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亚林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本章字节:10082字
从康府出来,走过东圈门,向南一拐,上了教场大街。街上店铺林立,幌旗飘飘,行人客商络绎不绝。守慧引着二位正一路观光,忽然斜刺里歪歪倒倒撞出一人。是个疯子,女的,年纪很轻。衣服拖拖拉拉,细看去原本是戏装,那脏兮兮拖在街面条石上的应是水袖。街上一帮孩子跟在后面吆喝,不时朝她扔石子。女疯子横来斜去乱跑,突然仰脸唱起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有行人站下叫好起哄。街两边店铺里的小二,忙里偷闲把头伸出。
康世明问守慧:“什么人?”
守慧含糊其辞:“不,不清楚……”眼光躲闪,只想尽快走过去,走得远远。
康世明发现守慧神情异常,问:“你怎么啦?”
“没,没怎么……”
往前一拐弯,终于到了绿杨旅社,守慧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稍稍平缓下来。
康府北大院的人都知道翠珠疯掉了,但绝没有想到她会跑掉。一个疯子,而且被关着,怎么会跑掉呢?完全不可能的。当瘦猴将这一消息禀报二爷时,守信先是愣了愣,随即“乒”地将手里盖碗杯掼到地上,火气冲天地骂:“混账东西,怎么让她跑了?夏婆子怎么看的?给我抓过来,重打一百板!”
瘦猴答:“夏婆子说,她上了趟茅厕,回来人就没了。”
“门不是上着锁吗?”
“是撬的窗子。”
“撬的窗子?她撬的窗子?”
“是,二爷。”
“还站着干什么?赶紧把她弄回来呀!”
“是是。”瘦猴弯腰缩颈退下。
李忠想到翠珠人虽疯傻,但倔拗劲没变,瘦猴毛手毛脚,说不定会伤着她,连忙叫道:“慢着慢着,还是我去吧!”回头吩咐一小厮,“快去轿房叫一顶大轿,速速跟上!”
小厮一路往轿房跑,一路嘀咕:“要轿子罢了,还特别强调大轿,这是做啥呀?”
过了两个时辰,翠珠终于被弄回来。
李忠所料不差,翠珠确实一点不配合,满大街斜过来插过去,跌跌撞撞,乱跑乱唱,到后来李忠被搞得没法,只得硬把她捆捺到轿里,一路拘押着回来。亏得李忠想得细,去的是大轿,要是一人小轿,没人在里面控制她,还弄不回来。
翠珠仍被关在梅寮。这一回,窗户被钉死了,门是一步不离有人看着。
李忠心厚,经他说情,夏婆子免受了二十大板,仅被罚没一个月工钱。夏婆子当晚给翠珠送饭,开锁进门,见左右没人,“呸呸”往饭碗里吐了两口痰,咬牙切齿地骂:“x养的,我把你吃!把屎给你吃呢!”
绿杨旅社成了一个大磁场,每时每刻吸引着守慧。守慧实在太喜欢听叔叔与斯坦因先生谈话了,他们给他打开了一扇天窗,送来了一股新鲜空气,使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对于守慧,实在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而十分刺激的感受。
这一天午睡起来,守慧仅仅到丰裕盐号转了转,立刻奔往绿杨旅社。门房见守慧的轿子在门厅歇下,立刻满面堆笑地打招呼,热情地在前面引路。
斯坦因见守慧进门,夸张地叫起:“康先生驾到,欢应(迎)欢应(迎)!”
叔叔问守慧:“喝茶还是喝咖啡?”
守慧答:“咖啡太苦,还是喝茶吧。”
“嫌苦我给你加方糖。刚煮的,尝一点吧。”
守慧含笑道:“好的,听叔叔的。”
叔叔夹了两块方糖放进杯里,端起咖啡壶斟了半杯。守慧接过,用银亮亮的金属小匙搅拌。
品尝着香甜的咖啡,守慧见地毯上卧着一条黑光光如小龙一样的玩意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叔叔答:“火车。”
“火车?火车是什么?”
叔叔笑道:“是一种车,但这是玩具,上了发条可以跑。”说着弯腰拿起开头一节,“咔嚓咔嚓”拧了几把发条,轻轻丢下,小龙立刻跑起来。“这是英国货。斯坦因先生有位同学,叫——”转脸问斯坦因,“叫什么的?”
斯坦因答:“瓦特。”
“对,叫瓦特,发明了一种叫蒸汽机的东西,有了这东西,就可以制造一种叫火车的运输工具。这是火车的模型,一种玩具。”
守慧新奇道:“火车有很多节呀!”
叔叔说:“正是,它能装运很多东西。”
斯坦因兴奋道:“我相信,有了火车,经我开采的矿石,可以很轻松地拉到爱(冶)炼厂。”
守慧说:“这一下,那些牛车马车岂不没用了?”
叔叔说:“没有大用,但还可以派些小用场。”
火车跑了三四圈慢慢停下,守慧捧着咖啡杯蹲到它旁边看。斯坦因说:“康先生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
守慧不好意思道:“不,不,这不可以。”
斯坦因笑道:“我很喜欢你,不必客气嘛。”
叔叔对守慧说:“要是喜欢,你就收下,不碍的。”
守慧脸上微微发红:“谢谢!谢谢斯坦因先生!”
叔叔对守慧说:“除了蒸汽机和火车,西洋人还有许多好东西,比如火枪、机械织布机、自鸣钟,等等。这些我们都没有。我们应该好好向人家学习。”
斯坦因说:“要说应(引)进西学,在贵国其实由来已久。早年我们有个汤若望,顺治皇帝跟他关系密切,很喜欢听他讲课(科)学技术,后来还请他参与编修历法。
还有乾隆的爷爷康熙,对西学也兴趣弄(浓)厚,曾召集了一批西方传教士,向他们学欧几里得定律,学数学、雾(物)理学、几何学、天文学,让他们给他带受(手)摇计算机,很了不起。问题是,这仅是他的个人兴趣,居(局)限于后宫消遣之用,没有制定政策,向全国倡导推广。”
叔叔自嘲道:“也不能说全没有推广,我在我二侄儿的府上,看到淋浴的设施,就用到你们的大水法嘛。”
斯坦因说:“那是贪图向(享)受,不是学习,就像中国一些富人,用上了自鸣钟,可对它的原理一窍不通。”
叔叔感叹:“一窍不通倒还罢了,糟糕的是,还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懂,藐视一切。”
斯坦因先生笑而不言。
叔叔叹息摇头,转脸对守慧说:“我觉得你应该离开扬州,到外面转转。”
守慧惊诧地望住叔叔。
叔叔说:“这次回来,我更加觉得扬州生活的糜烂,这对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很是不利。”
斯坦因插言:“家里养着家炮(庖),做出那么一大桌菜,我数了两遍都没数清,三十多个呀。中国人真是太会向(享)受了。”
守慧说:“但凡盐商富室都有家庖,无一例外,区别只是多少而已。像我二哥,不光家庖,还蓄着戏班,他把海内戏曲高人都请到府里,专门为他编排戏剧。”
“听你令叔讲,你有个哥哥,给他抬交(轿)的全是美貌女子?”
“正是我二哥。如今他把她们赶走了,全换成了丑男,不是麻脸,就是吊疤眼,要么是矮番瓜,个个丑八怪。”
斯坦因笑道:“了不得,真的了不得,扬州盐商太有钱了。不过据我了解,做盐的生意也太容易了,只要手握皇家发下的一种票子——”
叔叔纠正:“不是票子,是盐引。”
斯坦因紧接着说:“对,对,叫盐应(引),就可以稳稳地赚钱,赚很多很多钱。”
叔叔说:“不是很多很多,而是像山一样堆积。”
斯坦因扬脸道:“贸易应该自由开放,这种特权之下的市场垄断,是不公平的。”
叔叔冷笑:“现今中国商业,哪有什么公平可言,一切都是权力魔杖在发挥作用。”
斯坦因摇头:“真是不可利(理)喻。”
叔叔说:“不过,盐商们在暴富的过程中,并非一帆风顺,据说也面临着许多困苦。”转脸问守慧,“你知道有哪些困苦吗?”
守慧说:“概括起来有六大苦,这六大苦,是指盐商每次行盐必须经过的六个关口,受到的六次敲诈盘剥。第一,行盐要持盐引,这是要缴税课的,这叫输纳之苦;第二,盐斤出场,要付出场费,这叫过桥之苦;第三,盐船经过一个个批验所,要掣验检查,这叫过所之苦;第四,盐船入江需缴笔银两,这叫开江之苦;第五,途经长江各关津必须不断缴费,这叫关津之苦;第六,船到销售地,必须先缴口岸费,否则不得停船靠岸,这叫口岸之苦。”
斯坦因问:“收受这些费用的,都是朝廷命官?”
叔叔愤然:“一帮盐蠹,光两淮地区,就养了一万多。”
斯坦因摇头:“弄(冗)员如此繁多,气(岂)不加大盐的成本?”
叔叔说:“正是。在盐场,一斤盐只有一二十文,经过滚雪球一般无数关节的滚动,最后到销售地竟至四五十文,甚至六七十文。”
守慧插嘴:“对于盐商,一个小小的八品盐官都是他们的老子。六大苦的根源全因为他们。我曾经仿刘禹锡的《陋室铭》作过一篇《新陋吏铭》,专门为他们画了一幅像。”
叔叔好奇:“说给我们听听!”
守慧对斯坦因笑笑:“那就不揣冒昧,献丑了。我是这样写的:官不在高,有场则名。才不在深,有盐则灵。斯虽陋吏,惟利是馨。元宝堆案白,铁铊压秤低。谈笑有场商,往来皆灶丁。无须调素琴,不离经。无刑名之聒耳,有酒色之劳形。或游竹西亭,或醉鸳鸯楼。孔子曰:何陋之有?”
叔叔拍案叫绝:“精彩!太精彩了!这些盐官就是这样,朝廷渔大利,他们渔小利,一片污浊!”
斯坦因再一次摇头:“真是不可利(理)喻,纯属中国怪胎。”
守慧皱着眉说:“叔叔与斯坦因先生所言极是。来扬州这几年我深深感到,要把盐的生意做好做大,就得上通官府,下交盐吏,卑躬屈膝地巴结讨好,否则你将处处受挟制,时时被刁难,寸步难行。一个人干这营生干长了,心会长歪,人会变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在扬州,一直身不由己,其实内心很不愿意。刚才叔叔劝我出去走走,我何尝不想?我太想了,做梦都想!在这里,憋屈死了!可出去走走,又走到哪去呢?”
叔叔说:“可以到天津广州呀。广州有十三行,很值得看。到那里,我可以把我的一些朋友介绍给你,他们做生意,跟这里的人两回事。我后天启程,你赶紧考虑考虑。”
“叔叔后天就走?”
“是的,斯坦因先生对仪征矿脉的踏勘结束了,我的事情也办完,再待下去浪费时间。怎么样,跟我们走?”
守慧眼里闪闪发光:“四海为家,自由漂荡,做自己想做之事,交自己愿交之友,真有意思!”
“你还可以跟我到英国走走,看看人家在忙什么?”
斯坦因微笑道:“欢应(迎)康先生到我家乡考察!”
守慧眼中亮亮的光很快又暗下,颓然道:“可父亲一定不会同意。”
叔叔鼓励:“没事,如果你决定了,我可以找他谈,就说我这一单茶叶生意要你帮忙,临时的。说实在,你要真能跟叔叔联手经营,叔叔真是太高兴了。”
守慧想了想说:“谢叔叔美意,可还是不行,家里丢不开。”
“怎么丢不开?”
守慧垂下头:“罗影身体很不好。”
叔叔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美丽苍白的脸,和那满阶满屋的兰花,问:“到底什么病?”
“本来是内虚之症,可最近又转成了咳嗽。”
“可以请西医看看。”
“叔叔是说西洋医生?”
“正是。”
“扬州没有。”
“一个都没有?”
“嗯。”
叔叔摇头叹息:“既然如此,那就在家先待着,以后再找机会了。”
守慧无可奈何地点头。
三天后,康世明与斯坦因离开扬州。
行李由翟奎安排挑夫挑到东关码头。按蓝姨吩咐,船上装了两坛酒,四袋香米细面,生熟猪羊牛肉若干,另有专门送给斯坦因先生的扬州漆器、扬州玉器、扬州酱菜若干。
康世明与斯坦因踏上跳板,走进船舱。
白帆张起,客船起航,一道道水波向岸边荡去。
守慧夹在送行的人中,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客船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