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6852字
好一个乱写,这乱是人所始料不及,是新,是奇,是不合乎章法的创造。在《中国文章》里,废名又一次表达对庾信的敬意“读庚信文章,觉得中国文字真可以写好些美丽的东西,‘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霜随柳白,月逐坟圆’,都令我喜悦。‘月逐坟圆’这一句,我直觉地感到中国难得有第二人这么写……中国诗人善写景物,关于‘坟’没有什么好的诗句,求之六朝岂易得,去矣千秋不足论也。”(《中国文章》废名对“坟”的文字的敏感也是一般人所不能达到的境界。
他喜欢李商隐的两句诗“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这是一种朦胧,也是对梦这种心理真实的依傍,也可以说是对自己在别人看来虚妄的坚持,他有一篇散文《陶渊明爱树》,一反陶靖节人淡如菊的模样,变得像老农在树阴下乘凉一样可爱和质朴。《山海经》云,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逮之于禺谷,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这个故事很是幽默。夸父杖化为邓林,故事又很美。陶诗又何其庄严幽美耶,抑何质朴可爱,陶渊明之为儒家,于此诗可以见之。其爱好庄周,于此诗亦可以见之。
‘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是作此诗者画龙点睛。语云,前人栽树,后人乘荫,便是陶诗的意义,是陶渊明仍为孔丘之徒也。最令我感动的,陶公仍是诗人。他乃自己喜欢树荫,故不觉而为此诗也。‘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抚寒柯,远望时复为’,他总还是孤独的诗人。”
这是废名读书读出的妙处,树是人的影子,从这里我们看到了儒家的陶渊明,其实我们也看出了废名并没有忘世的一面,这样的文字是“所谓生香真色人难学也”,这生香真色既是指的文,更是指的人,废名的平时的做派都有一股六朝气,看乃师周作人如何漫画的废名即可明了:
余识废名在民十以前,于今将二十年,其间可记事颇多,但细思之又空空洞洞一片,无从下笔处。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其云何。所写文章甚妙,只是不易读耳。……废名在北大读莎士比亚,读哈代,转过来读本国的杜甫、李商隐、《诗经》、《论语》、《老子》、《庄子》,渐及佛经,在这一时期我觉得他的思想最是圆满,只可惜不曾更多所着述,这以后似乎更转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怀废名》)局外人看来废名是十足的疯子,但废名是一种体认,做人与作文的体认,他的文字是向来被人认为晦涩的,其实晦涩就是他追求的“隔”和“乱”,是对人们向来形成的习惯的挑战和背离,是走向自己的内心。废名的散文是不易速读的,要品味咀嚼,才能知道他的隽永,读废名的文章要有“悟性”,像看禅宗的公案故事,表面是柳绿花红,云在青天,或者破空而来的“如何是佛祖西来意?答曰:庭前柏树子”,其实这是一种生意,是一种心地的活泼,如果要死参,那么也就死定了,无法理解废名文章的妙处,文章不是算术,有一说一,文章不是加就是减,或者乘除乘方开方,即使有一说一,那也是返璞归真,是春花灿烂归于秋肃的平实。
废名的老师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说废名的作品“和竟陵派相似”,这也是通向废名文字深处的一个路径。竟陵派的代表人物钟惺,他的为人和废名暗合之处不少,《明史·文苑传》记载:钟惺“为人严冷,不喜接俗客,由此得谢人事”;谭元春也说钟惺“情深靖如一泓定水,披其帷,如含冰霜”。钟惺性格孤僻内向、深沉冷静,这和废名相像。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谓钟惺“好学问,通禅理,讲经世出世之法。”钟惺二十即开始诵佛经,并为佛事奔走疏募。四十九岁着《楞严经如说》十卷,“以文士之笔代僧家语”。废名对佛学深有研究与熊十力相互辩难,着有《阿赖耶识论》,废名提倡散文的“隔”,也看成是禅宗的“截断话头”。废名在《中国文章》中还说:“中国后来如果不是受了一点儿佛教影响,文艺里的空气恐怕更陈腐,文章里恐怕要损失好些好看的字面。”的确,废名的文章调遣文字有佛经的影子,而他的心态更是有一种佛的寂寞。孙郁在《往者难追》中说“读废名的文字,好似见一躲进深山的智者在自言自语,毫无市井里的温意。他的行吟清冷之中略带萧杀,常见机智出奇之思,读之不仅暗自长叹。
他喜欢独居于外,隐于山林之中。一九二七年冬,先生居于西山一个破落户之家,曾草有短文数篇。他在山上整整呆了五年,除与‘苦雨斋’主人有所交往外,大多闭门独思。作者写乡间花草、墓地、人影、菱荡、枣树之类,笔触凄寂,行文舒缓,玄学气与诗画气杂然相汇,其韵味不仅周作人所没有,后来的乡土诗人,亦少有与其媲美者。废名着述,专于宁静,在无声无息里探赜玄理,佛门的香火气,飘然而至。”“五四”之后,文人多喜新学,关注时局,或以学术建设为己任,或以社会改良自塑人生。而废名却躲到世外苦思冥想,且写出《桥》、《莫须有先生传》,不可不谓特异的人物。孙郁说的是废名的,其实废名的向来被人们看成是散文化的文字,他很多有自己的影子。
废名有一篇着名的散文《树与柴火》,篇幅不长,叙录如下:
我家有两个小孩子,他们都喜欢“捡柴”。每当大风天,他们两个,一个姊姊,一个弟弟,真是像火一般的喜悦,要母亲拿篮子给他们到外面树林里去拾枯枝。一会儿都是满篮的柴回来了,这时乃是成绩报告的喜悦,指着自己的篮子问母亲道:“母亲,我捡的多不多?”
如果问我:“小孩子顶喜欢做什么事情?”据我观察之所得,我便答道:“小孩子顶喜欢捡柴。”我这样说时,我是十分的满足,因为我真道出我家小孩子的欢喜,没有附会和曲解的地方。天下的答案谁能像我的正确呢!
我做小孩子时也喜欢捡柴。我记得我那时喜欢看女子们在树林里扫落叶拿回去做柴烧。我觉得春天没有冬日的树林那么的繁华,仿佛一枚一枚的叶子都是一个一个的生命了。冬日的落叶,乃是生之跳舞。在春天里,我固然喜欢看树叶子,但在冬天里我才真是树叶子的情人似的。我又喜欢看乡下人在日落之时挑了一担“松毛”回家。松毛者,松叶之落地而枯黄者也,弄柴人早出晚归,大力者举一担松毛而肩之,庞大如两只巨兽,旁观者我之喜悦,真应该说此时落日不是落日而是朝阳了。为什么这样喜悦?现在我有时在路上遇见挑松毛的人,很觉得奇异,这有什么可喜悦的?人生之不相了解一至如此。
然而我看见我的女孩子喜欢跟着乡下的女伴一路去采松毛,我便总怀着一个招待客人的心情,伺候她出门,望着她归家了。
现在我想,人类有记忆,记忆之美,应莫如柴火。春华秋实都到哪里去了?所以我们看着火,应该是看春花,看夏叶,昨夜星辰,今朝露水,都是火之平生了。终于又是虚空,因为火烧了则无有也。庄周则说:“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废名这篇文章和他的很多散文一样,浸漫着佛学的精神。关于虚空的文字使人想起了色空的轮回,而看春花,看夏叶,昨夜星辰,今朝露水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是多么的相似乃尔!废名散文很少是纯粹记叙性的作品,大多属说理议论的随笔体式。这些文章,虽是谈诗论文,虽是写古人,虽是序跋书札,大都文字跳菪幽峭独僻。
废名为人有奇气,他是否是鲁迅所说的“敢于抚哭叛徒的吊客,敢于单身鏖战的勇士”,他曾赠周作人一联“微言欣其知之为诲,道心恻于人不胜天。”这触动了周氏心底的波澜,认为“废名的赞美虽是过量,但他实在是知道我的意思之一人”,当废名获悉周作人在北京做了汉奸之后,仍以“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送之,废名还为周作人开脱,真有点爱屋及乌,把老师的一切看的如此完美,不免糊涂。一九四六年,废名从故乡返回北平的途中,还专程前往南京老家老虎桥监狱探望。建国后,原先与周氏过从甚密的人忙于开脱自己犹恐不及,而废名却仍然与他保持往来。在周作人一家难以维持生计时,他还往周家送米送煤。这是佛的慈悲还是狂狷?
废名的散文,是根植于佛学的,他文字的简净,可以看出佛经的痕迹,他从庄子、庾信、李商隐处得来许多,这一方面是思索行文的方式,再就是语言的营造。
废名散文很少写当时,即使写,也是很淡,他用自己的心来统治一切。废名散文的思维和语言不是线性的,他缠绕,把现实、心灵、历史、感悟都煮到一起,以大脑为鼎镬,以血肉为薪炭,冶炼出独异的生香真色。废名的文字是一意孤行的文字,这文字少,这样的人也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