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西蒙斯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6
|本章字节:12028字
那一晚过得非常缓慢,像是在经历漫长的冰河期。那两名女子隔一会儿就来看我一下,她们不在的时候,那两个孩子会从黑漆漆的走道中朝我偷窥,他们穿的蓝袍子可能是睡衣,但头上没有扎头巾,那个女孩留着一头金发,我初次遇到伊妮娅的时候,她的头发跟这女孩的差不多,当时她大约只有十二岁,而我已经二十八岁。那个男孩比女孩年纪小,我猜可能是她的弟弟,小家伙看上去尤为苍白,头发被剃光了,每次他朝屋子里偷看的时候,总会害羞地摆摆手指,朝我招一招。在一阵阵剧痛的间隙,我会虚弱地抬起手,也朝他招招手,但每当我睁开眼睛想要再次看看他的时候,他就不在那儿了。
日出来而又去,医生却没有来。绝望在我内心如波涛般翻腾,我已经快要崩溃,要是这痛苦再持续一小时,我就撑不住了。出于本能,我觉得这些友善之人的家里没有止痛药,不然他们早就喂我吃了。整个晚上,我都在想我小舟里的那些行李有没有什么可以用得上的,但是储备箱中只有一些消毒剂和阿司匹林。我知道,后面那种药,对这种潮汐般凶猛的剧痛根本无济于事。
我想,我只能再坚持十分钟了。早些时候,他们把我的通信志手环拿了下来,放在了床边的一块土砖搁板上,抬眼就能望见,但我从没想过要用它来看看这里的一晚有多长时间。现在,高压电线般的痛苦在我身体内扭动,我挣扎着把手探过去,重新把手环戴在了手腕上,接着对飞船的人工智能轻声说道:“生物监控器功能还启动着吗?”
“是的。”手环回答。
“我要死了吗?”
“生命体征没有危险,”飞船仍旧用平常那四平八稳的声调说道,“但你似乎正处于休克状态。血压……”它继续喋喋不休地报着一些技术信息,我马上叫它住嘴。
“你有没有查出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气喘吁吁地问道,剧痛过后是一波波作呕的感觉。虽然我早已吐光了肚子里的东西,但呕吐的感觉还是让我弓起了身。
“根据信息,跟阑尾炎很像。”通信志说道。
“阑尾……”这是个毫无用处的古老玩意儿,早就通过基因修改从人身上剔除了。“我有阑尾吗?”我对手环轻声说道。时近日出,静悄悄的屋子里突然传来袍子的瑟瑟声,还有几个女人的声音。
“没有,”通信志回答,“除非你发生了基因突变,但这非常罕见,可能性只有……”
“住嘴!”我嘘道,那两名穿着蓝袍的女子匆匆走了进来,还领着另外一个女人,她长得又高又瘦,显然出生于外世界,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身衣,左肩是一块十字和蛇杖标的图案,代表圣神舰队医务军。
“我是莫莉娜医生,”那女人一面说,一面打开一只黑色的小提箱,“基地的掠行艇都在参与军事演习,所以那个年轻人来找我的时候,我不得不和他一起乘菲茨船来这儿。”她在我赤裸的胸脯上贴上一张黏性诊断贴,又在我肚子上贴了一张。“别自作多情地以为我大老远跑过来是为了看你……有艘基地掠行艇在南面八十公里外的吉罗唐巴附近坠毁,我不得不过去照料受伤的圣神船员,他们现在正在等医疗直升机,所以我抽空来看你一下。那帮人其实没什么严重的,只不过受了些擦伤,有个家伙断了条腿。但是基地不愿为了这点小事把正在演习的掠行艇派过来。”她一面说,一面从提箱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装置,摆弄了一下,让它接受诊断贴的信号,“如果你是几星期前在航空港弃船潜逃的那几个商团太空员中的一员,”她继续道,“别指望从我这儿抢钱或麻醉药,跟我一起来的还有两名保安,他们就在外头等着呢。”她戴上耳机。“好了,年轻人,你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那汹涌的剧痛撕扯着我的后背,让我咬牙切齿。当能说出口的时候,我说道:“不知道,医生……我的背……我感到恶心……”
她没睬我,继续看着那个掌上装置。突然,她朝我凑过来,按了按我的左腹。“这里疼吗?”
我几乎放声大叫。“疼。”疼痛稍微平息后,我回答道。
她点点头,转身对着那位救我的蓝袍女子。“跟接我的神父说一声,叫他把那个大包拿进来。这个男人重度脱水,必须进行静脉输液,之后还要注射一管超级吗啡。”
就在此时,我意识到一件事,这件事,自我小时候看着母亲死于癌症之日起就已经为我所知,那就是,能超越意识形态和远大抱负,超越思想和情感的,只有痛苦。如果能从痛苦中解脱,我愿意为这个刻薄多话的圣神舰队医生做任何事。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她正在配置瓶子和管子。“这么疼……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她手里拿着一根老式注射器,正在往里面填充一小瓶超级吗啡。如果她告诉我,我得了什么致命的疾病,今晚就会死,只要她快点给我注射这止痛剂,我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肾结石。”莫莉娜医生说。
我脸上肯定挂满了疑惑的神情,而她继续说道:“你肾脏里有颗小石子……虽说是小石子,但也很大,排不出来……很可能是钙化形成的。这几天你小便困难吗?”
我回想起旅程刚开始那几天,小便时偶尔会疼,还尿不大出,但那几天我没怎么喝水,所以我把这一切归咎于此。“是的,可……”
“肾结石,”她一面说,一面在我左手腕上涂上药水,“会有点刺痛。”她将针管插进静脉,绑缚好。
由于背部杂乱无章的剧痛,我几乎没感觉到针头刺了进来。医生摆弄了一下静脉管,又将注射器连接到管子的一根分支上。“药物大概一分钟就会起效,”她说,“应该会消除你的不适。”
不适。我闭上双眼,不让她们看见我因欣喜而流下的泪水。在井边发现我的那位女子正抓着我的手。
一分钟后,疼痛的确开始减弱。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消除疼痛更让人欢喜了,就好像震耳欲聋的嘈杂声音终于被切断,我的思维又清晰了。随着那股剧痛慢慢减弱,直至回到刀伤或者断骨的程度,我再一次变回到了我自己。这种程度的疼痛是我可以忍受的,也能让我保持尊严和判断力。超级吗啡起作用的时候,蓝衣女子正捧着我的手腕。
“谢谢你。”我捏了捏蓝衣女子的手,从干裂的嘴唇中吐出这几个字。“莫莉娜医生,也谢谢你。”我对圣神医师说。
莫莉娜医生凑过来低头看着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脸。“你会睡上一小会儿,但我先要问你几个问题,在我没问完前,别睡着。”
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劳尔·安迪密恩。”我发现自己撒不了谎,她肯定在注射液中放了吐真剂或是别的什么药物。
“劳尔·安迪密恩,你从哪里来?”她正拿着那个巴掌大的诊断装置,感觉像是一个录音器。
“海伯利安,天鹰大陆,我的部落是……”
“这儿是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的蔡德·拉蒙水闸,你是怎么来的?你是不是上个月从商团运输舰弃船潜逃的太空员?”
“独木舟。”我感觉所有东西都慢慢变得遥不可及,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一阵极暖的暖意充满了我的内心,和我体内肆意驰骋的欢愉感混成一团。“我划着独木舟,一路沿河而下,”我叽里咕噜地说着,“我是通过远距传送门来的,不,我不是那些太空员……”
“远距传送门?”我听见医生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听上去略带困惑,“劳尔·安迪密恩,你说你通过远距传送门来的,什么意思?是不是跟我们大家一样,从它下面划着水穿过去?在你沿河而下的旅程中,从它下面穿过?”
“不,”我回答,“我是从外世界来的,通过传送门。”
医生望了望蓝衣女子,接着转过头看着我。“你是从外世界通过远距传送门来的?你是说……它能运转?把你传送到了这儿?”
“对。”
“你从哪儿来?”医生问,她的左手按着我的手腕,检查着我的脉搏。
“旧地,”我回答,“我是从地球来的。”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感觉自己飘浮了起来,充满喜悦地脱离了痛苦,而医生已经走到了外面的走廊里,正和女士们谈着话。我听到了其中的一些片段。
“……显然神志有点错乱,”这是医生的声音,“不可能是从……旧地……来的,很可能是那几个太空员,嗑了药,头脑里全是幻觉……”
“我们很乐意让他留在这儿……”这回说话的是那个蓝衣女子,“我们会照顾他,等……”
“我们会把一名士兵留在这儿,还有那个神父……”传来医生的声音,“医疗掠行艇到吉罗唐巴接完伤兵,我们会再过来这儿,把他带到基地……可能是明天,或是后天……别让他逃走……军警很可能会……”
逃离了痛苦,我浮在了越涨越高的欢愉浪尖上,不再和浪花搏斗,任自己被水流推着往前,吗啡正张开它的臂膀,欢迎我的到来。
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一个月前我和伊妮娅的一次对话。那是个凉爽的盛夏之夜,我俩正坐在沙漠小屋的前厅里,喝着茶,看着天上的星辰次第出现。我们正在聊圣神的话题,但是每当我说圣神“不是”什么的时候,伊妮娅就会和我唱反调,把“不是”改成“是”作为回应。最后我终于生气了。
“瞧,”我说,“听你的意思,好像圣神从没想要抓你,也没想要杀你。就好像圣神舰船从没追得我们穿越半条旋臂,没有在复兴之矢把我们击落。要不是那儿的远距传输器……”
“圣神没有追我们,也没有击落我们,或是想要杀死我们,”女孩轻声说,“只是圣神中的某些势力。那些人只是在遵从来自梵蒂冈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的命令。”
“好吧,”我说道,仍旧火气十足,“只不过是圣神中的某些势力想把我们击落,把我们杀死……”我顿了顿,“不过你说‘梵蒂冈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还有其他人在下命令吗?我是说,除了梵蒂冈之外。”
伊妮娅耸耸肩。这是个优雅的动作,但却让我非常恼火。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她有一些不太惹人喜爱的特点,而这是最不惹人爱的一个。
“难道还有其他人?”我问道,我和我的小朋友说话时,语气还从没这么尖锐过。
“永远会有其他人,”伊妮娅平静地说,“劳尔,他们不论是要抓住我,或是杀死我,都是正确的。”
梦中发生的事一如现实。我把茶杯放在前厅的岩石喷泉上,定睛凝视着她。“你是说,你……和我……应该被他们抓住,应该被杀死……就像待宰的畜生一样,他们有这个权力?”
“当然不是,”女孩说,她双臂抱在胸前,热腾腾的蒸汽从热茶中冒出,飘进寒冷的夜风中,“我是说,站在圣神的角度看,他们这么做,用特别的手段,想要逮住我,阻止我的行动,这一切都是正确的。”
我摇摇头。“孩子,我还从没听你说过这么颠覆性的话!你是说,他们应该派舰队来抓你?事实上,迄今为止我听你说过的最颠覆性的异端邪说是——爱是宇宙的基本力,就像引力和电磁力一样。可那是……”
“鬼扯?”伊妮娅接过我的话。
“故弄玄虚。”我说。
伊妮娅笑了,她用手指梳理着短发。“劳尔,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并非我说的话,而是我的所作所为。通过所做的……通过接触……所传授出的东西。”
我盯着她。她的叔叔马丁·塞利纳斯曾在《诗篇》中编造出“传道者”的传说,我几乎忘了这档子事。两个多世纪前,诗人老头在这部令人困惑的长诗中做出了预言,认为伊妮娅将会成为弥赛亚……当然,他是这么告诉我的。到目前为止,我在这个女孩身上,还没看出什么弥赛亚的特质,除非以下这些事也算数——她穿过光阴冢的狮身人面像,来到了我们所在的未来,而圣神着了魔一般,想要抓她或是杀死她……还有我……因为在前往旧地的艰难旅程中,我是她的守护者。
“我还没听你传授过什么异端,或是什么危险的知识,”我又说道,语气中几乎带着愠怒,“我也没见过你做出什么事,对圣神造成威胁。”我伸出手,指指黑夜、沙漠以及远处塔列森团队灯火通明的建筑。这个超级吗啡造成的梦,更像是记忆,而非梦境,而我正注视着自己做出那个手势,就仿佛正在明亮小屋外的黑暗中观察这一切。
伊妮娅摇摇头,喝了口茶。“劳尔,你没看到,但那些势力看到了。他们早已把我当成一种病毒。他们是对的……病毒,这正是我将对教会做的事,就像是旧地上古老的艾滋病病毒,或是陨落后席卷偏地的红死病病毒……这个病毒将入侵机体的每一个细胞,它会重塑细胞中的dna……或是至少感染细胞,让生命体崩溃,衰竭……死亡。”
在梦中,我就像夜幕下的一头老鹰,在伊妮娅的帆布岩石小屋上空飞扑,在旧地的陌生星空下高高盘旋,望着我俩——这个女孩和那个男人——坐在前厅的煤油灯下,就像是失落世界中的两个迷途的鬼魂。我们的确就是两个迷途的鬼魂。
接下来两天里,我时昏时醒,痛苦和意识时有时无,让我像是一条松脱束缚的小船,漂浮在大海上,一忽儿经历狂风暴雨,一忽儿经历明媚的阳光。蓝衣女子用玻璃杯给我喂了很多水,我不时步履蹒跚地走到厕所间,尿在一个滤器上,想要找到引起间歇剧痛的石子。没有石子,每一次我都摇摇晃晃走回床边,等着疼痛再一次启动。它真是效率十足,从未出过任何故障。即使在那时,我也能察觉出这一切完全不是英雄式冒险该有的东西。
医生给我看完病就离开了,她要继续顺河而下去掠行艇坠落的地方,临走前,她警告我不许惹麻烦,留下的圣神护卫和那名本地神父都有通信器,如果我犯事,他们就会向基地报告。莫莉娜医生明确告诉我,圣神舰队现在正在进行演习,如果我逼指挥官抽出一辆掠行艇,就为了把人抓到大牢里,指挥官将会很生气,事情会很严重。与此同时,她还叫我多喝水,有尿意的话尽量尿。如果最后还排不出石子,她会把我送到基地的监狱医院,用声波把它击碎。她给蓝衣女子留了四份注射用的超级吗啡,最后不辞而别。留下的那名护卫是个中年卢瑟斯人,体重是我的两倍,枪套中插着一把钢矛枪,皮带上挂着根神经刺棍,他眯着眼窥进来,瞪了我一眼,接着回到外头,继续在前门边站岗。
现在,我打算不再把这家人的女主人称为“蓝衣女子”。在忍受剧痛的头几个小时里,她在我眼里就是这副样子——当然,我也把她看成是救命恩人——在我到她家后的第二天下午,我得知她的名字叫德姆·瑞亚,她的初婚伴侣是另一个女人德姆·洛亚,后来那个年轻男子加入,与她们组成了三人婚姻,他名叫阿棱·米凯·德姆·阿棱,那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名叫瑟斯·安珀尔,是阿棱先前三人婚姻体系诞下的女儿,那个苍白的光头小男孩名叫宾·瑞亚·德姆·洛亚·阿棱,看上去八岁左右的样子,是现在这个家庭的孩子,不过,我不知道哪个女人是他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我所知道的是,他得了癌症,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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