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梦龙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7
|本章字节:9192字
第二天一早,老姥又走了来,笑着对闻俊卿说:“公子小小年纪,倒会说谎,老婆滚到身边,推着不要。昨天老身回复了小娘子,小娘子叫我问一问两位管家,都说:‘公子并没有聘过娘子。’小娘子听了,十分喜欢,已经对员外说过了。不一会儿员外亲自前来拜访说亲,好歹要成这事了。”闻俊卿听了,呆了半晌,心想:“这冤家账,从哪里说起?只有收拾行李,趁早走了吧。”他便悄悄吩咐闻龙,向店家付了店钱,准备起身。
这时候,店家走进来说:“主人富员外,来拜闻相公。”说完,只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望见了闻俊卿,先自欢喜,问道:“这位小相公,大概就是闻公子了吧?”老姥还在店内,也跟了来,说:“正是这位。”富员外把手一拱,说:“请过来相见。”闻俊卿见过了礼,在客座坐了。富员外说:“老汉如果没有事,也不敢冒昧拜访新客。老汉有一外孙女,是景少卿的女儿,还没有许配人家。舍外孙女立志不肯轻易许配给一般的人,老汉不敢擅做主张,凭她自择意中人。昨天她对老汉说:‘有个闻公子,住在本店,仪态不凡,愿嫁给他做妻子。’所以要老汉亲自前来拜访,说这亲事。老汉现在看见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外孙女也有几分姿容,况且粗通文墨,你二人的确是一对佳配。”
闻俊卿听了,说:“不敢欺骗老丈,小生过蒙令外孙女谬爱,哪敢自视为外人。一来令外孙女家是公卿巨室,小生是武官家庭,恐怕高攀不上;二来老父正在难中,小生正要进京辩冤,这事还没有告诉过令外孙女,又不好为这事耽搁,所以不敢答应。”富员外说:“公子是贵人世家的后裔,况且又是学堂名士,指日飞腾,难道还分什么文武门第?如果公子为令尊的事,慌着进京,那也可以把亲事议定了,等回来的时候,禀告令尊以后,再完婚。这样,既安了舍外孙女的心,又不会误了足下的事,有什么不行?”
闻俊卿没有办法推托,心想:“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却又不好过分推辞,打破机关。我和魏撰之有竹箭之缘,不必说了。还有杜子中,我和他更加相好,现在倒不得不撇下了他。我一向有个主意,要在要好女伴里边另外找一个人,嫁给他。现在既然有了这事,我不如姑且答应下来,以后成全了杜子中,这难道不好?到那时候,他们晓得我是女儿身,一定不会怪我说谎。万一杜子中不愿意,那时候也好打发了,不像现在这样不好办。”
闻俊卿主意已定,就对富员外说:“既承老丈与令外孙女如此高情,小生岂敢不受人提挈!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这里,等小生从京中回来,上门求娶就是了。”说完,从身边解下那个白玉腰带,双手递给富员外,说:“奉此与令外孙女表信。”富员外接在手里,千欢万喜,向闻俊卿告辞,同老姥一起去回复景小姐。
富员外回到家中,对景小姐说:“事情已经定了。”富员外就叫在店中办起酒席来,给闻公子饯行。闻俊卿推却不得,吃得尽欢而别。
闻俊卿起身上路,少不得风餐露宿,夜住晓行。不一日,到了京城,她叫闻龙先去打听魏、杜两家新进士的住处。闻龙只问着了杜子中一家,原来那魏撰之已经在吏部告假回去了。杜子中听说闻俊卿来了,十分欢喜,忙派长班来把闻俊卿接到他的住处。两人相见,闻俊卿说:“小弟这次来是专为老父的事。以前分别的时候,承蒙二位仁兄吩咐,叫小弟进京申述。小弟切切记在心上。后来听说二位仁兄高中了,因此不辞跋涉,特来相托。想不到魏撰之已经回去了,现在幸喜杜兄还在京师,小弟不至于失望。”
杜子中说:“闻兄,先将老伯被诬陷的事,做一个揭帖,逐一辩明,刊刻起来,在朝门外逢人就送。等公论明白了,然后小弟去求一个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条陈别事,带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申辩开脱了。”闻俊卿说:“老父有个本稿,能不能上奏?”杜子中说:“现在重文轻武,老伯的案子归按院管,如果武职官员出来自辩,他们不高兴起来,反而弄坏了事。不如小弟刚才说的办法好。闻兄不要轻率。”闻俊卿说:“感谢指教。小弟是书生之见,还求杜兄做主行事。”杜子中说:“你我异姓兄弟,本来就是自家的事,不用叮咛。”
闻俊卿问:“魏撰之为什么回去了?”杜子中说:“魏撰之本来和小弟同寓住了很久,他说有件心事,要回去和闻兄商量。问他是什么事,他又不肯说。小弟说,闻兄见我们二人中了,说不定会进京来。他说这事不可能等,况且事情要在家里办,一定要先回去,所以告假回去了。哪知闻兄却又到了这里,正好两相错过了。敢问闻兄,他真要和你商量什么事?”闻俊卿明知魏撰之是为婚姻的事,却只装作不知道,推说:“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什么,想来无非是为家里的事。”杜子中说:“小弟也想他没有什么大事,为什么这样等不得?”
两人说了一会儿,杜子中吩咐准备酒席,给闻俊卿接风,又叫闻家的家人不必另外去找寓所,就在这里住了。杜子中又吩咐把自己的床移到闻俊卿的卧房,和闻俊卿的床相对铺着,说:“晚间你我可以联床清话。”闻俊卿看见了,心里有些突兀起来,心想:“平日和他们同学,不过是白天在一起,会文会酒,并没有看见我的起居,所以没有看破我是女子。现在共在一间房内了,避闪不得,要是露出马脚来,怎么办?可又没个话可以推得掉。只有自己放精细点,遮掩过去就是了。”
话虽是这样说,可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是假难真。况且整天相处,那些细微的举动,哪里能装饰得了许多?闻俊卿白天到长安街上去送揭帖,做着男人的勾当,晚上宿歇的时候,有好些破绽被杜子中看在眼里。杜子中是个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晓得闻俊卿有些异样,就越加留心观察,越看越觉得闻俊卿像女子。
这天,闻俊卿出去了,忘记了锁拜匣。杜子中偷偷打开来看,见都是些文稿、柬帖。其中有一张写着:
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愿保佑父亲闻确冤情早白,自身安稳还乡,竹箭之期,腰带之约,各得如意。谨疏。
杜子中看了,拍手说:“眼见得证据在这里了。我枉为男子,被她瞒了那么久。现在不怕她飞上天去,只是后边两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已经许了人家?怎么办?”
闻俊卿回来以后,杜子中看着闻俊卿只是笑。闻俊卿十分奇怪,将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问道:“小弟今天有什么举动差错了,杜兄这样看着我笑?”杜子中说:“笑你瞒我瞒得好。”闻俊卿说:“小弟到这里来做的事,没有一点瞒杜兄的。”杜子中说:“瞒得已经很久了。你想起来了么?”闻俊卿说:“的确没有。”杜子中说:“你记得当初一起在书房时的言语么?我曾经说过,我如果是女子,一定嫁给你;你如果是女子,我一定娶你。可惜我不能变为女子,谁知你真的是女子。你却瞒了我,不然我早就娶你了。怎么还说没有瞒我?”
闻俊卿见说着了她的心病,脸上通红起来,说:“谁是这样说的?”杜子中袖中摸出那张纸来说:“这可是你的亲笔。”闻俊卿见了,一时低头无语。杜子中就挨过来和闻俊卿坐在一起,笑着说:“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现在遂了人愿了。”闻俊卿站了起来,说:“我的行踪已经被杜兄识破,抵赖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杜兄厚爱,爱慕之心思,不是没有。怎奈有件姻缘的事,已经属了魏撰之,不能再以身许杜兄,望杜兄见谅。”杜子中吃惊地说:“小弟和魏撰之同为你的同窗好友,论起相互的志趣和性格,还觉小弟胜他一分。你怎么会对魏撰之厚,对小弟薄呢?况且魏撰之又不在这里,为什么你要舍近求远呢?这是怎么说的?”
闻俊卿说:“杜兄有所不知,杜兄可看见疏上竹箭之期的话了么?”杜子中说:“正是我不解的地方。”闻俊卿说:“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心中许愿,占卜嫁谁。那天,我向天暗暗祈祷:箭射到的地方,先捡到箭的,就和他结为夫妇。后来这箭却在魏撰之手里,所以小弟骗他说是家姐所射。魏撰之于是一心思慕,拿了一个玉腰带作为信物。当时小弟虽然没有明说,但心中已经许给他了。这是天意有属,不是小弟有厚薄。”杜子中听了,大笑着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嫁给我是无疑的了。”闻俊卿说:“这话怎么说?”杜子中说:“以前你射在书房前的箭,原来就是小弟捡到的。小弟看见箭杆上有两行细字,非常奇怪。正在念诵的时候,魏撰之听到了,走出来,在小弟手里拿去观看。这时正好家中来人接小弟,我就走了,没有把箭从魏撰之那里拿回来。这怎么是魏撰之捡到的?如果说你所卜的是天意,越发是小弟应卜了。你以后可以问魏撰之,这事是混赖不了的。”
闻俊卿听了,问杜子中说:“杜兄既然曾经见过箭杆上的字,现在还记不记得?”杜子中说:“虽然当时看的时候仓促无心,但还记得是‘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个字,小弟是编不出来的。”闻俊卿听见杜子中说的是真的,心里已经软了,说:“果然是这样,这真是天意了。只是魏撰之望空想了许久,现在又赶了回去,以后他知道了,怎么向他解释?”杜子中说:“这个说不得。从来说‘先下手为强’,况且你原该是我的。”说着就抱了闻俊卿求欢,说:“你我相好兄弟,如今能同床共枕,这真是天上人间都没有的快乐。”闻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进帏帐之内。
事毕,闻小姐整容而起,叹息说:“妾一生的事,都已经交给了郎君,妾的愿望达到了。只是哄了魏撰之,怎么向他解释?”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把手在床上一拍,说:“有办法了。”杜子中倒吃了一惊,说:“有什么办法?”小姐说:“好叫郎君得知,妾身来京的时候,路过成都,在客店内安歇,主人有个外孙女,窥见了妾身,对她外公说了,逼着要以身相许。是妾身想了个办法,把玉腰带当信物,姑且定亲,推说回去时就娶她。当时妾身的意思是说: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可以为郎君配偶,因此订下这门婚事。现在妾身既然已经归郎君,以后回去,魏撰之问起答应他的话,就把这家说合给他成了,这难道不好?况且当时只说是姐姐,他心里并不晓得是妾身自己,也不算哄他了。”杜子中惊叹说:“这个最好。足见小姐为朋友的美情,有了这个收场,我和小姐结合,与魏撰之也没有嫌怨了。谁晓得途中又有这件奇事?还有一件要问:途中认不出小姐是女客,不必说了。但小姐虽然男扮,同两个男子汉一起行走,好些不便。”闻小姐笑着说:“谁说同来的都是男人?他两个原是一对夫妇,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样的。这样在路上好服侍走动,不必避嫌。”杜子中听了,也笑了,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出来的都是奇怪的事。”闻小姐于是就把景家女子所和的诗,拿出来给杜子中看。杜子中看了,说:“世间也还有这样的女人!魏撰之娶了她,也该心满意足了。”
闻小姐再和杜子中商量父亲的事。杜子中说:“现在你父亲已经是我的丈人了,越发好说话出力了。我在吏部有个好朋友,先请他把和你父亲作对的兵备道调了地方,就好办事了。”闻小姐说:“这是最要紧的事,郎君一定要放在心上。”
杜子中第二天就去找了在吏部的好朋友。没有几天,吏部的推升本上奏,把兵备道改升到了广西。杜子中来告诉闻小姐说:“那对头已经改派到广西去了,这里辩白也已经清楚了,等巡抚和按察使拟定从轻发落的奏本上来,一切就都妥当了。我现在马上讨个差事,和你一起回去救岳丈。”闻小姐对杜子中愈加感激,转增恩爱。杜子中讨下差事来,解饷到山东,就便回原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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