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祥光(3)

作者: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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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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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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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626字

接着,巡逻的士兵依白斯德望所请,半是引领、半是押送地把他簇拥到了巡抚衙门。


这些日子,蒋霨远的睡眠很差……白斯德望在签押房里等了好一阵,才见到了已被解职多时的巡抚大人。现在虽然正值夏天,刚刚起床的蒋霨远却披上了一件厚实的短袄,里面暗红色的官袍,在闪烁不定的油灯下,颜色显得更加暗淡。这副***不类、臃臃肿肿的打扮,搭配得实在有点滑稽,使它的主人一看就很落魄。郁郁寡欢的蒋霨远,脚上还随意趿拉着一双宽松的布鞋。白斯德望暗暗瞟了一眼,看见鞋面上各有一幅公鸡、大象图案。这针脚粗糙的鸡、象图案,是蒋霨远那不善家务的老婆,用金线给他草草勾勒的。


“公鸡、大象二物,乃寓意‘吉祥’二字也!”在此,白斯德望仅凭经验,就猜得出巡抚大人眼下的心境。


咸丰元年冬天,刚到贵州赴任时,精力充沛的蒋霨远可谓志得意满,可是,随之而来的“咸、同苗乱”,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当初的踌躇满志已了无踪迹。尤其是上年秋天因“剿匪”不力,受到革职留任的处罚后,他日日夜夜都在胆战心惊中饱受煎熬。有时在半睡半醒之间,他会被恐怖的场景吓出一身冷汗,那些场景都和大清酷刑有关:例如斩首,例如车裂,例如溺毙……等等。梦境中,凡是被斩首、车裂、溺毙的人,无一例外全是他自己。


今夜,蒋霨远好不容易进入深眠状态,却突然被这法兰西人吵醒,他边打呵欠边捋胡须,费解地望着皮埃尔·白斯德望。


向来言语谨慎的白斯德望,这时候的话语格外流:“喔……感谢上帝。尊敬的巡抚大人,在下没有想到,你还是这么健康!”见白斯德望称呼自己以前的官衔,蒋霨远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尽管心里充满了酸楚与苦涩。


“尊敬的巡抚大人,”白斯德望笑眯眯地说,“尽管我十分清楚,不速之客的深夜到访对你来说,实在是一件非常令人反感的事情。


但是今夜,我不得不这么做。”说到这儿,白斯德望突然扬起双手连比带画道,“是的,我不得不冒昧地打搅你!因为今天,无论是我——皮埃尔·白斯德望还是年轻的比尔·胡缚理,我们都非常为难和痛苦,我们想不出用什么有效的办法,来阻止罪恶的发生……因此,在这里,尊敬的巡抚大人,我以您外籍子民的名义,请求您发发慈悲,帮忙拯救那个年轻的法兰西人!”


颇有涵养的蒋霨远听到这里,禁不住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对白斯德望这语焉不详而又哩嗦的开场白,反感不已。但是,蒋霨远的反感未能持续下去——因为,在接下来的叙述中,他被对方提供的情报惊呆了!


“什么什么——‘二哥’?!白先生,你刚才提到了‘二哥’,是吗?”他冲动地站起来,冲动地走到白斯德望跟前连声追问。在这过程中,那件厚实的短袄,被蒋远不经意地弄落在地。“白先生,你说你今天见到了‘二哥’——是吗?但是我要问你——那‘二哥’


他姓甚名谁?你弄清楚了吗?”


对蒋霨远的失态,白斯德望宽容地报以微笑:“确切地说吧,巡抚大人,‘二哥’他没有透露姓名,而且,我也不便于主动向他打听。但是,我亲眼看见了他和他的同伙们,身上全有枪伤。”


“啊——是吗?”


蒋霨远既不大相信白斯德望的话,又非常希望那是事实。


“是的,巡抚大人!”白斯德望使劲点了点头。他按照自己的思路,绘声绘色、口若悬河地讲述着他和比尔·胡缚理那惊心动魄的故事。接下来,在那个法兰西人的叙述中,白斯德望每说一句,蒋霨远就自言自语般地惊问一声:“是吗?”然而,每当白斯德望的叙述出现短暂的停顿,蒋霨远便会迫不及待地催促他:“你就快说吧,别这么磨磨蹭蹭的!”


最后,白斯德望用二十一个字来结束了自己今夜的演讲:“千真万确,巡抚大人。鄙人刚才所说的……绝对千真万确!”


天快亮时,在贵阳西北三十里处,一个叫做“将军山”的地方,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那急促的、“乒乒乓乓”响彻云霄的枪声,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推着一浪,密匝匝地叫人喘不过气来!一听就知道杀气很重。


铺天盖地的枪声,立即震破了高原的拂晓。


“洋和尚喔洋和尚,老子……操死你的先人!你龟儿些……果真他妈不是好东西哟!蒋玉龙、丁宝桢没有捉住我,赵国澍也没有捉住我,今天,老子偏栽到了你的手上!”


杨隆喜的弟弟杨二喜——即那个“二哥”,直到现在才明白:洋人的鬼名堂确实“多球得很”。


接到白斯德望主教的报告,革职留任的原贵州巡抚蒋霨远先是惊讶,然后半信半疑,即而欣喜若狂。“刻不容缓!”他一面派人带白斯德望去见提督万福,一面与副将蒋玉龙擂鼓点兵,急急忙忙往贵阳西郊的“将军山”开拔!


杨二喜他们藏身的溶洞,很快就陷入官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乱枪如雨,除了杨隆喜的弟弟杨二喜、胖子等十七名义军全部阵亡。那些尸体,被清军士兵就近投下了他们原先藏身的溶洞。接着,士兵们从洞子里拖出奄奄一息的杨二喜,七手八脚地把他和一架木梯捆绑在一起,然后放倒在地。


士兵们正准备将杨二喜抬走,“请大家稍等……!”已被摘去花翎顶戴的蒋霨远,动作灵便地跳下马来,操着那不大好懂的北方口音,大声对蒋玉龙说,“蒋协台,里面不是还有一个传教士吗?”“嗨……龟儿子的!差点儿把他忘记了!”蒋玉龙对着几个士兵,指手画脚地命令道,“你们,赶紧去几个人,找找他。”


按照主教昨夜的叮嘱,枪声一响,胡缚理就连滚带爬往溶洞深处跑,黑暗中,刚跑了两步,他就身子一沉,像秤砣似的掉进了一个阴森森的陷洞。


贵州属喀斯特地形,溶洞的特色就是洞中有洞、大洞套小洞、平洞藏陷洞。陷洞浅者一两丈、深者十丈八丈,若无人抛绳搭救,掉入陷洞的人就只能等死。


枪声和吼叫声停息之后,洞口那儿渐渐又归于平静。


“救命,救命啊……”比尔·胡缚理用法语喊了十几声,洞口却毫无反应。正当他快绝望时,洞口又传来了人声,他连忙继续大声求救。清军士兵打着火把循声过去,将两丈长的粗麻绳抛下陷洞,吃力地把他拽了上来。又矮又胖的比尔·胡缚理,一面悻悻地拍打身上的尘土,一面跌跌撞撞地朝洞口那儿走去,越往外走,他越觉得自己的视线吃力,最后他的眼睛竟眯成了一道小缝……然而,尚未等到他完全适应外面的光线,洞口一个板着面孔的官员就大喝一声:


“把他捆起来。”


满脸诧异的士兵们稍一愣神,转而同时扑上前,七手八脚地把胡缚理按倒在地,就着刚才那根结实的粗麻绳,把他绑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肉粽。胡缚理觉得自己很委屈,拼命尖叫着反抗挣扎,却终究无济于事。


那个板着面孔的官员,是蒋霨远。捆绑胡缚理,虽说大大出乎胡缚理本人和士兵们的意料,但这却是蒋霨远的一片苦心——确切地说,应该是白斯德望智慧的体现!而且,在蒋玉龙集合队伍的时候,白斯德望就同蒋霨远有言在先。


白斯德望:“巡抚大人,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蒋霨远:“白先生但说无妨。”


白斯德望:“今晚的事情,在下希望它是你我间永久的秘密。”


蒋霨远:“哦?你说说看,怎么个永久法?”


白斯德望:“按理说,我和比尔·胡缚理作为法兰西神职人员,不应当轻易介入或者贸然干预贵国的政治,更不应该出于自己的某种利益而侵害他人生命……巡抚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哦?


某种利益?”蒋霨远沉吟道,“白先生,你的话我越听越糊涂!”


“这……这……坦率地说吧,在下今晚找你,绝对不是为了向贵国官府告密。”


“告密?!”蒋霨远半带讥讽地笑道,“你这不是告密又是什么呢?”


“不不不!我觉得这绝对不是告密。”白斯德望急切地辩解道,“巡抚大人,你应当明了这一点——今晚,我和比尔·胡缚理只是两个遇险的、走投无路的外国公民,我们是在自己的生命无端受到威胁时,才向巡抚大人及贵国官府求救的。也就是说,无论是巡抚大人你们也好,其他老百姓也好,都必须承认我们这种求救的方式,纯属是迫不得已!”


“噢……在下总算听明白了。”蒋霨远用力地点了点头,笑道,“你不乐意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对吗?”不待对方回答,蒋霨远接着说,“但是,你说的那个什么‘理’,他不是已经被歹徒劫持了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白先生!”


白斯德望:“但是,我始终觉得……巡抚大人,除了你我之外,今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其他人没有必要了解得太多。”


“这还不简单么!”刚刚说到这里,蒋霨远就忍不住张开嘴巴,“啊、啊、啊”地打了一个不太顺的呵欠,“我马上就跟蒋玉龙提醒一声,叫他不要捅出去就是啦。”白斯德望一听,脸上立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啊!谢谢!这太好啦……谢谢!”白斯德望由衷地说,“巡抚大人,这当然是再好不过啦……另外,在贵国军队的士兵把比尔·胡缚理解救出来的时候,我请求你们像对待那些叛军一样,把他也毫不留情地捆绑起来。我想,那些我所担心过的、各种不必要的误会或猜疑,定会就此烟消云散——巡抚大人,你说呢?”


“中!”蒋霨远慷慨地点点头,说出了一句标准的北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