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亚林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本章字节:9238字
二月初的一天,一条船在东关码头停下,水波在岸石上轻轻拍打了几下,很快平静下来。
是一条很普通的客船,不大,也不起眼,但它的架势与作派很引人注目。因为客船应该有杂七杂八乱糟糟的乘客,可它静静的,空空荡荡,不见乘客上岸的身影。
不要说,这是一艘包船。过了不长时间,乘客下来了,一共两位,一前一后走着,一个挑夫挑着箱子跟在后面。走在前面的,是个高鼻蓝眼洋人,让岸上人一下怔住了。
后面跟着的那位,与洋人一样高大,皮肤也白,但是本土人。细细端详,记性好的终于想起,于是嚷:
“是康商总康世泰的胞弟!”
“对对对,两年前到扬州来过,待了不长时间又走了!”
“这回怎带个洋人来了?”
这是乾隆四十二年。这时的扬州,尽管豪贾如云,歌吹沸天,富比天国,但洋人却是极少见的,因此俩人走在街上,成了一道稀罕风景,引得街两边无数长袍马褂的人扭头转脸,驻足观望。
骨肉相聚,分别了又好长时间,康世泰自然高兴异常。可回来就回来吧,你带个洋人干什么?康世泰曾在盐运使衙门的邸报上,不止一次看到过朝臣们指责攻讦英、荷夷邦的文章,可见当今朝廷对洋人并不欢迎。但来者是客,一向以诗书礼仪为重的康世泰,仍有礼有节地把客人请到厚德堂,好茶好果招待。
康世明向哥哥介绍,来客斯坦因,英国人,是他这些年做茶叶生意认识的朋友。
接着打开挑夫挑进来的两只箱子中的一只,说:“这里面的航海仪与望远镜,是斯坦因先生带给你的礼物。”
康世泰含笑道:“干吗这么客气,来坐坐,不必带东西嘛。况且,我又不是年轻人,要这些蹊跷八怪的东西干什么。”
康世明解释:“这航海仪与望远镜不是玩的,盐船现在是在运河长江上走,将来发展到海上,它们会起大作用。”
康世泰头微微仰着,微举的目光对着高挂在堂上的乾隆御赐的金“福”字,心里发笑,它英夷是属弹丸小邦,远在万里之外,何德之有?何能之有?我盛世天朝,哪用得着这些小玩意儿?
康世泰见另一只箱里装的尽是歙县特产,转脸问弟弟:“你回过老家了?”
“绕道回去了一下。我把东山和南山全圈下了,雇了一批茶农专门种茶。他们很乐意。以前茶叶丰收了他们总愁销售,积极性不大,这如今不愁了。”
“你嫂嫂还好吗?”
“嫂嫂挺好,每天吃斋念佛,抄录经卷。乡人见了我都夸,说她是大善人,菩萨转世。问了才知,原来她帮了好多穷人,替他们请医看病,救灾放粮,费了不少银子。她要你注意身体,该丢手的事丢丢手,别全摞在身上,到这年纪,吃不消的。特别有一句话要我一定带给你,就是守诚、守信和守慧,切不可由着他们大手大脚,要多说说他们,加以管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日子往长远过,还是平淡一些好,千万不能因小失大,惹出事情。她说她天天在观音菩萨面前烧香,都在为他们祈祷。”
康世泰一笑:“这话以前在扬州时她都对我说过,知道了。芝芝怎样?”
一提到芝芝,康世明脸上阳光灿烂,开心道:“芝芝怀上宝宝了,这段日子在家住着,挺热闹的。我那侄婿读书很勤,正为来年乡试做准备。我看他这一科可望高中!”
康世泰听了十分高兴,问:“芝芝身体还好吗?”
“挺好,整天缠着我跟斯坦因问问题。”
斯坦因突然插话:“治治(芝芝)小姐挺单寸(纯),挺可爱,她对生活充满兴趣。”
康世泰吓一跳,没想到这个洋人竟然会说中国话。隔半天才缓过神,问弟弟:“估计什么时候生养?”
康世明答:“大概中秋前后。”
康世泰轻轻一拍脑门:“对,对,来信说过,怎么忘了?好,好得很!”停了停,话锋一转,微笑道:“不知这位斯……斯……”
康世明提示:“是斯坦因先生。”
“噢,对不起,看我这记性。不知斯坦因先生到敝乡有何贵干?”
康世明为他说明:“斯坦因是做开采业的,主要开采铜矿铁矿。他父亲当年曾给雍政爷当过物理老师,做过工部侍郎,在紫禁城生活过多年。斯坦因先生因自小随父亲生活在中国,对中国特有感情和兴趣,刚巧他在整理父亲日记时,发现有对扬州西南仪征山区富有矿藏的记载,因此这次想去踏勘一下。”
“噢,噢,噢,”康世泰不住点头,“不过,踏勘矿脉,地方上怕是未必允许吧?”
康世明说:“不,这不会的,他手里持有理藩院的关防,是帮大清国开采。”
斯坦因望住康世泰微笑道:“我有吴尚书的关放(防),这是没有问题的。”
康世泰回道:“既有关防,这就让人放心了。”
康世明感觉到哥哥对这一话题不感兴趣,话锋一转,又谈起老家歙县的见闻。
康世明正回答着哥哥的询问,舒媛突然进来,没料到碰上叔叔,连忙上前请安。康世明知道她已出嫁,以为这次回来不会看到,没想到碰上她回家省亲,十分高兴,给斯坦因作了介绍,转脸问舒媛:“这一向在杭州还好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舒媛低垂着目光道:“谢叔叔关心,还好。侄女是前天回来的。”
“回来好,要常回来看看,一家子团团圆圆多好呀。”
舒媛小声应:“叔叔说得是。”脸蛋上竟有些赧然。
“古琴还弹吗?”康世明问。
“偶尔弹。”
“你弹得挺好,叔叔很喜欢听。”
“谢叔叔夸赞,侄女只是消磨时光罢了。”
中午酒席安排在吉庆堂。三桌,主桌上康世泰、蓝姨、康世明、斯坦因,及守诚、守信、守慧,另两桌是女眷和孩子。斯坦因在中国吃过无数饭馆,但参加这种热热闹闹的家宴机会极少。进门时,看到两排侍女垂手恭肃呈雁翅状站着,个个端庄美丽,标标准准东方美人,不知她们干什么。及至上热菜了,厨房里厨役用托盘将菜送到门口,东方美人次第上前,轻盈地接过托盘往桌上一一摆放,这才明白她们的职责。细看去,盛菜的托盘填漆描金,顿在上面的碗碟盆罐都是官窑细瓷,沉静古穆。美人们翠裙飘飘,舞蹈一般联袂而上,声音妙曼地一一叫出菜名:芙蓉干贝、清蒸乳鸽、文思豆腐、金银炖蹄、醋熘鹿脔、云丝蟹粉、茭白莲子、清炖熊蹯、锦片象白、大烧马鞍条、三套鸭、三丝雉鸡松、参芪茄子羹、白雪冬笋火腿汤……斯坦因眼花缭乱,忍不住伸手点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太多了,点了两遍没点出个准数。
隔壁桌上的孩子们没见过西洋人,个个眼瞪得烁亮,转头晃脑盯住斯坦因,不住小鸟似的叽喳议论。
康世泰宣布开席,斯坦因突然一脸恭谨,目光虔诚俯下,手指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同时嘴唇噏动,念念有词。康世明向大家解释:“斯坦因先生是个基督徒,这是他们用餐前的一个宗教习俗,请大家不要见怪。”
席间,斯坦因很放松很随意,不时向蓝姨与康世泰举杯致谢,夸赞桌上的菜好吃。
蓝姨含笑道:“好吃多吃点。”
斯坦因回以微笑:“谢夫人。”
康世明向哥哥解释:“西洋人都吃西餐,比我们简单。”
斯坦因说:“远没你们富(复)杂,面包,色拉,再来一个汤,就万(完)了。”
守慧问叔叔:“面包跟馒头不同吗?”
康世明笑了:“当然不同,虽都是面做的,但一个是蒸笼上蒸出的,一个是烤箱里烤出的。”
守诚、守信、守慧都瞪眼。
康世明见三个侄儿感兴趣,不由笑道:“我们吃饭是用筷子,你们猜猜,他们用什么?”
守慧问:“难道不是筷子?”
“是刀与叉。”
守慧诧异:“怎么会是刀叉呢?”
“正是。刀用来切削牛排、面包,叉的作用,相当于我们的筷子。”
守信望着蓝姨,夸张地笑道:“太恐怖了,饭桌都成战场了!”
康世明笑道:“这话很确切,战场本来就是饭桌,整个就是一场吃与被吃的过程嘛。”
守慧大拇指一竖:“叔叔说得真好!”
康世明注意到了守慧的情绪,问他:“你下午还忙吗?”
守慧爽然回答:“不忙。叔叔如果需要,我陪叔叔转转。上次叔叔来,我参加平山雅集,没陪叔叔叙话,一直觉得遗憾。”
三个侄儿中,康世明一向最喜欢守慧,听他这么说,心里很高兴。
午餐结束,康世明分发芝芝带给大家的礼物。也没什么特别,都是些家乡特产,砚台毛笔之类,每人一份,只有修竹雨比别人多一样:一套新刻印的散发着墨香的诗集。罗影身体不适,硬撑着过来,不知芝芝另给修姐姐什么稀罕物儿,眼瞄了瞄。修竹雨感觉到了,对罗影解释:“是芝芝的丈夫李廷玉和他父亲的一本诗文合集。”罗影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
康世明请哥哥与蓝姨回去休息,说留下守慧一个人就行了。康世泰哪里肯,谦来谦去半天,才跟蓝姨离开。临走叮嘱守慧,一定要把斯坦恩先生照应好,向斯坦因拱拱手,就走了。
守慧陪叔叔和斯坦因来到后花园散步消食。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水边崖头,一丛丛迎春青藤披展,黄灿灿的花色照人眼目。转过崖头,迎面一架紫藤,一嘟噜一嘟噜紫格英英的花儿沉沉下垂,花蝴蝶、小蜜蜂在花间穿梭飞舞。透过花光树影,朱楼美屋拔地而起,巍然凌空,飞泉叠石与红栏绣阁相映,如诗如画。
斯坦因兴奋道:“佩服,佩服。刚才是美食,这里是佳园,你们中国人真会向(享)受呀。”
守慧说:“这是老园子,我二哥那边的个园是不久前刚建的,比这强十倍。”
“我相信,我万(完)全相信。”
康世明手一指:“这边来仪阁,是客房,斯坦因先生既然喜欢园中风光,我们可以住在这里呀。”
斯坦因大摇其头:“no,no,no!”
康世明愕然:“这为什么?”
斯坦因扬脸笑道:“很简单,你令兄大人对我这个高鼻子蓝眼睛的英国人不欢迎呀。”
康世明连连摇手:“没有没有,我哥哥待人接物一向就这禀性,你不必介意,不必介意。”
“你不必为他掩时(饰),我对中国人很了界(解)。中国人称我们叫什么?英亿(夷),亿(夷)的意思我很清楚。我这么说并没有责怪令兄的意思,我知道这是中国的国情,很多很多的人都这个态度,由来已久。我说个事情给你听。去年你们的欠(乾)隆皇帝过生日,我们国王派了一位叫马戈尔尼的特使——他是我的朋友,去给他坐(祝)寿,你知道你们的欠(乾)隆对我的朋友提什么要求?他令他跪见。可我们英国没有这种下跪的礼仪呀。我的朋友不从,你们的欠(乾)隆就令手下大臣把他赶走了。当然,令兄大人绝对不会把我赶走,但我肯定是要到外面找绿(旅)馆的。”
守慧想帮叔叔挽留,可康世明对守慧说:“罢了,你不了解斯坦因先生。在这世上,除了金钱,他最看重两样东西:自由与平等。就由他吧。旅馆的条件虽比这里差些,但可以自由自在。扬州有什么好旅馆,等一会儿你带我们去看看。”
小歇了一会儿后,守慧带他们去绿杨旅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