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亚林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本章字节:7602字
康世泰不想同他费口舌,转脸对大家说:“这是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至于天灾还是人祸,今天姑且不论,目前亟待解决的,是摆在面前的困难。我以为,盐的损失不管数量多少,各家自认倒霉,权当天意。至于船只,刚才亢商总说得有理,反正合同在先,可依合同,按章办理。目前的主要问题,是如何解决死人的事。人命关天,对丧主,一定要奉上抚恤金。付多少?各家如果自行办理,没有统一标准,肯定会相互攀比出乱子,出很大很大的乱子。我们已经遭了火灾,不能再出乱子。要是因为烧埋费、抚恤金、赡养费闹出事情,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脸面上不好看不说,还要背上许多骂名。在此康某想提醒诸位,我们扬州盐商屡蒙圣上爷褒奖,是天朝之商,绝不能往自己脸上抹黑,如果往自己脸上抹黑,就是对不住圣主天皇,就是大逆不道。
为此,我琢磨了一整天,最后又找卢大人商量,觉得这抚恤赔偿之事,各位不宜直接办理,可将银子统一集中,由扬州府衙细加踏勘,调停解决。这样,一方面可避免商家与丧主的矛盾冲突,另一方面,发挥了地方官府的作用,可谓一举两得。”
亢祺庸听亲家说得头头是道,很是佩服,追着问:“你这办法好是好,可银子怎么出?”
康世泰说:“银子怎么出,是个核心问题。我建议,各家可按年内行盐的总额确定一个数字。这样做可能有人觉得不公,比如亢商总,他在这次大火中仅仅损失几条盐船,无一人伤亡,本不需要花多少银两,可按额缴纳,亢商总则要奉献一大笔。不过以康某之见,这从小处看是有欠公允,但从大处着眼,它会救起一批从此很可能一蹶不振的中小散户。他们盘子小,底子薄,抗风浪的能力本来就差,如今我们如果不搭救一下,他们很可能会沉没下去,彻底完蛋。平心而论,在座的各位哪个不希望手下有一批得力相随的散户呢?扬州盐商是一个密不可分的团体,需要长期携手,齐头并进,任何一方受阻,都会影响大局。因此从长远看,请大家捐银纾难,完全合理公平。”
康世泰的倡议赢到下面一片赞同,黄商总说:“康商总的扬州盐商一体论,真是高瞻远瞩,真知灼见呀。我完全赞成按额纳银法,身为商总,我们就应有这种大眼光,大胸襟呀。”
季商总说:“好得很,这应该成为一种制度,以后凡遇大事,都可援引此例。”
亢祺庸碍于亲家面子,尤其这道理又明明白白摆着,只得把头点了。
坐在后面的杭浚睿见有人看他,立刻朗声道:“我早说了,赞同呀。我觉得这普天之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咬牙:这狡猾的老狐狸,他是借这场大灾收买人心呀!
一个衙役给康府捎信,卢雅雨大人要见康商总。康世泰得到消息,立刻坐轿出门。
进了盐运使衙门高大森严的朱漆红门,轿子未停,一路直进。经过广盈库、经历司,康世泰进了正堂。卢雅雨很少在正堂官椅上就座,这一刻在后花园的花厅里,手执一把西洋放大镜,大腿跷二腿,正观赏一件古玩。
因为亲家的关系,平常一向又走得很近,因此俩人也不客套,简单问候了一下,就坐下了。
康世泰见卢雅雨又抓起西洋放大镜照那手里古玩,转脸还扒弄摊在桌上的一本书,就问:“什么好东西让亲家翁这么上心?”
卢雅雨突然条桌一拍,大笑道:“哈哈!查到了,果然查到了,此乃宋制美人耸肩觚,是一种酒器呀!”同时将手里宝贝举向康世泰得意道,“你看看,这口部高耸的部位,多么秀美,多么飘逸,活脱脱美人在耸肩呀!好东西,绝对是件好东西呀!”
康世泰深知亲家雅爱古玩,遇上高兴,常请客人观赏他多宝橱里的宝贝。那里面,殷商铜鼎,秦汉漆罐,唐人三彩,宋元明出自官窑民窑的各种精美瓷器,无所不有。
虽亲家至好,康世泰也不忘投其所好,时不时将守慧奉命觅得的陈年古董带一两件过来。
康世泰见卢雅雨整个一颗心都在美人耸肩觚上,就接着他的话附和:“亲家法眼,好东西,确实是好东西。这都全凭的亲家好古博雅,淹通史书,放在旁人,未必能够识货。”
卢雅雨笑道:“法眼过奖了,诗文之外,仅此一好,玩玩而已。”西洋放大镜往下一搁,“请亲家过来,是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卢雅雨直到此刻才真正收回神,合上书说:“过不了几天,卢某要跟亲家说一声再见啦。”
“赴京述职?”
卢雅雨将书套上护封,淡笑道:“非也,是离任回京,听凭吏部另作安排。”
康世泰大惊:“这,这是真的吗?这到底怎么回事?”
卢雅雨早在半年前就已得知朝廷将要动他,只是一直无所谓。动就动吧,盐场自古贪墨之地,待了几年,也着实腻了。卢雅雨知道,本来要动的还有阿里得克,但他消息灵通,回京城跑了几趟乌可里汗王爷的府上,保住了位置。
卢雅雨起身将书放入书橱,转身道:“这事闹了好长时间,有人将折子呈到皇上面前,一次次参我呀。”
“这,怎么突然一下……”
“也不突然,早在预料之中。”
“是不是跟前不久的大火有关?”
“火灾死那么多人,朝野震惊,说没有一点关系也不对,但肯定不是主要的。问题的关键是,上面想动你了,至于理由,随便找一个安在你身上就是了。”
“真的这么定了?”
“谕旨都下来了,怎么会假?”
康世泰额头上沁出细汗:“这,这让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参你?
亲家你这几年主政盐运使衙门,为两淮立下汗马功劳,有目共睹呀。”
卢雅雨呷了口香茗:“汗马功劳谈不上,也只是追踪前贤,努力做到宽仁简政,为众商多开些方便之门罢了。可上面却不乐意啦,他们百般指责我,说我卢某安于现状,尸位素餐。”
“怎么能这么说?这些年你一直是有所作为的呀。”
卢雅雨把玩起那只随身携带的玉璜,淡笑道:“亲家过奖了,谈不上有所作为,实乃舍本逐末,未做成一件大事呀。就说这两淮盐务,它属卢某的施政范围,可它积弊如山,陈规相袭,现有弊端至少六条。第一,行盐之始,盐商需持皮票交付课银,盐官百般刁难,索取贿赂,此曰‘输纳之弊’;第二,盐斤出场,场大使故意延宕,盐商被迫行贿付银,此曰‘过桥之弊’;第三,途经批验所,所大使吹毛求疵,百般挑刺,此曰‘过所之弊’;第四,盐船抵达仪征江边,需缴一笔入江银,否则不予放行,此曰‘开江之弊’;第五,盐船远赴外省,沿江遍布关卡,需屡屡缴付关费,此曰‘关津之弊’;第六,到了销盐之地,还要奉上口岸费,此曰‘口岸之弊’。除此之外,上自盐政、盐运司衙门,下至各盐场、掣验所、收支房、广盈库、缉私营,各级官吏无不操纵权柄,巧立名目,明目张胆地收取程仪银、规礼银、别敬银、饭食银、纸墨银、灯烛银、保安银,等等,累计十三种之多,这一切,公平吗?合理吗?有利于盐业发展吗?符合德政王化吗?显然不符。不符合就要改,就要向它们动刀子,可卢某动了吗?没有。”
康世泰一颗心悄悄打鼓。天呀,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他这一去,往后来的什么人呢?这人又怎么赶得上我和卢大人的关系呢?这怎么了得?怎么了得?
卢雅雨举着玉璜细细观赏,漫不经心道:“为官一任,虽不想博得留名青史,但其实我也想做点实事。爰食吾黍的硕鼠,向来卢某看不上。”玉璜握入手中,轻轻摩挲着,“回想起来,本官最初来扬赴任,曾经也想整顿吏治,删减冗务,大兴改革,以正风气视听。可很快我便了然,这事想想可以,要做,谈何容易。因为这盐的生意不做便罢,但凡做起来的,没一个不是一条腿插进了衙门,与官府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不是吗?别人不说,就说你,这全扬州城,哪个不知道你跟我卢某是亲家通好?
除了这,你还有乾隆爷封的红顶子、赏的黄马褂,何等了得。至于别人,也是一样,大有大靠山,小有小靠山。至于盐官,更是了得,个个都是顶天的能耐,厉害的甚至通到后宫的娘娘、皇帝跟前的公公。真是千丝万缕,错综复杂呀。盐为利薮,这个利字是个魔。以本官看,历朝历代盐政黑暗的根源,全在于此。官因商之富而朘之,商因官之可以护己而豢之,双方碰到一起,自然成为刎颈莫逆。这一枝动,百枝摇,你怎么下手?你下不了手的。捅它不是捅马蜂窝,捅下一只马蜂窝,大不了遭一番叮咬落一身肿痛,过些日子总会好的。捅它是捅天。天是什么?天地君亲师,五尊之首,它罩在你头上,你能捅吗?你配捅吗?除非玩命,不想在这位置上待了。说个人给你听一下,他叫曹寅,康熙爷时在扬州做巡盐御史,他不愿坐食干禄,想有所作为,针对两淮盐运衙门的腐败之风,曾三上奏章,直达天听,请求革除贪墨盐官强加在盐商头上的各种‘浮费’,以畅盐路。可你猜康熙爷是个什么态度?康熙爷朱笔御批道:‘此浮费一项,牵动太大,去不得也,况且,银钱无多,何苦积怨?爱卿还是小心为是。’
可见康熙爷暗中保护着那帮盐蠹,不想得罪呀。曹寅曹大人于是很失望,什么匡世济民,什么理想宏愿,都把它打叠到箱里去了,从此后权把官衙当书斋,读读书,做做文章,逛逛园子,再编编《全唐诗》,整个沉湎于诗酒风流了。我卢雅雨肉身凡胎,天资又并不比他高,也只能踪其遗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