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梦龙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7
|本章字节:12358字
第二天早上,丫头告诉玉堂春说:“俺家杀猪宰羊,要上岳庙哩。”玉堂春问:“为什么?”丫头说:“听妈妈说,为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城来报仇,今天到岳庙发愿,全家从良。”玉堂春说:“是真是假?”丫头说:“当真哩!昨天就把沈姐夫都请走了,从今以后再不接客了。”玉堂春说:“既然如此,你对妈妈说,我也要去烧香。”丫头去对鸨母说了。鸨母赶紧上楼来对玉堂春说:“三姐,你要去,快些梳洗,我叫轿子来抬你。”
玉堂春梳妆打扮,同鸨母出得门来,看见四个人,抬着一顶空轿,停在那里。鸨母便问:“这轿是雇的?”那人说:“正是。”鸨母说:“这里到岳庙要多少钱?”那人说:“抬去抬来,要一钱银子。”鸨母说:“只给五分。”那人说:“这个事小,请老人家上轿。”鸨母说:“不是我坐,是我女儿要坐。”玉堂春上轿,那二人抬着,不往东岳庙去,一直往西门去了。
走了有几里地,到了上高转折的地方,玉堂春回头,看见沈洪骑着个骡子跟在后边。玉堂春大叫一声:“呀!想来是王八、鸨母把我卖了?”于是大骂:“你们这些贼狗奴,抬我往哪里去?”沈洪说:“往哪里去?我为你花了二千两银子,买你到山西老家去。”玉堂春在轿里号啕大哭,骂声不绝,那轿夫却只管抬了轿子飞也似地跑。
走了一天,天色已晚。沈洪找了一间店房,摆下结婚美酒,指望洞房欢乐。谁知玉堂春提着便骂,挨着便打,拼死不从。沈洪见店里人多,恐怕出丑,心想:“她反正已经是瓮中之鳖,不怕她跑了,暂且忍耐几天,等到了我家中,不怕她不从。”于是反而用好话奉承玉堂春,并不去犯她。玉堂春只是整天啼哭。
却说王景隆一到北京,将行李放在店里,就往王银匠家,探问玉堂春的消息。王银匠请王景隆坐下,说:“我这里有现成的酒,且吃三杯接风,然后我慢慢告诉你。”王银匠拿来酒斟上,王景隆不好推辞,连饮了三杯,又问:“玉堂春难道不知道我来了?”王银匠叫王景隆:“三叔开怀,再饮三杯。”王景隆说:“够了,不吃了。”王银匠说:“三叔久别,多喝几杯,不要推辞。”王景隆只得又喝了几杯,又问:“这几天你看见玉堂春没有?”王银匠又叫王景隆:“三叔还是不要问这事,再吃三杯。”王景隆心中疑惑,站起来说:“有什么或长或短,说个明白,不要闷死我了!”王银匠却只是劝酒。
这时金哥从门口经过,知道王景隆在里边,进来磕头贺喜。王景隆问金哥:“你三婶近来如何?”金哥年幼多嘴,说:“卖了。”王景隆急忙问:“谁卖了?”王银匠瞅了金哥一眼,金哥缩了口。王景隆坚持盘问,二人见瞒不过了,说:“三婶被卖了。”王景隆问:“什么时候卖的?”王银匠说:“有一个月了。”王景隆听了,一头倒在地上,二人忙把他扶了起来。王景隆问金哥:“卖到哪里去了?”金哥说:“卖给山西客人沈洪去了。”王景隆说:“你那三婶就怎么肯去?”金哥说:“是鸨母假意从良,杀猪宰羊上岳庙,哄三婶同去烧香,私下和沈洪约定,雇下轿子,把三婶抬走了,现在不知下落。”王景隆说:“王八敢卖我的玉堂春,我一定要和他算账!”
王景隆叫金哥跟着,带领着家人,来到妓院。刚进院门,王八眼快,赶快跑去躲着了。王景隆问众丫头:“你家玉堂春在哪里?”众丫头没人敢答应。王景隆发怒,到房中找到鸨母,一把揪住,叫家人乱打。金哥急忙劝住。王景隆走上百花楼,看见锦帐罗帏,更加恼怒,把箱笼全部打碎,气得痴呆了。他问丫头:“丫头,你姐姐嫁哪家去了?要老实说,饶你打。”丫头说:“她去烧香,不知道就偷偷卖了她。”王景隆满眼含泪,说:“冤家,不知道是做正妻,还是偏妾?”丫头说:“他家里原来有老婆。”王景隆听了,心中大怒,恨恨地骂道:“王八、淫妇,不仁不义!”丫头说:“她现在已经嫁给别人走了,还疼她干什么?”王景隆听了,不禁泪流满面。
正说着,家人来报,有朋友来访。金哥劝王景隆:“三叔不要生气,三婶不在了,你纵然哭她,她也不知道。现在有许多相公来店中相访,听说公子在妓院里,都要来。”王景隆听了,怕朋友笑话,就起身回店。王景隆心中气闷,无心应举,想收拾行装回家。朋友们知道了,都来劝说:“顺卿兄,功名是大事,***是末节,哪里有为***而不去求功名的道理?”王景隆说:“列位不知道,我奋志勤学,都是因为玉堂春的言语激励了我。她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么能轻易将她舍去?”众人叫道:“顺卿兄,你如果科场联捷,又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见她有什么难?你如果回家,忧虑成病,父母担心,朋友耻笑,对你有什么好处?”朋友们的话劝醒了王景隆,他心想:“这话很对,如果我侥幸科场联捷,得到山西的官职,一定能见到玉堂春。”于是一心准备会试。
会试日期已到,王景隆考了三场,果然中了金榜二甲第八名,派往刑部实习。三个月后,被任命为真定府主管刑狱的理刑官。他派轿马迎请父母兄嫂进京。父母不来,回信说:“叫儿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长未娶,已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王景隆一心只想着玉堂春,全不以聘娶为喜。
且说沈洪的妻子皮氏,也有几分姿色,虽然已经三十余岁,比那二八少女,还要风骚。皮氏平时就嫌老公粗蠢,不会风流,又出外的时间多,在家的日子少,她色性太重,打熬不过。恰好隔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惯走花柳场中,为人风流放荡,近日丧偶。虽然捐了一个监生,家道却已经衰败。一天,皮氏在后园看花,偶然撞见赵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
赵昂打听到在巷口开店兼拉皮条的王婆,在沈家走动识熟,而且伶牙俐齿,善于做媒说合。就拿了二十两白银,贿赂王婆,请她穿针引线。皮氏平时里说的那些不良的话,早已经在王婆的肚里,况且皮氏现在和赵昂你贪我爱,一说就上,密密约好幽会的日期。两家本来就是一墙之隔,赵昂和皮氏梯上梯下,就做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赵昂一来贪图皮氏的美色,二来要骗她的钱财,枕席之间,竭力奉承。皮氏心爱赵昂,只要他开口,没有不答应的,恨不得连家当都津贴了他。
赵昂开始只推说有事,暂时挪借,借去以后,却分毫不还。不到一年,皮氏倾囊倒箧,家财被骗得一空。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问时,无言回答。一天夜里,她和赵昂商议,想要跟赵昂逃到别的地方去。赵昂说:“我又不是赤脚汉,怎么走得?就是走了,也免不了吃官司。除非暗地谋杀了沈洪,做个长久夫妻,这才稳当。”皮氏点头不语。
却说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晓得他讨了妓院玉堂春一同回来,急忙告诉皮氏知道,并故意用言语惹皮氏生气。皮氏一听,果然怨恨不已,问赵昂说:“现在怎么样对付他才好?”赵昂说:“他一进门,你便数落他的不是,找他吵闹,叫他领着娼妇另住,那时就凭你安排了。我求王婆买了些砒霜在这里,趁方便的时候放在食器内,拿给他们两个吃。看他们是双死还是单死!”皮氏说:“他喜欢吃的是辣面。”赵昂说:“辣面里正好下药。”两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回来。
过了没几天,沈洪回到了故乡。他叫仆人和玉堂春暂时在门外歇着,自己先进门,和皮氏相见。沈洪见到皮氏,满脸赔笑说:“大姐不要怪我,我现在做了一件事。”皮氏说:“你是不是娶了个小老婆?”沈洪说:“是了。”皮氏大怒,说:“为妻的整年整月在家守活寡,你却在外边花柳快活,还把淫妇带回来,全没有夫妻的感情。你如果要留这淫妇,你自己和她到西厅去住,不许来缠我。我也没有福气受这淫妇的拜,不要叫她来见我。”说完,就拍桌子打板凳地啼哭起来,口里“千王八,万淫妇”地骂不绝声。沈洪劝解不住,心想:“还是暂时依她的话,在西厅住几天,落得受用。等她气消了,再领玉堂春去给她磕头。”沈洪以为妻子是吃醋,谁知她有了私情,而且家财又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因此借此机会,打发他另居。
却说玉堂春曾经和王公子发誓,这次怎么肯失节于沈洪。她一路上想:“我如果到了这厌物家中,将事情经过向他的大娘子哭诉,求她做主,以全节操。我然后再慢慢地寄信给王景隆,叫他拿二千两银子来赎我,这不是很好?”等到了沈洪家里,玉堂春听说大娘不许相见,打发老公和她往西厅另住,不能施行路上想的办法,心中又惊又苦。
沈洪安排床帐在厢房,安顿了玉堂春,自己却去陪伴皮氏吃夜饭。吃完夜饭,皮氏三番五次催赶沈洪回西厅。沈洪说:“我回西厅,只怕大娘生气。”皮氏说:“你在这里,我反而生气;你离了我眼睛,我就不生气了。”沈洪无奈,只得微微行了个礼,说了声:“得罪。”就出了房门,往西厅而来。
沈洪来到西厅,见里间房门紧闭,便叫玉堂春开门。可他叫了半天,也没有动静,又用手打门,可玉堂春依然没有开门。原来玉堂春趁着沈洪不在,检出他的铺盖撇在厅中,自己关上房门睡了,所以任沈洪打门,她哪里肯开。正好皮氏叫小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了没有。沈洪平时就和小名有情,这时看见小名,就把她扯在铺上,草草合欢。事毕,小名自己走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至天明。
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名回来禀告,知道老公已经睡了。她翻来覆去,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天明,皮氏早起,赶了一轴面,煮熟分作两碗,悄悄把砒霜撒在面里边,再将辣汁浇上,叫小名送到西厅去,并说:“给你爹爹吃。”小名送到西厅,叫道:“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给你吃。”沈洪见是两碗,就叫小名:“我儿,送一碗给你二娘吃。”小名便去敲门。玉堂春在床上问:“做什么?”小名说:“请二娘起来吃面。
“玉堂春说:“我不要吃。”沈洪对小名说:“可能你二娘还要睡,莫去闹她。”沈洪于是把两碗面都吃了。沈洪吃完了面,小名收碗走了。
小名刚走,沈洪忽然觉得肚子疼,叫道:“不好了,疼死了,疼死了!”玉堂春开始还以为沈洪是假装的,后来听见声音渐渐变了,开门出来一看,只见沈洪九窍流血,已经死了。玉堂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慌忙高叫:“救人!”
只听得脚步响,皮氏早已经到了。不等玉堂春开言,皮氏就变过脸,故意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想必是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要去嫁人!”玉堂春说:“那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不吃,并没有开门。谁知他吃了,就肚疼死了。一定是面里有问题。”皮氏说:“放屁!面里如果有问题,一定是你这小淫妇做下的,不然,你怎么先晓得这面是吃不得的,不肯吃?你说并没有开门,怎么现在却在门外?这害死人的,不是你,是谁?”说完,假哭起来。
皮氏用三尺白布披在头上,扯了玉堂春到县衙门叫喊。正值王知县升堂,把她们唤了进去,问是什么缘故。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做生意,用千金娶了这叫做玉堂春的娼妇为妾。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在辣面里暗将毒药放入,丈夫吃了,登时身死。望爷爷断她偿命。”王知县听了,问玉堂春:“玉堂春,你怎么说?”玉堂春说:“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氏,只因年岁荒旱,父亲把我卖在苏家妓院。三年后,沈洪看见,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将毒药下在面中,毒死丈夫性命。她反而耍刁泼,污赖小妇人。”王知县听了,又叫皮氏:“皮氏,想你见那男子弃旧迎新,你怀恨在心,毒死亲夫,这情理或是有的。”皮氏说:“爷爷!我和丈夫是从小的夫妻,怎么忍心做这种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心上的人,分明是她药死了我丈夫,要想改嫁。望青天爷爷明察。”
王知县于是叫玉堂春:“你过来,我认为你原来是娼妓,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一定是你见丈夫丑陋,不称你意,因此用毒药把他毒死了。”于是叫衙役:“把苏氏给我夹起来。”
玉堂春说:“爷爷!小妇人虽然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以后,又没有难为半分,怎会下这般毒手?小妇人如果真有恶意,为什么不在半路上谋害他?既然已经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把丈夫赶了出来,不许他进房。今天早上的面,是皮氏亲手做的,和小妇人没有关系。”王知县见她二人各人说得都有理,只得叫衙役暂时把她二人关起来,并说:“等我差人查实再审。”
皮氏在牢里,叫人秘密告诉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的银子,送了刑房吏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衙役六十两,禁子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又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酒坛内,当酒送给王知县。王知县收了。
第二天清晨,王知县升堂,叫衙役把皮氏和玉堂春一起提出来。不多时二人到了,当堂跪下。王知县说:“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沈洪对我说:‘我是苏氏毒死的,和那皮氏没有关系。’”玉堂春正想分辩,王知县大怒,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叫衙役:“给我把她夹起来,着实打,看她招不招?她如果不招,就活活打死。”玉堂春熬不过打,只好说:“愿招。”王知县叫:“放下刑具。”衙役把笔递给玉堂春画了供。王知县说:“皮氏取保在外,玉堂春收监。”衙役给玉堂春带上手铐脚镣,关进南牢。禁子、牢头都得了赵昂的银子,对玉堂春百般***。只等上司批准之后,就递罪状,结果她的性命。
幸好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原来就知道皮氏和赵昂通奸,都是王婆说合的。几天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买砒霜,说要药老鼠。刘志仁当时就有些疑心,现在做出人命来,赵昂用沈家的银子来衙门打点,把苏氏买成死罪,天理何在?他犹豫了一会儿,就来到南牢,看见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堂春,要灯油钱。刘志仁喝退众人,用温言宽慰玉堂春,又问她的冤情。玉堂春哭着向刘志仁告诉了事情的经过。刘志仁见四旁没有人,就将赵昂和皮氏的私情以及王婆买药的事,详细说一遍,又吩咐玉堂春:“你要耐心等待,等有了机会,我指点你去喊冤。以后你每天的饭食,由我供给你。”玉堂春再三拜谢刘志仁。禁子见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出声。
却说王景隆到真定府为官,兴利除害,吏畏民悦,他心里却时刻想念玉堂春。一天,王景隆正在烦恼,家人来报,老夫人家中送新夫人来了。王景隆听了,出去把新夫人接了进来。他见了新人,嘴上不说,心中却想:“容貌倒也齐整,但怎赶得上玉堂春风趣?”当时摆了合欢宴,吃了合卺杯。婚礼完毕,王景隆猛然想起玉堂春:“当初我和你指望白头相守,谁知道你却嫁了沈洪,这诰命夫人的称号却给了别人。”他虽然陪伴着刘氏夫人,心里却还想着玉堂春,因此心中不高兴。
当天夜里,王景隆想起当初和玉堂春相别的时候,曾发下誓愿,各不嫁娶。他一合眼就看见玉堂春在身旁,心中疑惑,中了伤寒。刘夫人派人到处求神消灾,又请名医切脉调治;府县官员都来问安。一个多月以后,王景隆的病才痊愈。
王景隆在任一年多,官声大著。吏部考选天下官员,王景隆被保举到京。王景隆在吏部点名完了以后,回到住处,焚香祷告天地,只愿到山西为官,好访问玉堂春的消息。不一会儿,有骑马人来报:“王爷点了山西巡按。”王景隆听了,两手摸着额头说:“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第二天,王景隆领了诏书和官印,辞别了朝廷,连夜动身,前往山西省城上任。
王景隆到了省城,立即发出公文,先出巡平阳府。来到平阳府,他在察院观看文卷,看见苏氏玉堂春问了重刑,心中惊慌,知道其中定有蹊跷。他叫书吏过来,吩咐说:“你跟着我一起去私访,不可走漏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