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亚林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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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好像是大清早吧,罗影隐隐约约觉得有人。不是慧,慧一直守在她身边,她知道。是外面进来的人,轻声轻语地跟慧说话。是守诚大哥,罗影终于听出来了,不,是感觉出来了。屋里很静,在这种很静的情形下,罗影的感觉特别灵敏。守诚大哥压低嗓门,先向守慧问她病况,接着说,他想喊慧一起去迎接运司衙门新到任的陈大人,可既然弟媳病情加重,也就罢了,在家好好陪着吧。罗影很想睁开眼对大哥说一声谢谢,可眼皮重如磐石,怎么也抬不起来。慧送走大哥回来坐在床边,拿开覆在罗影额上的毛巾,拭拭她额。慧的手停在她额上好一会儿,清凉,温柔,让罗影心里踏实。慧几晚不睡了,眼睛一定熬得红红的。慧身子单薄,再这么下去会吃不消的。
罗影想说,你去歇着吧,这儿有兰儿,不碍的。可罗影嘴唇动不得,出不了声,只能这么想,怎么也说不出。罗影在心里喊,慧,我真对不起你呀。天可怜见,让我们成了连理,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本指望可以相陪相伴一直到老,没想到我竟撇下你走了。我先走,纵然我不把自己当回事,可怎舍得下你呢?又怎么舍得下佳佳呢?佳佳两岁,娇娇的花骨朵儿,叫我怎么受?怎么受呢?罗影想到这里,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罗影感觉到慧在给她拭泪。慧在拭着泪的同时,自己眼泪也下来了,滴到她手臂上。
罗影的眼泪更多地涌出……罗影知道,慧太爱她了,慧几乎一天也离不开她呀。他俩一同逛园,一同赏花,一同写诗,一同作画,一同参加红桥修禊,一同编定诗会文集……相互的一扭脸,一转睛,一抬手,一抬足,一颦,一笑,都能洞悉暗藏的深意。可难道真的月圆则亏,水满则溢,老天爷嫉妒他们太和谐太幸福,于是一开始就让她身上带病,磕磕绊绊,于是才有了今天这样的结果?如果真是这样,这老天爷也并非至德至尊,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
迷迷糊糊,罗影睡过去了。
佳佳笑。佳佳的小脸白白嫩嫩,是花。
兰花的香多清雅呀,幽幽的,淡淡的。
感谢你,花大叔,你一次次为兰花浇水,一次次过来修剪。你笑起来嘿嘿嘿,牙雪白。
满卧室的兰,满庭院的兰,满世界的兰。“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既以兰为可侍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冰清玉洁,兰姿蕙质,兰花乃真仙子也。
那幅《秋兰图》画好了。
小昌子接过画,不好意思了:“罗二奶奶,您真是太抬举小的了,您让小的受之不起了。”别这么说,你替我买药,我说过给你画一张画的嘛。
俗话说,“医得了病,医不了命”,真这样吗?我的命里缺什么?我是一个很本分的人呀。
小昌子跟花大叔是下人。所谓下人,仅仅是他们运道差些,天资其实未必就笨。
守诚大哥就是一副大哥样,待人挺实诚的。
名分算什么?名分仅是空洞的外壳,彼此贴心才最重要。
修姐姐其实很有涵养。不争。不争,则无所有无所不有也。
芝芝尖厉,但清纯可爱,像一朵娇艳带刺的玫瑰。
弥陀巷。“朱草诗林”四个字是绿的。文字也是可以生长的,像池畔春草。
哥哥总不能只是画画,只是一个人过日子呀。
老家真好,紫藤,红栏杆,秋千架。坐在秋千板上,慧推我往天上飞——飞——古人不是都画飞天吗?古人也有飞的渴望?
施驴儿欠我一张画。
红桥修禊真有意思!绿柳红桃,亭角画舫般的美景。袁枚,姚鼐,厉鹗,汪中,金农,高翔,郑板桥,施驴儿,吴敬梓,还有我哥哥,多少文人雅士呀。诗案上,笔架一,墨一,砚一,水注一,另外就是大沓的雪浪宣了。诗韵写在象牙板上。
酒酣赋诗,气冲牛斗,出手的都是绝世华章!
虽说那幅《红桥修禊图》画好了,但要再多上几天,是可以画得更细更精的呀。
慧儿那么随情随性,不喜欢盐务,怎么往下挨……
午后罗影醒了。屋里白光光。白光是从窗口涌入的。眼睛胀。床沿,帐幔,梳妆台,衣柜,都在晃动。兰儿惊喜地叫起来。叫的什么,罗影听不到,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发亮,嘴巴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慧进来。天呀,他眼里布满了太多的红丝,脸苍白,下巴更尖更瘦。他肯定整夜守在旁边,吃不下,睡不着。你不要这样,不能这样。你身子骨单薄,经不住呀。
慧的脸在漂浮。慧将脸贴近她。慧握住她的手。这是一双多么亲切的手呀,虽然不够强健有力,但温暖洁净,细腻体贴,它牵着她,将多少个本自稀松平常的日子过得温馨光亮,富有诗意。罗影觉得自己多幸福呀。她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真的,最最幸福!罗影美美地望着慧,嘴角成了一朵兰花。罗影想对守慧说,“我很满足”,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说不出来不要紧,罗影把意思传到自己的指尖,让他感觉到。
慧真的感觉到了,慧对着她的脸,嘴在动,一个细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到她耳里:“我的好影儿,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了,你别动,别说话,求你了。”
罗影嘴唇还是动了动,想说一个字,好。
守慧说:“我知道,你怕我累着,我不累,眼睛是有些红,可精神挺好!”
罗影想说,你不能硬撑,日子还长。
守慧说:“没事,我真的没事。坐在你旁边,我才心安。”
罗影想说,我知道,有你守着,我心里也踏实。
守慧说:“你好好静养,不要急,会好的,会的。”
罗影想说,你总这样安慰我。
罗影想起那幅画。
守慧说:“《红桥修禊图》的跋我做好了,按你说的,里面写到了修竹雨同芝芝。
等芝芝来,我给她看。”
罗影微笑。慧儿就是好,但凡她说的事,没有一桩不当回事。
罗影努力转动着目光,寻找佳佳。
守慧连忙让兰儿把佳佳抱来。
佳佳裹在小锦被里,没醒。罗影紧紧盯住她的小脸。
守慧说:“佳佳挺好,夜里不哭不闹,很乖的。”
罗影微笑。
停了停,守慧让兰儿把佳佳抱回,要罗影闭眼休息。
罗影一动不动望住慧,目光盈盈,想说,你好吗?
守慧说:“我挺好,真的挺好。”
罗影想说,可我不放心。
守慧说:“有你陪着,没有什么不放心。”
罗影想说,对不起,我陪不了你了。
守慧说:“不,你要有信心,你会好的,这不,你的脸上有了光亮,你的精神好多了!”
罗影眼泪下来了,心里有无数的话。
守慧紧紧地抓住她手:“不要难过,求你了,会好的,一定会好的,菩萨在保佑我们……”
罗影自责,真的很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
守慧急道:“不,你不能,你不可以……”
罗影嘴唇努力动了动,我实在是舍不下你……
守慧禁不住哭起来。
罗影嘴唇又动了动,我累,我挨不下去了……
守慧脸伏在她手上哭道:“不,会好的,会的!”
罗影更多的眼泪涌出来。
求你……罗影哀哀的目光发出请求。
“你说,你说!”
亲亲我……
守慧擦擦泪,一下一下亲吻罗影。
再抱抱我……。
守慧轻轻地,将罗影丝绢一般轻薄的身子搂入怀中,搂得紧紧,泪水汹涌。
罗影一下飞升起来,精神与肉体离开大地,化成一脉如丝如缕、如梦如幻的兰香,飘入一个轻盈妙曼的仙境……
早饭后,康世泰坐轿前往盐运使衙门,专诚拜访陈拔士陈大人。
康世泰这是第一次与陈拔士见面。陈大人精精瘦瘦,皮肤冷白,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目光中暗暗含有几分挑剔,甚至不屑。康世泰恍惚了一下很快醒悟,陈大人的不悦,是冲着他今天这一身行头,康世泰立刻暗暗顿足。你来拜访干吗戴上红顶子、穿这一身补服呀?你是个商人,就以自己最本来的面貌出现算了,干吗这么从头到脚武装起来?这是谁跟谁,适合吗?你咋一下糊涂啦?
陈拔士拱手让座:“久仰久仰。康商总要是再不来,本官准备登门拜访去啦。”
康世泰慌忙离座:“大人这么说,显然是怪罪在下了,只是大人有所不知……”
陈拔士摇手:“不不不,康商总不要多想,本官只是很想与康商总会会,因为本官初来乍到,好些盐务上的事,很想听听你的高见。”
康世泰坚持道:“康某还是想说明一下,大人来扬之日,康某本准备北上接驾,无奈贱躯染疾,撑持不住,只得让犬子代为前往……”
陈拔士摇起一把羽扇,打着哈哈道:“罢了罢了,不必解释了,小事一端。你请坐,你请坐。”
康世泰没有坐,坚持把话说下去:“其实康某日前已来拜访过大人,不巧大人公务外出……”
陈拔士冷白的脸上露一丝微笑,羽扇往茶几上一搁:“不必再作解释,康商总过虑了,本官没有怪罪的意思。在扬州,康商总是商界巨子,地方名流,你的威名,本官早已如雷贯耳。本官来日还想倚重阁下,聆听教诲呢。”
康世泰说:“大人千万别这么说。康某一介俗商,无德无能,侥幸生于天朝盛世,叨沐浩荡皇恩,小有发展。如蒙大人不弃,日后还望指引照耀,雨露沾润为盼。”
陈拔士头微微仰起,露齿含笑道:“康商总这么说话又不对了,你身为内务府奉宸苑卿,位居五品,圣上还赐过黄马褂,也算有品有爵,干吗把自己置于商贾的位置?”
康世泰背上汗出:“大人这么说,实令康某汗颜。康某承蒙天恩赐得一官半爵,毕竟虚名,康某今日顶戴而来,实在是深铭皇恩,以全属下拜见上峰之礼仪。而大人您身居枢要,辅弼圣上,匡世济民,此乃千秋万代之功德,康某敬之仰之,如对日月之光辉。”
陈拔士笑道:“看看看,这越说越远了,越说越生分了呀。”话锋一转,立刻问起各大盐场的情况,产量呀,销售呀,盐价呀,海潮涨落呀,海岸迁徙呀,等等。
从盐运使衙门出来,康世泰禁不住手入衣袋,将那张作为“规礼”本准备送给陈大人而一直未找到机会的五万两银票取出看了看,禁不住“唉”的一声长叹。回到家,见天井里停着亲家亢祺庸的轿子,觉得奇怪。经穿堂进了厚德堂,见亢祺庸在里面由蓝姨陪着喝茶,于是一番拱手揖让,寒暄问候。康世泰从他说话里听出,蓝姨并没把他去盐运使衙门的事告诉他。虽为亲家,但平时走动并不多,康世泰料定他今儿登门一定有事。康世泰很清楚这位亲家的脾气,他心地浅,嘴巴敞,开口不超过十句话,准会把心里那点事抖搂出来,因此你大可不必着急,只需喝茶等待。
果然,头遭茶还没喝完,亢祺庸就耐不住了,肉滚滚的大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高八度道:“陈拔士这家伙不够朋友,一点不够朋友!我请他吃饭,他居然不给面子!”
康世泰问:“你请了?”
亢祺庸不满道:“不光请了,我还亲自上的门,你说晦气不晦气?”
康世泰沉吟道:“也不能这么说,陈大人上任伊始,千头万绪,可能一时抽不出时间。”
亢祺庸“哈”地一笑:“鬼话!没时间?他杭浚睿请他吃饭怎么有时间?”
康世泰沉默不语,心里暗想,陈大人不答应你有什么奇怪,你亢祺庸虽是个总商,实质粗人,排班排十个也轮不到你。况且,他杭浚睿已获取接驾的头功,抱上陈拔士的大腿,请他吃顿把饭,纯属正常。
亢祺庸见亲家翁只是用茶,对他说的不当回事,就转移话题道:“有个情况,不知亲家听说了没有?”
“什么情况?”
“老阿的位置可能靠不住了!”
康世泰吃一惊:“你是说阿里得克?”
“正是,听说也要离开扬州。”
康世泰两眼瞪起:“这是哪的话?你听谁说的?”
亢大户摸摸亮光光的大脑门:“风传呀,我去盐政衙门问了,老阿也这么说。”
康世泰觉得奇怪,卢雅雨临走前说得清清楚楚,阿大人与京城乌可里汗王爷关系至密,已去花了银子,不可能动,可如今怎又冒出这一说法?
亢祺庸摇头咂嘴:“卢雅雨走了,如今老阿再一拔腿,亲家你说说,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不过我已给老阿送了两万两银票,要他到京城活动活动。他不能撂下我们不管,他要留在扬州才对呢。”
康世泰一声不吭,心里冷笑,你亢祺庸赫赫有名的大户,出手区区两万,不是打水漂?他阿里得克阔口大肚出了名,你难道不知道?虽这么想,脸上却是一派沉静,稳稳道:“当然,阿大人不走最好,但万一走掉,也不至于天塌地陷嘛。你我都是天朝之商,诚信为本,依法经营,从无坑蒙拐骗之处,任他什么人当盐政,做盐运使,都不应该与我们有什么妨碍嘛。”
亢祺庸勉强点头:“亲家说得也不错,只是不那么贴心贴肺,有点让人不踏实呀。”
康世泰一笑:“贴心贴肺,需要有个过程嘛。”
“也对也对,石头还能焐热呢,是鸡蛋总能焐出小鸡。”
又喝了一盏茶,说了些闲话,亢祺庸起身告辞了。
亢祺庸是在上午到的康府,康世泰下午立刻就去了盐政衙门。
阿里得克似乎估计到康世泰会来,一直暗暗等着。俩人进入后面雅室寒暄了一番,彼此落座。
阿里得克开心道:“真是如有神助,本官正准备请你过来,你居然就过来啦。”
康世泰道:“请不敢当,招呼一下,康某立刻就会过来。何事需要效劳,敬请吩咐。”
阿里得克低眉垂眼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本官寄放在你那里的银子,想结一结。”
康世泰望定阿大人,小声问:“结一结?是部分,还是全部?”
“当然全部了。本金一共二十六万多吧?”
康世泰心里一个劲打鼓,试探道:“大人急需钱用?”
“用钱倒不是。”阿里得克突然一声叹息,“宦海浮沉,有些事身不由己呀。”
“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阿里得克一张肉脸上浮出苦笑:“实不相瞒,我这位置可能也要动一动啦。”
“动一动?大人的意思是说调离扬州?”
“正是。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本官身为天朝臣工,食国家之干禄,受朝廷之委用,迁徙调任,也属正常呀。”
“是,是,是,可怎么就……”
阿里得克故作沉吟道:“近期白莲教兴妖于北方,苗民滋事于边庭,小金川战事频仍,国家急需大笔银两,当此之时作为大清经济之命脉的两淮盐业,却未能作出巨大贡献,深负圣上厚望,因此朝廷拟将两淮盐政之要职,委以真正德才兼备之能士,以开辟盐业发展新天地。”
“可阿大人在京城有那么多关系,难道就不能……”
阿里得克双手一摊:“熟人固然有,可这么大的事,去找他们,有用吗?”
康世泰立刻将一张十万两银票奉上:“大人笑纳,此虽区区小数,不足移山填海,但为两淮盐业之发展,为扬州众商之未来,务请大人权且收下,进京斡旋为盼!”
阿里得克摇摇头:“我真怕了他们,你康商总有所不知,他们那些爷们,一个个都是血盆大口呀!”
“康某知道,这肯定要花大的血本,康某在此表个态,此数不足,康某再作奉献,不必为虑,只求阿大人尽力斡旋为盼!”
阿里得克眼往银票瞥了瞥:“好吧,本官权且为你们收下。说实在,我对扬州是极有感情的,特别与你康商总相知甚深,还真舍不得离开。本官尽力去争取,死马当做活马医吧。不过,前面说的话你可别忘了,本官放在你那里的银子,你要尽快给我结清。”
“一定,一定。”
从盐政衙门出来,康世泰心里禁不住浩叹:这家伙会不会是故意放风吓唬大家,以坐收渔利呀?
如同夜里落了一场大雪,康府的福字大院上上下下全白了:白的祭棚,白的挽联,白的幢幡,白的绖带,白的孝巾,白的绢花……
守慧哀伤过度,躺倒了。
修竹雨虽然清醒,但缺少办理丧事的经验,因此不得不搬救兵求助蓝姨。
蓝姨听到消息,一脚赶过来,并着人立刻招来翟奎,向他交代,这几天所有手里的事情暂且丢开,坐镇福字院,协助修竹雨办理丧事。
扎彩匠请来了,祭棚从庭院一直搭到春煦堂。阴阳先生铺纸濡墨开七单11。仵作与地保验尸入殓。灵堂设在罗影住的西屋,白幔白围,白巾白纱,整个屋里恍如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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