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7046字
孙犁的,有清新隽永的意境,追求诗意情趣,不在意情节的曲折,而是采用散文笔法。其实,孙犁的创作道路,是在鲁迅散文的熏蒸下走向文坛的,他说:“我最喜爱鲁迅先生的散文,在青年时代达到了狂热的程度,省吃俭用,买一本鲁迅的书,视如珍宝,行止与俱。那时我正在读中学,每天下午课毕,就迫不及待地奔赴图书馆阅览室,伏在报架上,读鲁迅先生发表在《申报·自由谈》上的文章。即令在行军途中,在禾场上,河滩上,草堆上,岩石上,我都展开了鲁迅的书。一听到继续前进的口令,才敏捷地收起来。”“这样,我就在鲁迅精神的鼓舞之下,写了一些短小的散文,它们是有所见于山头,遂构思于涧底;笔录于行军之时,成稿于路旁大石之上;文思伴泉水而淙淙,主题拟高岩而挺立。”到了晚年,孙犁就像鲁迅所言“朝花夕拾”,在黄昏中,开始述说人生。孙犁说:
我的想法是:在中国,写常常是青年时代的事。人在青年,对待生活,充满热情、憧憬、幻想,他们所苦苦追求的,是没有实现的事物。就像男女初恋时一样,是执着的,是如胶似漆的,赴汤蹈火的。待到晚年,艰苦历尽,风尘压身,回头一望,则常常对自己有云散雪消、花残月落之感。我说得可能消极低沉了一些。缺乏热情,缺乏献身的追求精神,就写不成。
我现在经常写一些散文、杂文。我认为这是一种老年人的文体,不需要过多情感,靠理智就可写成。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孙犁对散文的观念:一是从生命自身,二是散文文体。所谓艰苦历尽、风尘压身和云散雪消,花残月落之感,这是“烈士暮年”的黄昏人生,与其说是低沉,毋乃说苍凉肃穆。它洗淘了铅华,生命更接近于本真。生命和作为文体的散文之间不再有距离,“人到晚年,前途短促,而所思所记常常是邈远空虚的往事。”
老年人一般都疏于外出,对世界、对社会,一天比一天隔膜,这是一种匮乏和缺憾,但老年人的既往生活却是一个无比丰富的储藏。老人的回忆不仅是为了感知素材的弥久,更重要的是回忆成为一种生活甚至义务和需求:面临人生之终点,人们总自觉不自觉地要回顾自己的一生,他们有一种回溯的欲望。孙犁在回忆中进入往昔,他又回到了童年,采桑、养蚕、嬉戏、听书;他又坐到了安国的高中课堂上,为自己第一篇习作登上校刊而欢欣;他又回忆起北平求职、山村执教,听到了自己投身战争的脚步声,看到了浩淼的百里苇滩,闻到了简陋报社中的油墨味儿。他为未能尽一个孝子的义务而遗憾,为曾写过一些粗疏失实的报道而忏悔。老年人往往有一种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反过来促使他们转回到以往丰富的人际关系中去寻找安慰,而这种回转又带来新的伤感:新朋故旧,竟大都逝去。于是,回转变为追怀,一为自己,更为了朋友和同志。孙犁散文中,悼亡、追念的文字不断,杨朔、赵树理、何其芳、茅盾、李季、侯全锐……在这些回忆中,孙犁总是一往情深,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的哀思,那是一种复杂的老年人的黯然伤神和郁郁不平:
金镜的干校在湖北。……我没有到过湖北,没有见过那里的湖光山色,只读过范仲淹描写洞庭湖的文章。我不知道金镜在的地方,是否和洞庭湖一水相通。我现在想到:范仲淹所描写的,合乎那里天人的实际吗?他所倡导的先忧后乐的思想,能对在湖滨放牧家禽的人,起到安慰鼓舞的作用吗?金镜曾信服地接受过他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劝诫吗?
老年的孙犁已日趋闲适,写作题材中花木草虫、日常起居、生活趣味的比重大了,在孙犁的文章中可以看到这位老人的日常生活,侍弄花木园圃,品尝乡村食品,跟来访者聊聊天,读读书,欣赏欣赏收藏的字画和帖谱……他这样生活,也这样写作:
今年冬季,饶阳李君,送我一包油菜甜疙瘩,用山西卫君所赠棒子面煮之,真是余味无穷。这两种食品,用传统方法种植,都没有使用化肥,味道纯正,实是难得的。
这样的内容,脱去了社会的伪饰,观念上的矫情,返璞而归真,有时,老年人的性情和儿童是不大好区分的。日本今道友信曾把人生旅途比作植物的生长轮回,人生总要叶落归根,返回生命之初,老人们总“憧憬着在隐居后再次展现儿童般的天真和纯洁”。熟读孙犁文章的人不难发现其生活中天真的一面,他的幽默、风趣、固执无不如此。朋友的一只海南大唐冠螺他反复把玩,欢喜得什么似的。儿童没有什么禁忌,孙犁也没有。他在几篇文章中都提到他的居所问题,他一再抱怨别人不自觉,把个好好的院子弄得乱七八糟,更有外人随意闯入大声喧哗,这些起居小事,邻里龌龃,他在文章中一写再写,起先让人感到是不是气量太小,然后又感到老人迂执得可爱,恰如小孩发脾气。
这些性情,反应到文章中就显出儿童般的单纯和稚拙。比如《看电视》
讲他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也不选频道,一个节目接一个节目地傻看,连教学电视也不落下,边看边自言自语,这是憨态可掬。他这样看,这样想:
荧光屏上出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在童年,每逢听故事遇到难题时,就会出现一个白胡子老头。
这里不是一派恬静天籁?孙犁在《瓜蒌》里讲了这样一件事,他从街上买来几只瓜蒌种在院子里,“当年即登蔓结果矣”,老人十分高兴,后来同院的人见了,也来种,有东邻李家之瓜蒌,虽竭力培植,但“迟迟不结果”,而“我所植,果实逐年增多,李家仍一个不结,我甚得意”,于是愈发培管,爱之甚切。然而,一年之后“一个果也没有结出”,孙犁老人见之,便兴味索然,“种植几年,它对我不再是新鲜物,我对它也有些腻烦,现在既不结果,明天想拔去,利用原架,改种葡萄。”这叙述所表露的完全是一种童年的心理和儿童的游戏操作,别人长东西了,他也要长,别人的不结果而他的结了果,就得意,而自己的不结果了便沮丧,便不新鲜,便要把兴趣移到别处,这正是在孩子中间屡见不鲜的游戏心理。
日人山敏彦曾说:“年过花甲,余生就有限了,随着对所谓现实的看透,在现实生活中的进取心也就淡薄了,已经不关心自己生命的尽头,也不管人生充满着矛盾和谜一样的有如悲惨的旅程,只悟到一个内心的诗的祈祷,有一条通向万物之源的理性的诗的道路,这条道路是以自己呼吸的节律为起点,直通无限遥远的天际,从那晶莹的白雪、沁香蛋白梅的无限世界那里传来了召唤……”这种排开一切现实关系、宽宥一切社会纷争人事错迕而只瞩目内心一片明镜的心理在东方文化传统中是较为典型的。孙犁说自己受过苦,看到过黑暗,但又不愿讲,而宁愿说一些善良的话,人走到生命将尽未尽之时,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放不开、想不透的。孙犁在《养桑之事》中记一个泼妇无赖,但孙犁没有指责,甚至没有遗憾,仍从善良思之:
听着这些,我们麻木了的心,几乎没有什么感慨。是的,我们老了,每个人经历的和见到的都很多了。不要责备童年的伴侣吧。人生之路,各式各样。什么现象都是可能发生,可能呈现的。美丽的梦只有开端,只有序曲,也是可爱的。我们的童年是值得留恋的,值得回味的。
这是何等的宽厚仁爱,不到老年,是不会看得这么透的。以这样的心境去看世界,就会有诗,一种纯净的带有宗教意味的诗,一花一天地,一沙一世界,自然和人生都进入一种值得无比留恋无限眷想的同时,人是无牵无累尽可释怀的二元世界。
孙犁老年的散文是一种古典文化的回归,他不满现在的散文,认为路子太窄,只会抒一些空洞的情。他认为散文要发展,须以古典为楷模。孙犁早期,无论或散文,语言都是清新、美丽、抒情,现在则不时说些文言,古雅而苍劲。白话负载着孙犁的青春情怀,文言则恰当地含蕴着暮年孙犁的散淡的生活和平静的思绪,比如《丝瓜》,全文不过万余字,若去其特定时代之名词称谓而置于名人小品,几可乱真:
我好秋声,每年买蝈蝈一只,挂于纱窗之上,以其鸣叫,能引乡思。
每日清晨,赴后院陆家采丝瓜花数枚,以为饲料。今年心绪不宁,未购养。一日步至后院,见陆家丝瓜花,甚为繁茂,地下萎花亦甚多。主人问何以今年未见来采,我心有所凄凄。陆,女同志,与余同从冀中区进城,亦同时住进此院,今皆衰老,而有旧日感情。
这种闲适的生活,情感的微澜,人与物的关系和追怀往日的若有所思构成一种简单又不甚分明的意境,若以写实功能见长的白话说出,恐真会失却了味道。语言是生存之所,是栖身之家,选择了语言也就为自己营造了一个思想的精神家园。
孙犁的散文,小品、杂感、书简、序跋、读书札记占有很大比重,他从早期诗的抒情走向了以理取胜的更为驳杂的天空,到了暮年,孙犁的散文少了一份空灵、清丽,而多了一份风骨,一份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