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扬接到妻子电话，说住校的女儿今天回家。马上就要中考了，女儿难得抽出空闲来回家，他心疼女儿，于是在回家的路上就把车拐进了超市的停车场。

从超市出来，他手里拎着两大包女儿爱吃的东西，什么基围虾、火腿、沙拉，为了给女儿补脑他还特意买了鲫鱼和核桃仁，还买了一提日加满饮料。孩子大了，衣服啥的可以拣自己喜欢的买，但吃的方面必须要由父母来限制，要合理膳食嘛。

他回到家，女儿高尚还没回来。妻子尚升正在厨房忙活着，听到门响，头都没回便问：“你又买啥了？”

他有点自豪地说：“嗬，都是我女儿爱吃的！”便直接将东西拎到厨房。看到妻子正在洗泥鳅，便皱起了眉头：“咋买这东西，瞧着就恶心。”

尚升便不厌其烦地给他介绍说：“这是最有营养的水产品了，泥鳅肉质鲜美，营养丰富，富含蛋白质，还有多种维生素，它所含脂肪成分较低，胆固醇少，又属高蛋白低脂肪的食品，这有利于人体抗血管衰老。若是将泥鳅和豆腐同烹，就具有很好的进补和食疗功用，特别适宜身体虚弱、脾胃虚寒、营养不良、小儿体虚盗汗者食用，还有助于生长发育。若是老年人或有心血管疾病、癌症等患者及放疗化疗后、以及患有急慢性肝炎及黄疸之症的人食用，那效果更好。”

高扬：“那咋做啊？”

尚升：“泥鳅钻豆腐、芝麻黑豆泥鳅鱼汤、干炒泥鳅、红烧泥鳅、花生烧泥鳅、粉蒸泥鳅、炸泥鳅，都是名菜。”

高扬：“那你会做吗？”

尚升：“你说做啥吧？”

高扬：“随你啊。”

尚升：“我跟你说，泥鳅生命力顽强，民间认为吃它可以健身强体，近年报道它对癌症还有辅助治疗的作用。她姥爷早就说过，泥鳅性平、味甘，入脾、肝经。具有补中益气、除湿退黄、益肾助阳、祛湿止泻、暖脾胃、疗痔疮、止虚汗之功效。”

高扬头有些大，不耐烦地说：“行，行，你看着做吧，我可不爱听你唠叨营养啥的了，耳朵都快出茧子了。”

尚升就不满地埋怨他：“看看，农民的习气又出来了。多听听有好处。”

尚升是营养学家，工作在社科院，研究方向是食品工程，说起这个来，她能给你从形状、特点、习性到药膳的营养成分和对人体有多少用处，引经据典，听得人直皱眉头，可她却说得津津有味儿。一见妻子又要唠叨个没完，他赶紧投降：“得，得，我可不听你瞎白话，留点劲儿和你姑娘说吧！”便赶紧躲进了书房。

谁料，刚挂上衣服坐在写字台前，已收拾完厨房那一摊儿的尚升又撵进屋来：“我这怎么是瞎白话了，营养可是大学问，营养是啥？营养学即是研究食物对生物的作用的科学。食物中的营养素和其他物质间的相互作用与平衡对健康和疾病的关系，以及机体摄食、消化、吸收、转运、利用和排泄物质的过程。营养学在其发展的过程中，不仅包括食物进入机体内的变化，还包括指导人们如何选择食物以保障机体的正常生长、发育与繁殖。所以营养学除了有其生物学意义外，还有其社会经济意义。你干嘛小瞧？”

高扬不耐烦地道：“哎呀，你让我清净点行不行啊？你要是愿意讲，明天我就去电视台说说，给你开个节目。”

尚升不无得意地说：“开节目咋了，开节目我也敢讲，我保证三年之内不会重样。”

高扬告饶：“行，行，你高，你是权威，你是专家，你是大爷，不，你是大妈祖奶奶行了吧。”

尚升揶揄他：“就凭你这态度就不行，不尊重科学，不按科学办事，早晚得跌大跟头，现在上下都讲科学发展观，没有科学你咋发展？”

高扬往外推她：“行，行，你说得对，快去忙你的去吧！”

尚升执拗地说：“不，今天就要给你上上课。”

高扬头都大了，赶紧告饶：“好，你先在这里备会儿课，我看电视去！”就往客厅走。

尚升一看听众要走，这哪行，在后面就紧跟，而且嘴也不闲着：“你不听不行，就说你今天买的这些东西，就没有章法，咱这不是国宴。搞什么中西合璧，咱要吃出营养，要讲究合理搭配，要协调。”

高扬回敬她：“你省点你那协调吧，一周七天顿顿青菜，脸都吃绿了，还协调呢，亏得我不总在家吃饭，要不也和你一样，我早晚得成绿豆蝈蝈儿。”

尚升一脸的愠怒：“你这是混蛋逻辑，青菜最有营养了，人家出家人为啥长寿，就是他们清心寡欲，合理膳食，总吃素，不食荤，在科学上讲，这叫科学饮食。”

高扬连电视都没开径直走进了卧室，一头扎在床上，他是尚升唯一的听众，躲是躲不掉的，那索性就不出声，任她唠叨去。

尚升见他不出声，以为他听进去了，就滔滔不绝起来：“青菜里含有丰富的维生素、矿物质，食物纤维也很丰富。吃适量的青菜可以促进肠道蠕动，促进排便，提供机体所需的微量营养素，发挥抗氧化作用和保证人体各器官的正常功能。提供营养，强身健体，保持血管弹性，润泽皮肤，延缓衰老，防癌抗癌。青菜中含有大量胡萝卜素，它比豆类多1倍，比西红柿、瓜类多4倍哩，还有维生素c，进入人体后，可促进皮肤细胞代谢，防止皮肤粗糙及色素沉积，使皮肤亮洁，延缓衰老。像小白菜、油菜，性温，味甘，无毒。清热除烦，行气祛瘀，消肿散结，通利胃肠。主治肺热咳嗽、身热、口渴、胸闷、心烦、食少便秘腹胀等病症。”

高扬又起身把茶沏上，尚升看了就说：“你喝茶也要讲究点，不同的茶要用不同的水温，你用那么烫的水来冲泡，还不是有一股药汤味？

我告诉你红茶、乌龙茶用开水冲泡是最好的，可以使茶叶中的有效成分迅速地浸出。而嫩度很高的绿茶，像你喝的这个龙井茶，就应该用80益~85益的开水冲泡，这才能使茶水翠绿明亮，香气纯正、滋味甘醇。”

高扬见她说茶，知道他不和她说，那她是不会放过他的，就来了兴致：“对茶，我可有研究，我有个老师就是讲茶道的。哎，尚升，你知道嘛，品茶有二十四品哩。”

尚升兴趣大增：“是嘛，这我还真不知道，你说说。”

高扬正要对尚升显摆时，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刚听了两句话，就跳了起来，“好啊好，就这么办，和他们签上合同，就是板上钉钉了，能干，表扬你！”

尚升一脸的疑惑，看他关了电话，便问：“咋了，打鸡血了？”

高扬还沉浸在兴奋中：“我们要当地主了！”

二

一个星期前，洪静接到一份反映材料，说东江省宁星县前进农场曹家店村这些年以来，一直违反党纪国法，大操大办呈愈演愈烈之势。

乔迁酒、升学酒、祝寿酒、小孩满月酒、子女参军入伍酒、干部工作调动酒、开业庆典酒、门面酒等等，让人应接不暇，人民群众深陷酒席之苦，对此反应十分强烈。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干部不辨是非，参与其中，乐此不疲，起了很不好的带头作用，影响党风和政风的好转，败坏社会风气。一些领导干部，不但在亲戚、朋友、同事当中大操大办，而且还利用职权，通知管理和服务对象、下属单位和个人、外商和私营企业主以及其他与自己行使职权有关系的单位和个人参加酒宴，大肆收受其礼品、礼金；有的领导干部自己虽不出面，但却躲在幕后操纵，让家属子女或下属出面大操大办，借机敛财，村民对此反响极大。经高扬同意，洪静来到了前进农场。

在曹家店村，来采访的洪静很容易便找到了几位反映情况的群众代表。

洪静开门见山：“你们讲的反映材料里都写得很详细，我们想着重了解一下材料反映的村里大操大办的事。”

“说起这事，真算一大新闻了，恐怕你们当记者的也是头回听到。”

一壶茶水沏上，几支香烟点上，几位代表开始愤慨地讲述：

一个满脸胡茬子的中年汉子，一看就善说，他说：“我先说吧，这也不是啥光彩的事儿，您就别让我劁猪割耳朵——两头受罪了，我不说俺的大号，当官的不找俺麻烦，老婆子也不在后边瞎搅和，我只对您讲讲这事的大扯劲儿，随您那笔杆子编排吧。相信您写文章和我铲地一样，不会跑茬吧。我整这事儿也是被逼的，没事硬整事儿。搬家要燎锅底，当兵要贺喜，抱孙子要庆祝，往上升还要走礼，考上大学叫什么进第之禧，子女花钱买个工作也整出个理儿，最可气的是过生日，年纪轻轻的过哪门子生日，还不就是两个字，找你要礼！”

洪静问：“那不去不行吗？”

“一个屯子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整天都打照面，你说咋好意思不随礼，外屯子就更得去了，给你信儿的都沾点儿亲戚，要不就是朋友，不去就是不给面子。去，钱就得遭罪，本屯子十块八块的能拿出去，上外屯子最少得二十，好一好就是五十、一百，若有过码就得二百往上，这是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换上当官的，有钱的，在外面混的，嗨，不敢比呀！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洪静慨叹：“这真是恶性循环啊。”

又有一个人说：“有带头的，就有跟着的，能怪人家吗？光往出随，不往里进，谁家开银行啊？于是，便产生了你说的什么恶性循环。嗨，你还别说，这个阶段的人，可真是天天是小康，上顿喝，下顿喝，顿顿十六个菜，还有热闹看。乐意ok你就去唱，乐意耍就去打麻将。啥也不会的还能在旁边看别人浪，过后一吧嗒嘴，后悔得直拍炕！”

洪静就笑：“挺压韵的嘛。”

这位农民也笑：“嘿嘿，说着玩儿的。”

洪静：“其实大家都在吃自己的钱，对吗？”

“可不是咋的，这还不都是花自己的血汗钱买来的嘛。不瞒您说，从春节到现在，我光随礼钱就整进去五千多块了，你想，我一个小户的人家，能有啥出产，钱从哪来？去借，去抬，最少的是三分利呀！还有五分的，一百块钱花一个月就得给人家五元钱，有啥办法。你说啥？

不去？不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讲究出大粪来！过日子哪能房顶上扒门，灶坑里挖井呢，这年头儿，谁求不着谁啊？”

又有人接着：“我到现在已拉三千多块钱饥荒了，你说我能不办吗？不办，我今年就种不上地，就买不起化肥、种子，再说，老随人家了，也得往回叫叫礼呀！”

洪静问：“听说你们这里的农民都是高利息抬钱种地？”

“那可不咋的。你问我这样抬钱种地的人家有多少？告诉你，你可坐住了，别吓得摔下炕去，我们屯二百一十户人家，除去四家当官的，七家上班的，三家开农场子的，五家养车的，十六家养牛的，这么说吧，除了有点外进项的，凡是靠种地，卖苦大力养家糊口的，多少都抬钱花。搞副业？搁啥搞哇？借，我借不着，贷款？没门子没势的，谁贷给你呀？就是贷给你，谁给你担保哇？你以为搞副业就不拉饥荒了？

东头老王家二小子养两台车，觉着忽忽悠悠像有钱似的，可那是表面，实际上他抬了两万多块钱。再说，那些养牛的人家，哪家没有饥荒？

只不过月月开支，活泛一点。扯远了，咱还是言归正传，你是见过世面的，您说说，老百姓就这么抬钱随礼，能不能好吧？不往回叫叫礼能行？”

洪静：“这真是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啊。”

“社会问题？这是你们秀才和当官儿的管的事，与我们犯不上。

反正我们农民就知道过日子别整太水了，别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走道儿直溜儿的，心里也没鬼。大操大办又不是啥可耻的事儿。”

“当然了，决定想办了，咱就得想个名堂。当兵，咱孩子小谈不上，娶媳妇聘姑娘更是没影儿的事。过生日不行，去年，我办的就是给老伴过生日。换房盖，也不行，前年用的是这个名堂，唉，那几天，真把我憋坏了。后来，听人讲，外屯子有一家没啥名堂了，正好老母猪下崽子，便印贴子说是庆祝‘金猪产仔爷。看起来，有个事就中啊！正好，前几天我包了一块地打算种西瓜，有招了，电视上不是讲什么‘五荒拍卖爷嘛，嘿，咱就来个‘决战五荒爷庆典，于是，就印请帖，把事就办了。”

“那你们都能接多少钱啊？”

“接多少钱？那都不是主要的，我已经连续办三年了，还能接多少钱？今年共放了二十桌，接六千多块钱，也不少。嘿嘿，主要是亲戚多。说实在的，大操大办这事儿，就是祸害亲戚！亲戚多，收的礼就多；亲戚少，收的礼就少。指着屯子那几头蒜，还不赔个底朝天？我们屯老张家，看人家办，他也刺挠了，也给老爹过生日，光打小材料（指购买宴席用品）就花了两千多，可他外边没亲戚，本屯子几个亲戚又贼穷，几家强抠褫才随五十元呐，结果，人倒没少去，全是本屯子的，两天三顿六七十桌，还有全家抬的，男女老少齐上阵，这个造害，啥？去一个？你办事儿收人家礼，还想不让人家来喝酒？哪有这个道理？本屯子随礼为了啥呀，还不就是图稀吃回来吗？下馆子，上饭店，你十块钱能吃着啥呀？可这三顿，顿顿十六个菜，又是全家上阵，细算算，随礼也是挺合适的。要不我刚才咋说是接亲戚呢？亲戚都远呐，不可能全家来，也不会住下吃三顿，况且随的礼又多，没亲戚想办事那还不是庄稼佬不认识元宵——白丸（玩）儿。”

“那个老张家接多少啊？”

“哈哈，现在想起来我都想笑，你说他家接多少钱，才接了一千八百多元，眼瞅着赔，气的老婆骂，孩子吵，没招儿，这小子一下子跑哈尔滨打工去了，你还别说，他这一走，媳妇在家带着孩子，啥礼也不随了，他时常的再寄点钱来，人家小日子倒过起来了。现在，没有饥荒，今年人家又是最早把化肥、种子买回来的！因此，不用你们说，我们也认识到了，大操大办是坑人呐！这要是不这么弄，老百姓今年种地哪能长爪是的，到处挖门子倒洞找关系。”

一个农民接着说：“前不久，我听说报纸上登了，有的地方政府号召不让大操大办了，抓住就狠罚，尤其是党员干部，这真是好招儿，真佩服他们那儿的领导。唉——啥时我们这儿也这么弄就好了，不然的话，日子没法过起来！奔小康，吃糠吧！”

“跟你说了这么些，这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知道大操大办不对，可是正如大家伙儿讲的那样，你办我办他也办，办就不白办，不办白不办，反正那几个钱轮流转，不赔也不赚。办了面上还好看，不办才是大傻蛋！你看我，甭管我使啥招儿，反正我年年也不赔。”

“那你们这不是在毁亲戚吗？”洪静很惊讶。

“毁亲戚？唉，给你留话把儿了，其实我也不算怎么毁亲戚，他们上我这儿来，我也上他那儿去。人家来一百，我能一百回去吗？我办，他也办嘛。正如你所说，循环嘛！嘿嘿，循环，还是你们秀才能整儿！

循环就循环吧，反正我不是第一个，刹风也不先刹我，老百姓能有多大的尿儿，都是他们当官的开始弄，我们才跟着的。”

几个农民异口同声道：“他们整一次事儿，能接好几万，可我们老百姓就不行了。你把当官的大操大办给曝光一下，我们这儿的风就刹住了。”

洪静点头称是。

“我们讲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没有掺杂一丁点儿浮夸。待会儿你在村里打听一下，采访采访别的人家，看我们说假话了没？”

“老百姓是最善良的，他们也是最可怜的，不到实在没有办法的地步，我们也不会去告状，给政府加负担，谁不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我们书记知道我们在告他，可他在村里居然口出狂言，‘我犯党纪受党处分，违反政策受政纪处分，这事不是你们老百姓该管的，再说你们能告倒我吗？’”

“简直是狂妄之极，这样的人竟被评为市里的优秀党员，去年又被农场提拔成农场党委委员。我们搞不懂上边的干部是咋弄的，我们反映的问题他们不管不问，大操大办、祸害农民的人倒成了他们的宝贝，所以我们就找你们媒体了。”

“只要你们反映的情况属实，上级有关部门一定会来调查处理的。”

洪静离开群众代表家后，又到村里走访了解。大操大办的情况大致与群众代表讲的相同。之后，她又来到村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