地方可以忘记,事件不能忘记”,在流浪中他仔细地、热烈地、忧伤地看了自己的国家,他说国家是永不闭幕的展览,给爱他的人看,给弃他的人看,给毁灭他的人看,他描述了一次这样的惊心动魄的场景:
那次远行长征的高潮是我们踏上了一望无垠的黄土,瀚海一样的黄土,能悄悄地脱掉我们的鞋子,顽童一样的黄土,黄土飞扬,雾一样淹没远山近树,云一样遮蔽天空。浑浊变午为夜,过往的汽车都开亮前灯,摇曳着一团黑影,两点晕黄。土在我们的发根耕种,土在我们的腰带里筑城,在我们的耳蜗里口袋里枪管里捉迷藏,油漆毛细孔,给五官改妆。我们是在土里梦游,那是一次土遁。
玩土,与土亲近是少年的天性,在流亡的途中,这个少年,忘掉了战争的恐怖,在土中获得一种解放,那是一种忘情,一种接近本然的天然,他在土里找到了情感的寄托,“那一次,我算是体认了土的亲切,土的伟大,土的华丽。同伴相看,皆成土偶。我对自己说,不但人是尘土造的,国家也是。在那复归尘土的日子,我和土争辩,土,埋葬过多少忠骨丹心,埋葬了多少春闺梦里人的土,你还不可以埋葬我,我还要看你,赞美你,在你上面滴许多血汗和踏无数脚印。我还想堆你成山,望你成像,烧你成器。我还想化合你成金,分解你成空,朦胧你成诗”。
王鼎均用诗一样的语言,把自己对土和家国的感情像洪水一样宣泄出来。他写的土,是一种广义的乡土,我们可以把它的外延扩大,可以置换,可以是一座山、是一川水,是无数中国人寄命的皇天后土。但是我们知道这种土,对王鼎均来说,又是多么的奢侈,他不能永远地亲近它的芳泽。土,是他们寄命的所在,也是他们的精神之所,他们失去了土,他们想恢复的也是土,土本来是我们的,但是却沦于了敌手。土里有王鼎均的童年和少年,有他的梦和记忆,土本来是博大的,但一旦失去,却是那么的不可接近,土变成了王鼎均的一个梦。那片土,有他的乐园,有他的血泪,但它们却逝去了,成了他永久的怀念。土,也是他一段时光的记忆,当一个人没有离开那片土的时候,他感觉不到土的可贵,一旦离弃了土,却又是那样失魂落魄,魂不守舍。
从此“土”成了王鼎均时时回顾的一种情结,他绕不过它。《土》
里的华弟,我们可以读出王鼎均的某些影子,华弟对土的感受与依恋,不是华弟一个人的,它是王鼎均和所有失土的人的情怀。土,在王鼎均的心里,既指血地,也指故国的山川河流,从山东到后方流亡的岁月,是他的读土记,那一段苦难的历程,是一种攒击,更是一种壮游,使他对土地和苍生多了一种悲悯和感激,使他对土地产生了一种子女对宽厚母爱的眷恋。土,是一种母性的,是一切的产生地,是一切的接纳地!“我虽在乡镇生长,对农村人却甚陌生,对土地亦不亲切。抗战流亡,深入农村,住在农家,偶尔也接触农事,受农人的启示、感动,铸印了许多不可磨灭的印象。抗战八年,实在是农民牺牲最大,贡献最多,军人是血肉长城,其兵源也大半是农家子弟。它们的形象和我的意念永远连接。流亡期间,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和大地有了亲密的关系,祖国大地,我一寸一寸地看过,一缕一缕地数过,相逢不易,再见为难,连牛蹄坑印里的积水都美丽,地上飘过的一片云彩都是永恒的。我的家国情怀这才牢不可破。”(《山里山外·新版序言》)人,是这么奇怪,土就是这么的普通平常,人们把它践踏到脚下,有谁仔细审视过它,假如王鼎均没有失土离乡,假如他老死在故乡兰陵,那会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土地还是土地,它不代表什么,王鼎均在土地上耕作、休息、收获,然后死掉埋在土里。在《昨天的云》里,王鼎均写到“哎,倘若没有七七事变,没有全面抗战,我,我这一代,也许都是小学毕业回家,抱儿子,抱孙子,夏天生疟疾,秋天生痢疾,读一个月前的报纸,忍受过境大军的骚扰,坐在礼拜堂里原谅他们个七十七次,浑浑噩噩寿终正寝,发一张没有行状的讣文,如此这般了吧。”王鼎均离开了土地。土地开始附加上了一种文化的意味,而且,离开土地的人和土地之间也产生了一种撕扯的美丽的苍凉,土地还是那片土地,由于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土地获得了一种精神的生命,土地的原始的意义开始消泯,文化的心理的作用得到了强化,“异土局嵴,我得仍然把从前放在原处。中国是一切海外逐客的博物馆。”在失土之后,王鼎均给我们展示的又是什么呢?路!
路
上帝一直是亏待我的。上帝,我们向前走一尺,你使那路又延长一丈。上帝,你造出那么多山,每一座山都崎岖。上帝,你使夏午的太阳烧人,而四十里内没有一棵树。上帝,上帝,你使我的脚掌起泡,使许多小泡串成盖满脚底的大泡,我们用荆棘戳破,挤起脓血,咬紧牙再穿上草鞋。上帝上帝,我们在上路时,简直是赤足踏在刀刃上。你制造倾盆大雨,使我有河无桥,有肺炎而无盘尼西林。你制造高原黄尘,使我们伸手不见五指,使汽车在中午开灯慢驶,使人耳聋,发根生草。
上帝上帝,你给我无知无畏的青春,忧患空虚的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