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亚林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本章字节:12810字
听事屋里临时搭起几张铺板,十几匹绸缎摆下来。翟奎让人一房一院通知,请女眷们过来看看。女人们天天被拘在四角高高的深院,心里都闷得很,如今冒出个绸缎商送料子上门,个个高高兴兴地扶着丫环赶过来看。蓝姨倒没多大兴趣,老爷明儿个带戏班进京为乾隆爷祝寿,她跟守诚在做出发前的准备,事情千头万绪,忙乱得很,因此过来稍转了转,见有些料子确实很好,关照翟奎把各人看得满意的记下,改日请房掌柜送货过来,临末跟各房媳妇小姐们打了个招呼,就忙去了。
陈碧水是带着郑玉娥一起来的。长期以来,陈碧水总缩在禄字院里不见人,但今天翟管家通知她了,不好不来,于是把郑玉娥拖着相陪。
修竹雨与罗影来得最早,见陈碧水与郑玉娥进门,立刻客客气气打招呼。陈碧水见罗影挺着大肚子,心里不由五味翻腾,但表面上还不得不嘘寒问暖,客客气气。
可郑玉娥就不行了,始终缩手缩脚坑着头。
小昌子帮着料理铺位,两眼不时瞄着门口,见大小姐迟迟不来,不由暗想,大小姐虽性格内向,不爱见人,但按房公子说的,今天应该第一个到才对,怎么不见身影?
陈碧水和修竹雨将摊在铺板上的各色料子看了半天,要小昌子记下几种之后送来,最后都先先后后走了。小昌子见听事屋再没别人,忍不住问房小亭:“怎么回事?”
房小亭尖白的下巴往高处一扬:“笑话,大小姐乃仙姿玉质,豪门千金,这里人多嘈杂,怎肯轻易抛头露面?她跟我约定,要我过去见她!”
小昌子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问:“你什么时候去?”
“什么时候?当然现在啦!”房小亭说着,将一块早准备好的缎料往腋下一夹,对小昌子说,“劳驾,给我带下路呀!”
小昌子指指他腋下问:“这干什么?”
“带给大小姐呀。她要的。”
小昌子朝他脸上望望,往门外走。
房小亭跟着小昌子一边往前走,一边情不自禁地朝两边看。康府真大呀,院落一进捱一进,重门叠户,云墙花窗,幽巷深道,雕檐画角,真是迷宫一般。猛抬头,见自己落在后面了,连忙轻脚疾步跟上去,生怕小昌子发现了他的异样把他看轻。转而又想,今儿也大可不必细看,等明儿做了康府的娇客快婿,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他小昌子没准儿跟在屁股后面替他摇扇子呢!
出火巷,进入一个月洞门,一个守门的婆子把小昌子与房小亭拦住。房小亭知道,这豪门富家,小姐住处都是禁地,闲人不得进入,于是上前对婆子说:“我是小姐的客人,她急着要我送几段料子给她,并且有话对我交代,误了大事你担待不起呀。”
守门婆子被他一哄,站到边上去了。房小亭扬长而进,见里面朱楼秀幕,幽廊净室,花木明丽芬芳,很是兴奋,扭脸对小昌子说:“你回吧,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就撂下小昌子,一个人往里走了。
房小亭进入一方龟背式天井,碰到一个翠衣绿裳的女孩从朱楼上下来。凝神细看,天呀,竟是那天陪大小姐郊外踏青的丫环,连忙笑盈盈上前:“大小姐在里面吗?”
丫环愣愣地望住他:“你找我们大小姐?”
“对呀。”
“请问什么事?”
房小亭微笑道:“对不起,这不能对你讲,反正是一件很要紧的事。”
丫环疑惑地望住房小亭,小声道:“请你稍等。”低头往里走去。
房小亭哪里肯等,觍着笑脸一步不落地跟进去。到了一间书房,见大小姐正坐在里面看书,没等丫环开口,连忙抢先发话:“不好意思,在下未蒙小姐金允,贸然闯入兰室,实在有失礼仪,万乞小姐开恩恕罪!”
舒媛怔怔然,疑为梦境,脸一热,一点红从双颊升起,一时手足失措,目光迷乱。
房小亭要的就是这番情状,扭脸对瞪眼在旁的丫环说:“你去吧,我有话跟小姐说。”
丫环望望房小亭,望望舒媛。
房小亭笑了:“怎么,不敢离开?”
舒媛目光低下,轻声道:“没事,你去吧。”
房小亭见丫环已去,觉得机不可失,连忙上前一步道:“谢小姐不究冒犯之罪!
在下房小亭,一介书生,世居杭州,协助家严经营丝绸。近日来此锦绣宝地,一者受家严嘱托,考察市场;二者祈望交结名士,历练学习,以求来日成就大业。不料老天作伐,郊外踏青得遇小姐,使在下乱了方寸。之后想想,也怪小姐——不,这怎么可以怪小姐呢?小姐冰清玉洁,丽质仙姿,何罪之有?可小姐呀,就你的容颜,你的仙姿,你的气质,一下使在下魂丢了!心醉了!自那日起,天天由不得不想小姐,念小姐,小姐的身影时时刻刻在眼前浮现,日常所有的俗务琐事懒得理会。在下也知道,身为须眉男儿,应以事业为重,不应过多沉溺儿女情长,况且此属萍踪浪迹,一厢情愿,不足为据,应狠心割舍才是。可在下不仅割舍不掉,相反寝不安枕,食不甘味,惶惶不可终日。思念之余,在下转而又想,天下偌大,众生芸芸,为什么我房小亭没与别的女子相遇,偏与小姐相逢?这难道不是一种缘分?既是缘分,就应人随天意,加以珍惜。于是在下斗胆,借今日送绸缎进府之机,斗胆向小姐一吐心曲。”
房小亭的这一番表演早在心里排练过多遍,可谓胸有成竹。他深情倾诉的过程中,一直盯着大小姐,发现大小姐目光闪闪,脸上红晕一阵阵泛起,时不时微抬一下头,复又羞怯地低下,只觉得这效果比预期的好上无数,心里高兴极了。正自暗暗得意,发现那丫环又出现在门口,于是将夹来的缎料递给小姐,情深义重道:“物贱心诚,望小姐不弃!”
舒媛手颤了颤,默默接过。
房小亭细声悄语:“料子里夹着纸片,上面有在下住址,望小姐体贴拳拳之心,改日赐寄锦书。”
没等丫环进来,房小亭已从门里退出。
走在康府曲折深长的巷道里,房小亭一路昂头挺胸,只觉得一万个太阳正灿烂地升起!
三天过去,没有小姐的来信。
又过了三天,仍然没有。
房小亭不相信,小姐会没有音信给他。他把康家大小姐的情况摸透了,芳龄几何?有何爱好?丫环叫什么?喜欢看什么书?弹琴爱弹什么曲调?尤其,哪家上门提过亲?后来因何又未成功?等等,整得一清二楚。房小亭对她有着绝对把握。他房小亭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大小姐会不喜欢?不仅喜欢,房小亭已分明看出,大小姐的芳心已被他俘获。至于没有来信,只可能两点,其一出于大家小姐的矜持,暂且下不了面子;其二,豪门深院,家规森严,想找个捎话带信的人,一时没有找到。
房小亭一着急,决定去找小昌子。
找人办事不能空手,房小亭于是摇着扇子来到姨父的绸缎店。进店东转西转了一会,见姨父正与伙计往山架上上货,于是扇子一合,轻捷利索走进银房,见银柜上大锁锁着,账桌上的抽屉却开着,手伸进去,“哗啦啦”抓了一把碎银装入衣袋,一步一步踱将出来。
“姨父,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房小亭走到外间叫道。
姨父过来。
房小亭说:“到你房里说。”
姨父跟他走进银房。
“我从你抽屉里拿了些银子。”房小亭说。
姨父一扭脸,见账桌抽屉忘了锁,后悔不迭,蹙眉道:“你怎么又随随便便拿银子呀?”
房小亭大咧咧道:“我要办事,没银子不行。”
姨父叹:“做生意赚点钱不容易。”
房小亭脸一仰:“我知道。不过姨父放心,我拿这银两不是瞎吃瞎嫖,是做一桩大买卖,等成功了,一定加倍奉还!到那时呀,只怕这店不必开了,侄儿请姨夫做资本千万的大掌柜了!”
房小亭出了绸缎店立刻去找小昌子。见了面,将一把银子递到他面前:“昌老弟权且收下,数儿不大,聊表寸心,大数儿来日再补!”
小昌子笑着一把推开:“这是干什么?快快收起。”
房小亭白纸扇摇得哗哗响:“要谢!肯定要谢!这点小钱我知道昌兄看不上,那我请你喝酒去!”
“罢了,改日,今儿我忙。房兄如若有事,但说无妨。”
房小亭笑起来:“真的有点事呢,想有劳昌兄,代为鸿雁传书。”
“给大小姐?”
“正是。”
小昌子疑惑不解:“你们已经接上头了,怎还要我当邮差?”
房小亭白净的脸上漾起笑,声音一下绵绵细细:“没法子呀,大小姐盼信盼成热锅上的蚂蚁,可她人在深闺,多有不便,房某不得不主动呀。”
小昌子伸手道:“别说那么多了,信呢?”
房小亭将信掏出,正色叮嘱:“拜托昌兄,千万不能丢了!”
当天下午,小昌子处理完盐号里的事回康府,一脚来到最西边的喜字院。舒媛的丫环秋琴刚巧出门,笑着招呼:“昌哥,你怎么过来的?”
小昌子见旁边没人,小声道:“来看你的呀。”
秋琴手里翠绿的巾子往他一摔:“乱嚼蛆,昌哥也学坏了!”
小昌子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逗得玩的,可别生气哟。”
秋琴嗔他一眼。
小昌子从怀里掏出信:“劳驾妹子,将这封信交给大小姐好吗?”
秋琴满眼疑惑,将信抓在手里转来转去看,小声问:“哪个的?可是房公子写给我们小姐的?”
小昌子笑而不答。
舒媛一直在琴房弹琴,这一会儿弹厌了,正一个人闷闷坐着。秋琴进来将信递给她,舒媛看了看,不由一怔,随即手足无措,神情慌乱。秋琴见状,连忙取过剪子,剪开信封。
信打开,是一张散发着清香、纸角印有一朵梅花的雪浪笺,上面写道:
不见卿兮,忧心如焚。
梦中晤兮,载笑载言。
河汉阻兮,思念山积。
何日聚兮,盼卿垂爱。
房小亭恭拜
隔了两天,房小亭终于收到大小姐回信。是一张梅红纸,上面只有一句话:“明天(初七)辰牌时分观音山进香。”房小亭看了,一跳三尺高:“成了!成了!百分之百成了!”
小昌子仍不放心:“你真的这么有把握?”
房小亭两眼金子似的发亮,白皙的脸上一阵阵放光:“绝对没问题,我有数得很!
嘿,我说你昌老弟呀,以后不要到处瞎忙了,就跟着我吧,我让你做我的大管家,过过富贵日子!”
小昌子笑:“但愿如此,只怕到时候把我撂到一边去了。”
房小亭一下板起面孔:“看看看,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房某如今虽说龙困浅沼,凤落荒坡,但一向守信义,重言诺,深知投桃报李的道理。你昌老弟对我有救助之恩,我房某来日定当重报!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蓝姨听说大小姐要到观音山进香,心里觉得奇怪。秋琴看出了她的疑惑,早把要回的话准备好了,说:“小姐昨夜梦见母亲,流了许多泪,早上一起来就要去进香。”
蓝姨听这一说,只得答应了,招呼轿房备轿,叮嘱秋琴好好侍候。
早饭后,轿子在门厅等着,秋琴扶舒媛上轿。
奔观音山是一条官道,蜿蜒曲折,灰白细长。离辰牌初刻差一点,轿子到了观音山脚下。
观音山又名功德山,是观音大帝的道场,与平山堂东西对峙。一般轿子到了山下,都要停住,香客下轿一步一步上山,可舒媛的轿子没有停顿,直接上山。
“停!停!”秋琴拦住轿夫。
“翟大管家关照,一直抬上山。”长根回道。
“不要了,我自己上得去。”舒媛掀起轿帘说。
轿夫们望着大小姐由秋琴扶着从轿里下来,眼中充满怜惜。
一条青砖叠就的小路,由山脚曲曲折折向上攀伸。秋琴扶着舒媛往上走,至中途,放下夹带的锦毡让小姐歇歇。舒媛稍坐了坐,起身又走。到山顶,不由香汗阵阵,娇喘微微。秋琴一边帮小姐拭汗,一边两眼尖尖地往四下溜。
进了山门,先到大殿给观音大帝进香。舒媛在拜垫上跪下,双手合十,身子慢慢伏下去。秋琴见小姐伏在那里半天不动,估计一定是求观音保佑找一如意郎君,就也跪下去,求菩萨大慈大悲,让大小姐遂了心愿!
秋琴念叨完一抬头,吃惊地发现小姐身边多了个人。这人好大胆子,竟与小姐并肩而跪。凝神细看,哇,房公子!秋琴惊诧之余,接着窃喜。房公子原来早早到了。
房公子如此言而有信,重情重义,小姐真是交好运了!秋琴悄悄望小姐,小姐一动不动,仰脸凝视观音大帝,一脸虔诚静默,好像全不晓得房公子跪在身旁。秋琴望小姐一笑,起身从观音殿里退出,站到门槛外的台阶上。秋琴想,小姐跟房公子拜过观音出来,一定要在一起多走走,多说说。瞒着家里出来一趟不容易,今天一定要让他们开开心心!
秋琴等了半天,不见他们出来,转身回到门口找他们。小姐不在了,房公子也不在了。跨过高门槛到里找,仍然不在。秋琴两脚急急地走,眼盯着一个个香客看,大殿整个转了一圈,始终不见小姐身影。
他们跑哪去啦?
秋琴从大殿出来,突然想起殿堂后有片园子,那里有山有树,有亭有榭,小姐跟房公子一定到了那里。
到了后面园子,秋琴果然找到他们,他们正在里面转呢。园子里风光好,又安静,两个人在这里谈谈说说,确实好。秋琴心定下来,走到一处不易让他们看到的背阴处,拣了一张石凳坐下。为了打发时间,秋琴撅了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画圈圈,画道道,想画什么画什么。画一会儿,抬头往那边看看。小姐和房公子转到水池边了,透过树林假山,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看到衣服的颜色。看得出,房公子对小姐挺殷勤,小姐腿脚不便,房公子一直搀着她,俩人挨得很近的。秋琴嘻嘻笑起来,头一低,又在地上画,一边画,一边笑。可到后来,秋琴再次抬头看他们时,人却不在了。不,不可能不在,园子四周围墙箍着,秋琴坐的地方直对出口,小姐要是离开一定会看到。
秋琴站起来伸着脖子四处看。秋琴看到了山上的亭子,亭子里没有他们。秋琴看到了水榭,水榭一扇扇窗子亮堂堂。秋琴又看到回廊,回廊曲曲折折,连着阁,连着轩,连着堂。
秋琴估计,小姐一定跟房公子进那边屋子了。那里空空的,静静的,他们进去没有人看到,没有人打扰。秋琴想呀想的,嘻嘻笑了。
没事,就这么坐着等吧。
等了半天,不见小姐出来。
又等了半天,仍不见小姐出来。
天呀,小姐这是干什么呀?
秋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小姐这么长时间不出来,没准儿有什么故事了,如果有故事,小姐一定不想让人晓得,可自己这么呆巴呆巴守在门口,势必要把秘密窥破,让小姐脸上挂不住,小姐怎么肯出来呀?
秋琴这么一想,立刻麻利地溜出园子,经观音殿,一直走到山门外,站在黄墙边等待。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姐跟房公子终于出来了。
远远望去,小姐像一朵慵懒的花轻盈地飘过来。
秋琴盯着小姐,发现小姐脸有些苍白,但苍白中隐隐泛一层红晕。
秋琴迎上去扶小姐,房公子不丢手,说要亲自护送小姐下山。舒媛低声对房小亭说:“不要了,记住,等我们下去了你再走。”
下山了。秋琴一路上发现,小姐的手始终有些发抖。
“歇一会儿吧?”下到一半,秋琴发现小姐额上沁出细汗,忙在石凳上铺下锦毡,扶小姐坐。
舒媛脸别着,生怕碰到秋琴目光。
舒媛的脸上再次泛起红晕,红得比先前厉害。
秋琴悄悄盯着小姐,抿着嘴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