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静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3
|本章字节:12294字
温晴握着笔的手一下子冒出汗来,乔本龙就把他的大手握上去,他拈着她的手在宣纸上画,一笔又一笔,片刻,他们就把云头皴画出来了,乔本龙看着说:“好一双回春的妙手啊,你比那个远在东洋的枝子聪明多了,有一个好模样,有一副好嗓子,还有一双灵巧的手。我乔本龙折磨了你许多天,也观察了你许多天,你不轻浮,有韧劲,我只要花本钱,就能把你打造成上海滩才艺双全的明星。”
温晴听到这里,一下子就给乔本龙跪下了,她两眼含着泪水说:
“老爷要是把我培养成人,我日后准会好好报答老爷的。”
乔本龙得意地笑起来,说:“我不用你报答,只要你一句话,你冲着天说,冲着地说,用你的心回答我,你爱我吗?”
温晴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困惑,她不懂什么是爱,不知怎样回答乔本龙。
乔本龙见温晴一脸的困惑,就点化她说:“爱就是你心里装着一个人,这个人时刻在你眼前晃动,你离不开他,离开他你心里就难过,就想哭,就茶饭不思……”
温晴这下明白什么是爱了,爱就是眼前始终晃动着一个人。而她的眼前不是始终晃动着乔本龙吗?于是,她抢过话说:“我爱!”
“你大声说,再说一遍!”乔本龙看着温晴。
“我爱!”
“谁?”
“老爷呀!”
乔本龙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整个夜晚他都交给了温晴。
他找出两只粗硕的毛笔,让她双手在宣纸上泼墨挥毫,先是横平竖直,然后又强调笔锋、臂力、腕力,温晴认真地一一做着,一会儿,她的胳膊就酸了,她的表情显出了一种厌倦的神态。乔本龙就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说:“别偷懒,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你喜欢唱戏,就得在台上有几个独招,没有独招,谁买你的账啊,这是上海,十里洋行,灯红酒绿,什么样的女伶都有啊!”
温晴在乔本龙的大院里苦练了一年,当她在上海某茶馆露脸献艺时,不光是她的嗓音扮相,还有那一身功夫,都赢得了众人的掌声,她能用两只毛笔同时左右开弓写出漂亮的大字,她的字笔走龙蛇,柔和中透着豪气,如长江一泻万里。如果不是她当众表演,谁也不会相信这么潇洒遒劲的大字竟出自一位女伶之手。温晴一下子轰动了上海滩,轰动了演艺界。
乔本龙感到自己成功了,眼下他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必须马上组织更高规格的演出,让温晴跃马扬鞭,横空出世。
这天,温晴站在台上,就像站在一艘大船上,而台下的看客就是海浪,海浪一动,船就会晃,海浪越高,船也就越高。登台之前,乔本龙就让她发誓:“像玉一样具有坚韧的质地,晶润的光泽,绚丽的色彩,舒扬致远的声音。”如今,温晴实现着这一切。
乔本龙特意为温晴组织了一个昆曲班子,在这个戏班里,一切围绕温晴的戏展开,温晴可以挑选曲目、挑选琴师、挑选舞台的方位,总之,所有能唱红的因素都由她充分调动。
乔本龙的任务是招徕看客,有头有脸的看客,商界的、军界的、演艺界的,这些人到了剧场,就带来了热闹的财运,他们往往不是一人出行,而是三五成群的,尊尊卑卑的,官是官长是长,君是君臣是臣,依次在剧院坐下来,便显出非凡的气派。他们的到来,既捧了温晴,又撑了乔本龙的面子,乔本龙里里外外支应的时候,脸上盈满了红光。
温晴在一边看着想:什么是势呢?这就是势,势大力壮,势单力薄。所有的力量都是人气的凝结,这凝结也就成了靠山,让没有依靠的人倚在这高大的山上,于是便有了强大的磁场。
温晴在舞台上的自信就是依靠这强大的磁场而来的,她唱《望江亭》:“月儿高高照楼台,清辉洒满怀……”该凄凉的时候凄凉,该高亢的地方高亢,几句唱腔出口,满场的喝彩就如海浪般一浪叠着一浪了。
温晴稳站在船上,她就像个舵手吊着看客的胃口,看着他们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伏下去,又一会儿,舞台越变越小了,看客们潮水一样涌向她,口哨声、尖叫声、掌声铺天盖地将她围住,她有点恐慌了,向后退着,这时她看见了乔本龙,乔本龙戴一顶黑礼帽缓步走向台前,他穿了一身软缎料子的中式便装,上面是印花的福字,行走的时候一只手举起来向四周致意,眼光随着手的方向四处游移,一派绅士风度和男人气概。在这样的场合,温晴只看见了乔本龙的气派,他阴暗的一面,让她无法启齿的一面,她是一点也不去想的,好像瑕不掩瑜似的,令她倾心和满足。
乔本龙站在台上的瞬间,全场爆发了一阵潮涌般的掌声。他很绅士地伸出手平息了此起彼伏的掌声,而后他洪亮的声音就在茶楼里响起来了,铜钟似的,一下又一下,敲得每个看客的心里都发紧。他说:
“谢谢各位的赏光,各位能在百忙中拔冗赏光,实在是小伶人温晴的运气。当然,温晴的才艺确实逼得人眼花缭乱,她行腔委婉,低声部细若游丝,高声部响遏行云,唱功扎实,武功奇巧,双手泼墨,字如钟锤。女性将男性的雄奇寄托在字里行间,真是人间的奇妙,艺界的奇妙,让我们再次为新星的诞生而鼓掌欢呼吧!”
温晴忽然感到脚下的船晃动起来了,头有点眩晕,是那种被激动和兴奋冲荡的眩晕。她学着乔本龙的样子向潮水般的看客挥手,可她的手是那么没有力气,这时她才确信那句话:女人是水做的。水是没有筋骨的,也是没有棱角的,但水也能形成气势,那就是它的力量凝成一团的时候。现在,她自己就凝成一团了,她看着那力量的冲荡,对剧院的冲荡,对乔本龙的冲荡,对看客的冲荡,对自己的冲荡……温晴终于明白,原来世上的一切都是存在着力量的,哪怕是最柔软的水,只要挖掘和引导。温晴感激地看了乔本龙一眼,看到乔本龙正抖着她刚刚写就的两张条幅向台下的看客展示,那是她表演的绝活,左右两个条幅是象征吉祥的八个字:“紫气东来,惠风和畅。”
这八个字的成型,是温晴多少心血的凝聚啊!因为“和”字的一撇,温晴有一晚竟从黑夜练到天明,手臂红肿了,痛得不敢吃力,乔本龙冷冷地说:“不下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如今,温晴的成功是不是人上人的感觉呢?这感觉是苦出来的,纵然飘飘欲仙,她仍能感到那滋味的灼心。
乔本龙正津津乐道温晴的字功,有位军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更年轻的军人,年轻军人往台上走的时候,两眼直盯着温晴,温晴不经意间与他的眼神相遇了,她感到他们的目光很重地碰撞了一下,然后在她身上就产生了一种魂飞魄散的效果。
中年军人走到乔本龙跟前说:“这生花的妙笔我收藏了。”
乔本龙谦恭地笑着说:“长官赏光,长官赏光。”转身对温晴说:
“快给长官行礼!”
温晴在行礼的一瞬间,又与年轻军官的目光相遇了。她的脸忽然红起来,这红一直延伸到脖颈,后来她感到浑身都发烫,像火烤了一样。
年轻军官始终不动声色,在他的眼神扫过温晴的一瞬间,温晴从他的眼睛里仿佛读到了几个字:后会有期!
她的神情越发不自在起来了。
二十八
我不去上班了,我不想看奚美凤那张虚伪的面孔,更不想听她没完没了的唠叨,她的唠叨就像沙尘暴一样成了我生活的灾难,而我内心的春天几乎要被这沙尘暴无情地破坏了。
在辞去这份工作之前,我直接找到了主编。我撒了个谎,说我妈妈生病住院了,我得照顾妈妈。
主编的一双眼睛透过镜片斯文地打量了我一会儿说:“你应该提前半个月就打招呼,免得我们工作被动。”
我没吭声,因为是我主动辞职的,理在对方。
沉默了一会儿,主编又问:“你在我这里工作了多长时间?”
“一个半月。”我回答。
“那就给你开两个月的工资吧。”主编说着拿起了电话通知会计。
真想不到有这样的好事,主编竟如此豪爽地给我开了两个月的工资。我连声说着谢谢跑了出来,我看到外边的世界天高地阔,一片繁荣。
当我回办公室收拾东西时,奚美凤正欲出门,她手里拿着一篇很厚的稿子,稿子的题目很大,作者名字也写得醒目,我一下子就看到了“王可”两字。
奚美凤说:“你送审的那篇稿子分量不够,我刚刚编了一位青年作家的中篇,准备放在这期的头题,我现在就把稿子给主编送去。”
我嗯了一声,与奚美凤擦肩而过。关于辞职的事,我一点都不想告诉她,不知为什么,我的一切都不想让她知道。可我刚才听到她的话以后,还嗯了一声,这多少有点滑稽,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还嗯什么?
我把抽屉里的东西收拾好以后,奚美凤回来了,只听她大声嚷道:
“辞职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刚才主编一说,把我说愣了。你妈妈的病真的那么严重么?非要辞职不可?如今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你是在四十多个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的编辑,辞职有点可惜了。”见我始终不吭声,她又说:“不过嘛,主编对你还是蛮优厚的,给了你两个月的工资,实际上你只工作了一个半月,如果去掉双休日什么的,也就是一个月。反正钱是国家的,给谁不是给呀!”
奚美凤风凉话一出口,心里的邪恶就彰显出来了。
我不屑地扫了她一眼,拎起包就离开了办公室。我听到身后的门“嘭”地响了一声,不知是我摔的,还是奚美凤关的。响声非同寻常,表达了彼此的心情。
走在马路上,看着穿梭往来的行人,我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们的生活并不像一天天感觉的那样,如喷不尽的水柱,不断地被换新,每时每刻洒落着新鲜得摸不尽的水滴;而是变得坚硬、僵化,一幅月球般的景色,光秃秃的山峰悲惨地矗立在清冷的天空下,深深的火山口满是阴影。当周围空气的压力减弱的时候,我们在白天积聚的焦虑便膨胀起来,压迫着我们,就像血充胀着血管,在太阳穴上跳动。
这种焦虑仿佛一大块沉重的东西,塞满脑袋和胸口,扩张着肺,像杠子一样压着胃肠,又像棉花团堵住咽喉……我能确切地感到这种奇怪的不适,并想在没人的时候放声哭泣。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我想在哪里坐一会儿。
看看四周,前边不远处有一座街心花园,我急步跨过马路,溜进花园,坐在树下的一把石椅上。我打开包,里面的白色信封赫然入目,它鼓胀着,有点炫耀地看我,我知道它现在的身价,那是我两个月的薪水。
这个鼓胀的信封让我的心略微踏实了一些,不一会儿,我又开始焦虑起来,下一步我该怎么办呢?我想起显克微支有一部长篇《你往何处去》,现在我不知道我该往何处去,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而且愈来愈甚,就像秋天的蚊子,张牙舞爪地疯狂向我扑来……我想我先休闲一段时间吧,反正有两个月的薪水糊口呢。我呆在家里,利用大段的时间写作那篇有关外婆的,只要坚持写完,它一定有发表的地方。只是妈妈温晴总是跟我处在一种对峙状态,她不喜欢我呆在家里,她神志清醒的时候,一旦看见我在家里的身影,就会暴躁地跳起来,然后像驱赶苍蝇一样驱赶我,我成了她空间里的障碍和多余。妈妈温晴有句话常挂在嘴边:“趁年轻,你要出去赚钱。别指望谁会养活你一辈子,这个世界谁也不欠谁。”
妈妈的话绝对是真理,这个世界谁也不欠谁的,人和人之间是一种需求的关系,男人和女人也如此,过去那种女人依赖男人生活的理念早已陈旧不堪了。试想想,有几个被有钱男人包养的二奶是幸福的?如果一个女人把希望和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她一定是愚蠢的。
女人可以利用男人,不可以依赖男人。这就是我理解的妈妈那番话的含义,也是我初涉社会和生活的一点体会。比如王可就是一个男人,可我能依赖他吗?他的一切行为都给我一个可怕的直觉,他的肩膀没有力量负担女人的泪水和柔情,更没有力量负担女人的生存和命运,他对女人是一种需要,肉体快慰的需要、生存实惠的需要。随着他的心血来潮,他的情绪变化,他一时需要哪方面,便在哪方面调动他的心智。女人的世界在他面前要么顺从地无限扩张,要么收缩,要么狭隘而阴暗,要么广阔透明。女人的色彩按他的意愿在变,没有任何规则在他眼里是固定的,也没有任何传统压在他的头上。在他的心智的调动下,女人在他的面前晃、颤动,仿佛悬荡着蜘蛛的轻薄的蛛网。
我就是一张轻薄的蛛网,而王可是我身上的毒蜘蛛,他用他的毒液不断扩大自己的地盘,策划他的势力范围,只要对他有使用价值的,他都兼并,比如奚美凤。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王可能跟奚美凤滚在一张床上,在我眼里,王可是个审美情趣很高的男人,他曾经把港台明星贬得一钱不值,而唯独喜欢齐豫,那是因为齐豫有一首《眼泪》的歌深深打动过他,他听到这首歌的时候,眼睛总是目视前方,我看到有泪水盈在他的眼眶,而王可是个绝少动真情的男人。
我怎么又想到他了,我发誓不再想王可,然而他对我的诱惑太深了,像空气中的氧一样,让我无法不时时记起他的存在。
太阳不知不觉到了头顶,我感到一阵灼热。我起身回家,我要用几个月的时间沉下心来打造有关外婆的,然后一鸣惊人。
两个月以后,我的初稿完成了,我为自己编织的故事激动不已,一种想倾诉给人听的欲望喷涌而出。我倾诉给谁听呢?妈妈显然不是对象,她的思维有三分之一处在混乱状态。那么只好再去找王可吧,但我绝不愿意再见到他,他让我恶心。真的,恶心!
我把写好的初稿存在哉盘里,就坐在房间吸起烟来。我吸的是宛花牌香烟,三块钱一包,这个价钱的烟目前在我还不算奢侈。吸了一会儿,烟雾开始侵蚀我的眼睛,思维又在烟雾里飞奔起来。美国有本《香烟》的书说:“香烟不仅是一面反映吸烟者主体的镜子,也不仅是一个人夹在手指间的物体,它本身就是一个主体,一个拥有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的造物。香烟不仅是一首诗,它自己就是一个诗人。我们可以把火光闪烁的烟灰看成一个生物体的核心,或干脆是一个女性化的个体,充满诱惑和魅力的源泉,令人爱不释手又无法分心。”
我的烟龄很短,我是从认识王可开始认识香烟的,但现在我已经离不开它了。特别是写作的时候,烟可以使我的中枢神经达到极度的亢奋,灵感被烟雾牵引出来,飞在纸上,让我感觉着文字的美妙。
吸完一支烟,又看了一遍初稿。我无法确定它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情节的发展符合不符合人物性格。这时候真想见见王可,他几句话就可以给作品一锤定音。我站起身,先去了一趟卫生间,顺便看看妈妈在干什么呢。
在我朝卫生间走的时候,我向妈妈的房间看了一眼,还好,她正蜷在床上睡觉呢。于是,我很快从卫生间出来了,拿起电话,拨了王可的号码,这时忽然想起王可的日记,他在日记中形容奚美凤的腿是蛇皮腿,跟他通话的兴致立刻没有了,挂上电话,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窗外,是一如既往的老景色,四季的轮回好像在这里都变得不明显了。窗前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块草坪,这是城市的贫民区,楼房的房龄快四十岁了。小鸟从不肯在这里逗留一会儿,要是它在哪家的房脊上鸣叫几声,那一定是误入寻常百姓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