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静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3
|本章字节:12714字
她下楼以后,我看了看她的背影,估计是再也不可能因忘了带什么而返回来了。我悄悄把那只皮箱打开,拿出相册,翻到最后,有一张我两岁时的照片,我在妈妈的怀里,妈妈抱着我,脸看上去憔悴,背景是几间老旧的平房,妈妈憔悴的脸上一副无望的表情。
七十年代中期虽然不像六十年代末那么喧嚣了,但政治运动并没有结束,妈妈带着我这个政治运动的产物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镇,到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
城市在长江下游,地处三角洲区域,是一个历经六个朝代的古都,金粉的残屑可以铺满城市的每条马路,但都被穿城而过的河流冲走了。
妈妈喜欢这座城市,是因为它有许多地方让人想起上海,妈妈在这座城市可以听到她喜欢的昆曲和京剧,还可以随处买到她写字的笔墨纸砚,当然这都是后话,时代翻天覆地以后,妈妈才有机会重蹈她的才艺,但她老了,上台摆弄水袖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
现在,我要考证妈妈孕育我和生养我的这段生活,那一定是一段艰辛又不愿意被人知道的生活。
我顺着照片的思路展开想象。
工宣队长在小镇一直住到文革后期,时间已经进入了七十年代,标语口号渐渐减少了,人们斗争的疯狂心态开始趋于平静。
工宣队撤退之前,队长跟温晴谈了一次话。他们没有在茶楼的床上谈,而是来到小镇的一座拱桥下,那是一个月色澄明的夜晚,水里泊着金色的月亮。温晴看着水里的月亮,美好的心情忽然涌了上来,她想起几句京剧道白,有点滑稽的道白,忍不住顺嘴溜了出来:“月儿弯弯照楼台,楼高还得掉下来,今日遇见张二嫂,给我送条大鱼来。”
工宣队长听罢,面孔忽然严肃了说:“肚子里的封资修黑货还是没有清理掉啊,要不要把你再从头批判一回?你们这些人啊,都是顽固不化的。”
温晴听工宣队长这么说,心里的情致立刻没了。她掉过身子背对工宣队长,感觉眼前这个男人从里到外都革命化了,便觉得很无聊,如果他再失去床上的情调,连动物的本能都要丧失了。
工宣队长见温晴不理自己,内心又感到很没趣味,便伸手拉拉她的衣袖说:“你就这个态度对待一个工宣队长吗?这几年如果不是我在政治上给你把关,你早就蹲大牢了。你不清不白的历史和那滴在领袖额上的墨汁,都是要命的事啊!如今,你看我要走了,对你所在的小镇没有用了,就改变态度了。告诉你吧,我只要扔下几句话,仍然可以给你弄个反革命帽子戴,你以为你是谁呀!”
温晴听工宣队长这么说,只好把身子转过来,对着他的脸看了半天。
工宣队长说:“全身都让你亲热够了,还有哪个地方不熟悉?”
温晴笑笑,意味深长说:“全都熟悉也全都不熟悉。”
工宣队长立刻问:“你这是什么话?”
温晴正儿八经回答:“熟悉的是你的身体,不熟悉的是你的心。”
工宣队长挺直了身子说:“我这颗心是党心,怎么能让你熟悉呢?
让你这类人熟悉了,党还怎么开展工作?”
温晴变了腔调说:“你能不能凡事不跟政治扯到一起呀?过不了多久你就要离开这里了,这么多年,你我睡在一张床上,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留恋?”
工宣队长看看温晴,“我留恋你什么?我在上海有家有老婆。这么多年你靠近我也是靠近党,如果不这样,你能有今天吗?你是为了自己的生命才靠近党的。”
温晴什么也不说了,她难以相信这个硬梆梆的可以做政治标本的男人,每次在床上都像狗一样疯狂。而她不过是他泄欲的工具而已,并且还找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温晴沉默地看着水里的月亮,她发现月亮已经变小了,周围还有一团雾气,月亮扛圈,不是刮风就闹天。时令已进入初冬了,天真要变了。
温晴好像感到冬天的凉意一样身不由己打了个寒战。
工宣队长不由双手搂住她的肩说:“你怎么啦?”
温晴说:“没怎么。”觉得言犹未尽,又补充说:“想不到你还能说一句与政治无关的话。”
工宣队长立刻松开手,“你这个人是怎么搞的,给你鼻子你就上脸了。”
温晴板着脸说:“你既然这么政治化,就不应该懂得人间的冷暖。”
“你还有理啦?你这个样子,等我走后,人家不整死你才怪呢。”工宣队长站起身,使劲跺了一下脚。
“照你这么说,你是恨铁不成钢呢。”温晴缓和了语气说。
“你还能成钢?你连铁都不是!”工宣队长说罢就往桥上走,走过拱桥桥面,他回头望望跟上来的温晴说:“你快点吧,今晚还有几副欢送标语要写呢。”
温晴只好快走了几步,边走边想:自己的价值除了写标语就是上床,而这么单纯的两件事,仍是无法改变自己的身份,这一生也许是注定了要遭白眼的。
温晴这样想着,内心难免有些凄凉。眼看工宣队长就要离开这里了,跟他睡了这么多年,他竟连一句温情脉脉的话都没有。常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他们何止是百日夫妻呢,他们是千日呢。可她的千日,在他心里却没有痕迹。
两人进了茶楼,就奔了楼上,那张彼此熟悉的床上堆着横七竖八的被褥。一股汗腥味扑鼻而来,温晴顺手推开窗子。冷风习习,冬天真的来了。
小镇的冬天,不似北方的寒冷凛冽,却也透着阴冷,房间不生火,潮湿的凉气直刺人的骨头,如果是行动着还好,静坐一会儿就会浑身瑟缩。工宣队长和温晴刚从外边回来,筋骨活动开了,浑身便有了热量,进屋以后就铺纸写字,标语一会儿就写好了,一张一张摊开在地上。
工宣队长看着摊在地上的字说:“说句实话,你在我心里的分量没有这字的分量重,真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能写这样一手好字。就凭这手好字,我也能感觉你出身书香门弟。告诉我,是谁训练你写出这手好字的?”
温晴一时语塞了,她想不到工宣队长会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已经埋在她心里许多年,她从来不会忘记,但也不愿意想起,只要想起这个问题,她的心里就内疚,就感到很对不起那个帮助她在上海滩成名的乔本龙先生。因为幻想与周环宇的爱情,她毁了乔本龙先生。今生今世她都对不起那个曾经提携她的男人。
沉默使房间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起来,连空气都像在抖动。
工宣队长两眼直盯着温晴,“不想说实话是吧?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是个从来不跟我说实话的女人,你心里肯定装满了许多事情,你让这些事情烂死在肚子里,也不让它倒出来,这就是顽固不化的表现。”
温晴沉默到这会儿,思维已经开始灵活了。她想她还是要说些什么,哪怕撒个谎,也要把工宣队长的疑团蒙混过去,这本来就是个撒谎的年代,真话使人受害,撒谎令人受宠。
温晴冷静地说:“小时候我妈妈逼着我练字,我不练,她就用鸡毛掸子抽我。我怕疼,只好练字。”
“噢。原来是这样。”工宣队长半信半疑地打量了温晴一眼,他感觉在小镇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摸透这个女人,他们的肌肤之亲如此之深,彼此仍然是雾里看花。这让他多少有些遗憾,并悟到权力并非万能,权力只能治表,但治不了根本。
两人都没有了过多的话说,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又到了床上,酣畅淋漓地做了动物性的运动,运动过后便仰躺在床上喘气。
温晴看着屋顶出神,她在想一个问题,这个跟她睡觉的男人离开她以后,她会想念他么?
他在她心里的位置能跟乔本龙相比吗?能跟周环宇相比吗?但有一点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他要比乔本龙和周环宇占有她的时间更长。想到周环宇,那个年轻英武的军官,尽管已成为遥远,她的内心还是自嘲了一下,她对周环宇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爱慕而已,却因这一厢情愿的爱慕而毁了恩人乔本龙的事业。
女人啊!
五十六
工宣队长的吉普车开出小镇以后,妈妈温晴在路口愣了好半天,当她意识到他再也不回来的时候,妈妈顺着车开走的方向急跑起来,她跑了半个小时,确实感到自己再也追不上他了,她只好转身往回走。
路过那个茶楼,她往里看了一眼,似没心思再到里边呆一会儿,便急转回家。
妈妈温晴坐到房间里又发起愣来,这时,窗前忽然飞来一只鸟,鸟在玻璃上啄了两口,又拍着翅膀飞走了。她心里不由想:人不也像这鸟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也留不住。
温晴心里不由掠过一丝悲凉,她想哭,眼泪在眼睛里转圈,她使劲眨眼,就是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她想她流下眼泪给谁看呢?要是流眼泪,应该在工宣队长没走的时候流,这个时候流,真有点事后诸葛了。
温晴到底把眼泪憋回去了,她嘴上吟着一首词,让那词分解着自己伤感的情绪:“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长。”
半个月以后,妈妈的生理发生了异乎寻常的反应,她再也不来红了,她那时已经满四十八岁了,以为自己到了停经期,也没当作什么事情。又过了几天,她早晨起来开始呕吐,胃里的酸水一汪一汪的,她感到不对劲,便去小镇上请一位老中医把脉。
老中医把着她的脉说:“你让我说实话还是不说实话?”
温晴笑笑说:“您这话问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您了。医生不跟病人说实话,那就等死吧。”
老中医还是绕着弯说:“我要是说了实话,您可千万别跳起来,更不能骂我啊。”
温晴脸上掠过一丝狐疑,有点不解地问:“您老先生今天说话怎么总是颠来倒去的,我越听越糊涂了。”
老中医抬起眼睛认真打量了温晴一会儿,慢吞吞地说:“那我就清楚地告诉你吧,你有喜了。”
“什么?你胡说什么?我这个年龄的女人怎么可能有喜呢?再说,我长期一个人生活,这谁都知道的。”
温晴果然跳了起来,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这不可思议的肚子,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呢?
当温晴冷静下来的时候,她再也不跳了。她想起工宣队长,那连绵不断的在床上的日月,想起自己没有任何防范地接受着他的泄欲,想起……她脸红起来,后退着走出老中医的诊所。她走到大街上,仍然深低着头,不敢看行人,生怕谁发现她肚子里的秘密。如果她是一个年轻的少妇,这事出现也不稀奇,偏是个已进入更年期的妇女,她都不知道该怎样向人解释这一切?
温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回到家里,她首先关好屋门,连窗帘也拉上了。温晴想在屋里痛痛快快哭一阵,可她没有眼泪,只是着急,更想不出办法解决这个事情。她的肚子生蛆了,她要把这蛆抠出来,搅出来。
她在房间里晃动,来来回回地晃动,把自己所有的记忆都调动起来了,却也没想出什么好的办法。
她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曾经告诉过她,喝浓盐水不会怀孕。
可她从未喝过浓盐水,她没想过自己会怀孕,怀上那个工宣队长的杂种,而他早已跑回上海了。
她应该找到他,在这个时候特别把他们之间的事情说清楚,问问他究竟应该怎么办?
温晴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去了上海。
到了上海,温晴才感到上海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什么改变,她穿街走巷地寻找工宣队长,她很后悔,没有把他在上海的住址详细询问出来,茫茫大上海,她到哪里寻找他呢?
转了几天,温晴也没找到那个工宣队长,后来她就不再找了。她想找到他以后又能怎样呢?要是他不认她怎么办?或者在人山人海的上海找一拨人把她狠揍一顿,那她来上海的目的就是找死了。
温晴在路边的一个石椅上坐了一下午,落日跟夕阳吻别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落日,好像在黄昏的景色里看到了什么。最后,落日终是沉下去了,夕阳撒出一片霞光。
温晴站起身,双臂张开拥抱了霞光。她的心在一瞬间豁然开朗。
她想她不必再去寻找工宣队长了,人生就像这落日似的,升起的时候是朝阳,落去的时候就变成了夕阳,自然的规律,人何以拗得?她甚至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愚蠢,那被她坑害的乔本龙,那被她追逐的周环宇,他们出现的时候也就预示着他们的消失,而最后能够留下印迹的,竟是人们各自对命运的选择。
温晴想明白了以后,就开始沿着一条街市往前走,她在想怎么样找个活下来的差事,积攒一点钱,将来把孩子生下来养大。
她没想过绝路,她不是那种想绝路的女人,她十几岁就在上海滩抛头露面,什么样的好事全都沾过。数十年过去,她落得今天的结果,全是命运的安排,人算不如天算,谁都逃不过上帝的掌心。
这样想来,温晴好像很庆幸工宣队长给了她一个孩子,她在四十八岁的时候还能正儿八经享受一次女儿身。不用往纵深考虑,这个孩子出生以后,首先带给她的是有盼头的日子,她要好好经营打理这样的日子。由此她断定自己人生的路还很长,她要养大孩子,这是一个人生的工程,女人的工程。
温晴摸了摸揣在胸口的那枚金锭,那是茶楼的老先生送给她的,有了这枚金锭,她心里生存下来的欲望也就有了底数。她沿着街市往前走,她看到一家银行,她想把怀揣的金锭拿去换钱,走到门口,她又犹豫了。她想她不能这么盲目地就把金锭换出去了,现在她的手脚还利索,她应该找一点事做,等她真不能动的时候,她还有金锭押在身上,她的心就不会空落。
温晴打量着上海,上海也打量着她,只不过她的眼光再也不是数十年前的眼光,那个时候的她是自信的,而现在的她有了太多的畏缩。
她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开始行走的,因为急切地想找一份事情做,她没有感觉时光的行进,以至于她行走了一夜,丝毫未感到疲惫。
第二天黎明,她在一个深巷里看到一个驼背的老女人推了一车马桶,马桶是木制的,女人敲着梆子,每到一户人家就把车子停下来,敲着梆子喊院里的人送马桶,院子里的人听到喊声将马桶送出来,老女人接过马桶摞放在车上,继续推车行走,走到巷子的尽头,她车上的马桶已经摞得像一座山了。
老女人在一间低矮的棚户前停了下来,无疑这就是她住的地方。
温晴远远看着,只见老女人将马桶一只一只从车上拎下来,堆放在棚户前的空地上。干到最后,老女人的脸上沁出了汗珠,喘息也显得费力了,温晴站在远处都能听到她的喘息声。
温晴走了过来,拎起一只马桶。
老女人用警觉的目光打量着她,刚要张口说话,就咳嗽开了。
温晴赶紧放下马桶,帮她捶背。一会儿,老女人的咳嗽停止了,她怀疑地看着温晴说:“这可是脏活,轻易不能沾的。”
温晴微笑了一下,平静地说:“看您一个人拎不动了,我路过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就帮您一下吧。”
“真是好人呢!”老女人感叹着。
温晴将马桶一只一只从车上拎下来,这时太阳已经老高了,照在身上有种舒朗的感觉。
老女人指着温晴的前额说:“你看看,你也累冒汗了。进棚子里歇会儿吧,别怕脏乱。”
温晴没有推辞,就进了棚子。这是用油毡纸搭建的棚子,只有一个方形的窗户,棚里阴暗,一股霉味和腥味。一张破床已经歪扭了,身子一靠上去就发出一阵吱咯吱咯的声响。
老女人拖过床前的一只板凳,对温晴说:“你坐。”又拉过半块木桩,自己也坐了上去。
老女人见温晴坐下了,就叹口气说:“我这地方太脏乱了吧?你别嫌弃,凑合着歇一会儿吧。人老了,不招人喜欢了。我年轻的时候也风光着呢,哪想到会落到这种地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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