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梦龙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7
|本章字节:12626字
王景隆换了素巾青衣,带着书吏,暗暗出了察院,雇了两头骡子,往洪洞县路上来。那赶脚的小伙,在路上闲问:?“二位客官往洪洞县有什么贵干?”王景隆说:“我到洪洞县要娶个妾,不知道谁会说媒?”小伙说:“你还要娶小老婆?俺县里一个财主,就是因为娶了个小老婆,害了性命。”王景隆问:“怎么害了性命?”小伙说:“这财主叫沈洪,妇人叫做玉堂春,是他从京里娶来的。他那大老婆皮氏和那邻家的赵昂私通,怕汉子回来知道了,一服毒药把沈洪毒死了。这皮氏和赵昂反把玉堂春送到了本县,拿银子买通了官府衙门,将玉堂春屈打成招,问了死罪,送在监里。如果不是亏了一个刑房吏,她早就死了。”王景隆又问:“那玉堂春现在在牢里,死了没有?”小伙说:“还没有。”王景隆说:“我要娶个小老婆,你说找谁做媒?”小伙说:“我送你往王婆家去吧,她最会说媒。”王景隆说:“你怎么知道她会说媒?”小伙说:“赵昂和皮氏都是她做牵头。”王景隆说:“现在就到她家里去吧。”
小伙把王景隆引到王婆家里,叫声:“干娘!我送了个客官来你家,这客官要娶个小老婆,请你替他说媒。”王婆说:“劳累你了,我赚了钱来,再谢你。”小伙就走了。王景隆夜间和王婆攀谈,见她能言快语,是个干了多年拉皮条的人。到天明,王景隆又到赵昂家前后门看了一遍,见和沈洪家紧壁相通,知道赵昂和皮氏做事方便。王景隆回来吃了早饭,付了王婆店钱,说:“我没有带财礼,等我从省城回来,再作商议。”王景隆出了王婆家,雇了头骡子,星夜回到省城。
第二天早上,王景隆急速发出公文,巡视洪洞县。王景隆来到洪洞县,各官参见完毕,王景隆吩咐要看审案记录。王知县回到县衙门,叫刑房吏马上将文卷审册,连夜抄写停当,准备第二天送审。刘志仁知道巡按要提审犯人,就替玉堂春写了一张冤状,叫她暗藏在身上。
第二天清晨,王知县来到监狱,把应解犯人点了出来。玉堂春披枷带锁,眼泪纷纷,随解子到了察院门前,等候开门。王景隆升堂,叫先审苏氏一案。玉堂春上堂来,跪在地上,口称冤枉,从怀中取出诉状呈上。王景隆抬头看见玉堂春这般模样,心中凄惨,叫听事官把诉状接上来。王景隆看了一遍,问道:“你是从小就嫁给了沈洪,还是接了几年客,才嫁给他的?”玉堂春说:“爷爷!我从小接着一个公子,他是南京礼部尚书的三公子。”王景隆怕她说出丑处,喝了声:“不要说了,我现在只问你谋杀人命的事,其余不消多讲。”玉堂春说:“爷爷!要问杀人的事,只要问皮氏就知道了。”王景隆把皮氏叫来,问了一遍;又叫玉堂春说了一遍。王景隆吩咐府里掌管刑狱的刘推官说:“听说你公正廉明,不肯枉法徇私,我来到任上,还没有出巡,先到洪洞县,就访得这毒死亲夫一案,你替我把这事情用心问断。”说完,就退堂了。
刘推官回到衙门,立即升堂。他问玉堂春:“苏氏,你谋杀亲夫,是什么原因?”玉堂春说:“冤枉啊!那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赵昂合谋毒死亲夫,县官收了钱,把我逼打成招。现在小妇拼死诉冤,望青天爷爷做主。”刘推官叫衙役把皮氏带上来,问:“你和赵昂的奸情可是真的?”皮氏抵赖说没有。刘推官就叫拿赵昂和王婆来当面对质。二人都说没有奸情。刘推官叫用了一番刑法,二人还是不肯招。
刘推官又叫把小名拿来,问她:“那天是你送的面给你家主人吃,你一定知情!”又喝叫把小名夹起来。小名受不了疼,说:“爷爷,我说吧!那天的面,是俺娘亲手盛起,叫小妇人送给爹爹吃的。小妇人送到西厅,爹叫新娘同吃。新娘关着门,不肯起身,说:‘不要吃。’俺爹就自家吃了。当时就口鼻流血死了。”刘推官又问皮氏和赵昂的奸情。小名也说了。赵昂说:“这是苏氏买来的硬证。”刘推官沉吟了一会儿,叫把皮氏和赵昂分别关了起来。
刘推官叫一书吏过来:“这起泼皮奴才,苦不肯招。我现在要用一计,用一个大柜,上面凿几个孔儿,放在院内,你拿着纸笔暗藏在里面,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审他们,如果他们不招,就把他们锁在大柜的旁边,看他们有什么话说,你给我用心记下来。”
刘推官准备完毕,又叫衙役,把皮氏等人提来再审。他问皮氏、赵昂、王婆三人:“你们招不招?”三人齐声哀告,说:“就打死小的,哪有什么招的?”刘推官大怒,吩咐衙役说:“你众人各自去吃了饭来,把这起奴才着实拷问。现在把他们三人放在院子里,连小名一起锁在四处。不许他们交头接耳。”衙役就把四人锁在大柜的四个角上。众人都走了。
皮氏抬起头来,四下一看,见没有人,便骂道:“小名!小奴才!你怎么乱讲?现在再乱讲,回到家里活活打杀你。”小名说:“不是夹得疼,我也不会说。”王婆叫道:“皮大姐,我也受这刑杖不过,等刘推官出来,说了吧。”赵昂说:“好娘,我哪些亏着你了,如果挨过这官司,我百般孝顺你,就把你当亲娘。”王婆说:“我再不听你哄我了。你叫我撮合了你们,认我做亲娘,许我两石麦,还欠八升;许我一石米,都下了糠秕;许我缎衣两套,只给我一条蓝布裙;许我好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你干的事,没天理,叫我和你一起熬刑受苦。”皮氏说:“老娘,这次出去,不敢忘你的恩。只要挨过今天不招,就没有事了。”哪知道大柜里的书吏,把他们说的话全都记了下来,写在了纸上。
过了一会儿,刘推官升堂,先叫打开柜子,书吏从里面跑了出来。皮氏等人一见,都吓软了。刘推官看了书吏的记录,再要拷问三人,三人都不打自招了。书吏从头照实写明白了,各人画供完毕,递到公案上。刘推官看了一遍,问苏氏:“你是从小为娼,还是良家出身?”苏氏便将“苏淮买良为贱,先遇王尚书公子,挥金三万,后被鸨母一秤金赶逐,将奴赚卖给沈洪为妾,一路未曾同睡”详细说了。刘推官这才知道王公子就是巡按王大人。他于是提笔定罪:
皮氏凌迟处死,赵昂问斩。王婆杖责,名示警。王知县罢职,赃物追回。苏淮充军,一秤金立枷三月。罪定。
刘推官写完判词,把皮氏等人全部收监。第二天,他亲自把判词送到察院。王景隆批准了他的判词,并留他到后堂待茶。王景隆问刘推官:“苏氏怎么发放?”刘推官回答说:“发还原籍,择夫另嫁。”王景隆屏去从人,与刘推官吐胆倾心,详细讲述了他和玉堂春的事情,并说:“现在烦您秘密派人,将苏氏送到北京王银匠家暂住。非常感谢,非常感谢!”刘推官领命奉行。
王景隆行下公文,到北京妓院捉拿苏淮和一秤金,依律问罪。苏淮已经先死了。一秤金认得是王景隆,还叫:“王姐夫。”被王景隆喝叫重打六十,取了一百斤大枷枷上。不到半月,一秤金就呜呼哀哉了!
王景隆在山西一年任满,复命还京。见朝已过,便到王银匠家问信。王银匠说玉堂春有金哥服侍,在顶银胡同居住。王景隆就来到顶银胡同,见到了玉堂春。二人放声大哭。王景隆已经知道了玉堂春守节的事,玉堂春也已经知道了王巡按就是王景隆,彼此称谢。王景隆说:“我父母为我娶了个夫人,十分贤德,她也知道你的事情,决不会妒忌。”当夜,二人同饮同宿,浓如胶漆。
第二天,王银匠和金哥都来磕头贺喜。王景隆感谢二人过去的恩德,吩咐:苏淮妓院的家当原是玉堂春置办的,现在苏淮夫妇已经死了,将留下的家财,拨给王银匠和金哥二人管理。王景隆向朝廷上了个省亲的奏章,得到批准以后,和玉堂春一起回南京。
王景隆和玉堂春到了自家门口,看门人急忙进去报告老爷,说:“小老爷到了。”王琼听了,非常高兴。王景隆进到厅上,排了香案,拜谢天地,拜了父母兄嫂,又和两位姐夫姐姐都相见了。他又引玉堂春和众人见礼。玉堂春进房,见了刘氏,说:“夫人坐上,受我一拜。”刘氏说:“姐姐怎么说这话?你在先,奴在后。”玉堂春说:“夫人是名门官家的女儿,奴是烟花女子,出身微贱。”王景隆非常高兴,当时就正了妻妾的名分,刘氏和玉堂春以姊妹相称。王景隆又叫过王定,说:“王定,你当初在北京三番五次规谏我,那是正理,我现在给老老爷说,让你做老管家。”又赏了他一百两银子。
后来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都生有儿子,一家和气,至今子孙繁盛。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南宋高宗绍兴年间,杭州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户人家,主人姓李名仁,现做南廊阁子库的募事官,又替邵太尉管钱粮。家中妻子有一个兄弟许宣,排行小乙,也就是排行第一。许宣自幼父母双亡,在表叔李将仕的生药铺做主管,年方二十二岁。
那生药店开在官巷口。有一天,许宣在铺内做买卖,只见一个和尚来到门前,打个问讯说:“贫僧是保叔塔寺的僧人,前日已经送了馒头和卷子到宅上。现在清明节将近,追祭祖宗,望小乙官到寺里来烧香,不要耽误。”许宣说:“小子一定来。”和尚告辞走了。
许宣到晚上回姐夫家去。原来许宣没有家小,所以在姐姐家住。当晚他对姐姐说:“今天保叔塔寺的和尚来请追祭祖宗,明天我到保叔塔寺去一趟。”
第二天,许宣早上起来,到街上买了纸马、纸钱、蜡烛、经幡等祭祀物品。吃了饭,换了新鞋袜和衣服,把祭品用条袱子包了,径直来到官巷口李将仕家。
许宣说:“我今天要去保叔塔寺追祭祖宗,求叔叔放假一天。”李将仕说:“你去就是了。”
许宣来到保叔塔寺,诵经祈祷,烧了祭品,吃完斋饭,告别了和尚,往回走。不料走在半路,天上下起了微微细雨,而且渐渐大了起来。许宣见脚下地湿,就脱下了新鞋袜,走到岸边来寻船,却不见一只船。正在没办法的时候,只见一个老儿,摇着一只船过来。许宣暗喜,认得正是张阿公,便叫道:“张阿公,搭个船。”老儿将船摇近岸来,说:“小乙官,淋雨了,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上岸?”许宣说:“到涌金门上岸。”这老儿扶许宣下船,离了岸,向丰乐楼摇来。
船行了不到十数丈,只听见岸上有人叫:“公公,搭个船。”许宣一看,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髻,头上插着些素钗梳,穿一件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这妇人身旁有一个丫鬟,身上穿着青衣服,头上一双角髻,扎着两根大红头绳,插着两件首饰,手中捧着一个包儿。那老张对许宣说:“‘因风吹火,用力不多’,索性搭了她们去。”许宣说:“你就叫她们下来。”
老儿将船靠了岸边,那妇人同丫鬟下船,见了许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向前道了一个万福。许宣慌忙起身答礼。那娘子和丫鬟在舱中坐定,娘子把秋波频转,瞧着许宣。许宣平生是个老实的人,见了这等如花似玉的美妇人,旁边又是个俊俏的丫鬟,也不免动念。
那妇人问许宣说:“不敢动问官人,高姓尊讳?”许宣回答说:“在下姓许名宣,排行第一。”妇人说:“宅上在什么地方?”许宣说:“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儿巷,在生药铺内做买卖。”那娘子问了一会儿,许宣寻思说:“我也问她一问。”起身说:“不敢拜问娘子高姓?府第何处?”那妇人回答说:“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的妹妹,嫁了张官人,不幸去世了,葬在这雷岭。因为清明节将近,今天带了丫鬟,往坟上祭扫了回来。不料遇上了雨,如果不是搭得官人的便船,实在是狼狈。”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船已经近岸。
只见那妇人说:“奴家一时心忙,没有带得路费在身边,万望官人处借些船钱,日后一定奉还。”许宣说:“娘子自便,不妨,这点船钱不必计较。”说着便付了船钱。那雨还没有停。许宣挽了妇人上岸。那妇人说:“奴家住在箭桥双茶坊巷口,如果不嫌弃,可到寒舍饮茶,纳还船钱。”许宣说:“区区小事,不用挂在心上。天色晚了,改天再来拜望。”
妇人同丫鬟走了。许宣进了涌金门,来到三桥街一个生药铺,正是李将仕兄弟的店,看见小将仕在门前。小将仕说:“小乙哥,这么晚了,到哪里去?”许宣说:“是去保叔塔寺祭祖先,遇到了雨,来借一把伞。”小将仕叫道:“老陈,拿把伞来给小乙官。”
不一会儿,老陈拿了一把雨伞出来,撑开对许宣说:“小乙官,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没有一点儿破,拿去不要弄坏了!仔细,仔细!”许宣说:“不用吩咐。”接了伞,谢了小将仕,向羊坝头走去。
许宣走到后市街巷口,只听得后面有人叫:“小乙官人。”许宣回头一看,只见沈公井巷口小茶坊的屋檐下,站着一个妇人,认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许宣说:“娘子怎么在这里?”白娘子说:“因为雨下个不停,鞋儿都踏湿了,叫青青回家取伞和钉鞋去了。现在看见天黑下来了,望官人搭几步。”
许宣和白娘子合伞走到坝头,许宣问白娘子说:“娘子到哪里去?”白娘子说:“过桥往箭桥去。”许宣说:“小娘子,小人到过军桥去,路很近,不如娘子把伞拿去,明天小人来取伞。”白娘子说:“不敢当,感谢官人厚意!”许宣于是就把伞递给了白娘子,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往过军桥去了。
许宣回到姐姐家中,吃了饭就睡了。夜里思念那妇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在梦中,如同白天看见的一般,情意相浓。忽然听得一声鸡叫,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到了天明,许宣起来梳洗完毕,吃了饭,来到生药铺中。整个上午都心慌意乱,做买卖也没有心思。到午时后,许宣心想:“不撒一个谎,怎么去取伞来还人?”遂向老将仕说:“姐夫叫许宣早些回去,要去送人礼物,请半天假。”老将仕说:“去吧,明天早些来!”
许宣出了生药铺,径直来到箭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娘子家。问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正在犹豫的时候,只见白娘子家的丫鬟青青,从东边走来。许宣说:“姐姐,你家在什么地方住?我是来取伞的。”青青说:“官人随我来。”
许宣跟着青青,走了不远,青青对许宣说:“这里就是。”许宣看时,只见一所楼房,门前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子眼。进门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墙上挂着四幅名人山水古画。
那丫头转进帘子内说:“官人请里面坐。”许宣走进里面,那青青低声叫道:“娘子,许小乙官人来了。”白娘子在里面答应说:“请官人进里面用茶。”许宣心中迟疑,青青三番五次催他进去,许宣这才进到里面。只见四扇暗?子窗,揭起青布幕,里边有一个隔间,桌上放了一盆虎须菖蒲,两边墙上挂着四幅美人图,中间挂着一幅神像,桌上放着一个古铜香炉花瓶。
白娘子向前深深道了一个万福,说:“昨日多蒙小乙官人照顾周全,识荆之初,十分感激不尽!”许宣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白娘子说:“请稍坐用茶。”用完茶,白娘子又说:“聊备薄酒三杯,略表心意而已。”许宣正想推辞,青青已经将菜蔬果品,不断地摆了出来。许宣说:“感谢娘子置酒,不敢多打扰。”
饮了几杯,许宣起身说:“今日天色将晚,路远,小子告辞了。”白娘子说:“官人的伞,舍亲昨夜转借去了,再饮几杯,派人去取来。”许宣说:“天晚了,小子要回去了。”白娘子说:“再饮一杯。”许宣说:“吃喝好了,多谢,多谢!”白娘子说:“既然官人要回去,这伞麻烦明日来取。”许宣告辞回家。
第二天,许宣到生药店中做买卖,又推说有事,却来到白娘子家取伞。白娘子见许宣来了,又备了酒菜相待。许宣说:“娘子还了小子的伞吧,不必多打扰了。”白娘子说:“既然已经安排了,就略饮一杯吧。”许宣只得坐下。白娘子斟了一杯酒,递给许宣,启樱桃口,露榴子牙,满面春风,娇滴滴地说:“小乙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奴家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前世姻缘,一见便蒙错爱。正是你有心,我有意。烦小乙官人找一个媒证,奴家与你结成百年姻缘,不枉天生一对。却不知道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