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梦龙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7
|本章字节:12368字
明朝年间,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一个武官,姓闻名确,是卫中世袭指挥。中过武举两榜,累官至参将。他家中富裕,生性豪奢。夫人已经去世,有一子,是妾生的,未满三周;有一个女儿,年十七岁,名叫蜚蛾,丰姿绝世。
这闻蜚蛾因是将门将种,从小学得一身武艺,最善骑射,能百步穿杨。模样虽然娉婷,但志气却赛过男子。她起初因见父亲是个武出身,被外人看不起,说是个武官人家。于是认为必须得有个子弟,在学堂读书,才能结交斯文人士,不受别人的欺侮。怎奈兄弟还小,等不到他长大,所以她一向装作男子,到学堂读书。外边走动,只是个少年学生,到了家中内房,才又恢复女扮。
这样数年,闻蜚蛾果然学得满腹文章,博通经史。遇着提学到来,她就改名为胜杰,是胜过豪杰男人的意思,表字俊卿,报了名,同样的入了队,去考童生。她一考就进了学,做了秀才。她男扮久了,人们都把她认做闻参将的公子,听说她进了学,都来贺喜。府县迎送到家,闻参将也只好将错就错,欢喜开宴。因为是武官人家,秀才是极难得的。从此闻参将和官府往来,添了个帮手,也有了些面子。因此内外大小,都好像忘记了她是女儿一样,凡事都靠她支持过去。
闻俊卿有两个同学朋友,一个叫做魏造,字撰之;一个叫做杜亿,字子中。两人都是才学出众的英俊少年,和闻俊卿意气相投,学业相长,况且年纪差不多:魏撰之,十九岁,长闻俊卿两岁;杜子中和闻俊卿同年,但是闻俊卿要大月份。三人就像亲兄弟一般,非常相好,相约了同在学中一个书房里读书。
魏撰之和杜子中,两人无心,只把闻俊卿认做好朋友;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两人里头挑一个嫁给他。两个人比起来,她觉得杜子中是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样也标致些,更为中意,因此和杜子中谈话,比和魏撰之分外说得投机。
杜子中见闻俊卿学问又好,丰姿又妙,常对她说:“我和闻兄两人可惜都是男子,我如果是女子,一定要嫁给闻兄;闻兄如果是女子,我一定要娶闻兄。”魏撰之听到了,便取笑说:“现在的社会风气盛行男色,阴阳早就颠倒了,哪见得两个男子就不能嫁娶?”闻俊卿听了,正色地说:?“我们都是孔门子弟,以文艺相知,彼此爱重,难道不有趣?如果想着淫秽狎昵,把脸面放在什么地方?我们堂堂男子,哪个愿意拿身子做娈童?魏兄该罚请客才好。”魏撰之说:“刚才听到子中爱慕俊卿,恨不得身为女子,因此取笑。如果俊卿不爱此道,子中也就变不成身子了。”杜子中说:“我原本说的是两下话,现在只说了一半,你们就把我说成什么人了。”魏撰之说:“三人之中,谁叫你小些,自然该吃亏些。”大家都笑了。
闻俊卿回到家里,脱了男服,还是个女人。她心想:“我长久和男人做伴,已经是不宜,哪里可以舍弃一起学习的人,另找配偶不成?最终只有在这二人里选择了。虽然杜生更觉得可爱,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后来是哪个结果好,姻缘在哪个身上?”
闻俊卿家中有一个小楼,可以四下眺望。她心中决定不了,便信步登楼。看见一只乌鸦,在楼窗前飞过,停在百来步外的一株高树上,对着楼窗呀呀地叫。闻俊卿认得这株树,是学中书房前的树,心想:“可恨这孽畜叫得不好听,我去结果了它。”于是跑下来,到自己卧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楼来。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闻俊卿说:?“我借这孽畜,卜我一件心事。”于是扯开弓,搭上箭,口里轻轻地说:“不要误我!”嗖的一响,箭到处,那边乌鸦已经坠地。闻俊卿在这边望去,知道乌鸦中箭了,急忙下楼来,仍旧改了男装,要到学中看那枝箭的下落。
杜子中正在书房前闲步,听得乌鸦叫得正急,忽然扑的一声响,掉下地来。走近一看,乌鸦头上中了一箭,穿过眼睛,已经死了。杜子中把箭拔了出来,说:“谁有这样的神手?恰恰射着它的头。”仔细看那箭杆上,有两行细字:
箭不虚发,发必应弦。
杜子中见了,不由得念了出来,心想:“这人好夸口!”魏撰之在书房里听到了,跳了出来,急急地叫道:“拿给我看!”从杜子中手里把箭接了过去。杜子中正同魏撰之看箭的时候,家里有人来找他,杜子中就走了。
魏撰之一个人拿着箭,仔细看时,只见八个字下边,还有“蜚蛾记”三个小字。他心想:“蜚蛾是女人的名字,难道女人中有这样的妙手?这也希奇。刚才子中没有看见这三个字,如果看见,一定也会称奇。”
魏撰之正在沉吟的时候,闻俊卿走了来。她看见魏撰之拿了这枝箭,站在那里,忙问道:“这枝箭是魏兄捡到的么?”魏撰之说:“箭从什么地方来?闻兄怎么这样盘问?”闻俊卿说:“箭上可有字么?”魏撰之说:“正因为有字,所以在这里念想。”闻俊卿说:“念想些什么?”魏撰之说:“这箭杆上有‘蜚蛾记’三个字。蜚蛾一定是女人,因此想着,难道有这样善射的女子不成?”
闻俊卿听了,捣了个鬼,说:“不敢欺骗魏兄,蜚蛾就是家姐。”魏撰之说:“令姐有如此巧艺,许聘哪家了?”闻俊卿说:“还没有许人。”魏撰之说:“模样如何?”闻俊卿说:“与小弟有些相像。”魏撰之说:“是这样,一定是很美的了。俗话说:‘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还没有妻室,闻兄替小弟做个媒人,怎么样?”闻俊卿说:“家里的事,都是小弟做主。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说,没有不依的。只是不知道家姐心里如何?”魏撰之说:“令姐面前也靠闻兄帮衬,通家之雅,料想不会推辞和拒绝。”闻俊卿说:“小弟谨记在心。”魏撰之听了,高兴地说:“只要闻兄答应,这事便十有八九了。谁想姻缘却在这枝箭上,小弟要把这枝箭珍藏起来,作为以后的凭证。”魏撰之把箭收藏在拜匣内,取出一条镶嵌着白玉的腰带,递给闻俊卿,说:“请把这腰带送给令姐,作个信物。”闻俊卿收来,束在腰间,含笑走了。
从此魏撰之心中痴痴地想着:闻俊卿有个姐姐,貌美艺巧,要娶她为妻。他有了这个念头,并不告诉杜子中知道。因为箭是杜子中捡到的,现在自己把它当做宝贝藏着,怕杜子中知道了,来要了去。
谁想这箭,原有来历,闻俊卿在学射的时候,便怀有选择配偶的心。箭杆上刻的那二句,固然是夸发箭必中,但也暗藏着应弦的哑谜。她在射那乌鸦的时候,明知道乌鸦在书房前的树上,却用这枝箭去射,心里暗卜一卦,看他两人哪个先捡着,就和他结为夫妻。因此她急急来寻箭的下落,却不知道是杜子中先捡着,后来才到了魏撰之手里。闻俊卿只看见箭在魏撰之手里,以为姻缘有定,所以假意说有个姐姐,其实是暗藏着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信以为真,以为她真有个姐姐。
闻俊卿固然认了魏撰之是天缘,心里却十分爱着杜子中,好些抛舍不下。她叹了口气,说:“一马跨不得双鞍,我又违不得天意。以后另找件事情,补还他的美情吧。”第二天,她来对魏撰之说:“小弟在老父和家姐面前,十分劝诱,已经有答应的意思了。玉腰带也留在家姐那里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试过后,等魏兄高捷了,才商议这事。”魏撰之说:“这个也好,只是一言既定,再没有翻变才好。”闻俊卿说:“有小弟在,谁翻变得?”魏撰之听了,非常高兴。
秋试考过以后,魏撰之和杜子中、闻俊卿都考在优等,要去参加乡试。魏撰之和杜子中两人来拉闻俊卿同走。闻俊卿和父亲商议,她父亲说:“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暂时做秀才玩玩,如果当真去乡试,一下子中了举人,后边露出真情来,就要奏请朝廷。事情弄大了,不好收场,决使不得。你推说有病,不去了。”
魏、杜两人只得撇下了闻俊卿,去参加乡试,结果都中了举人。闻俊卿知道了,也十分欢喜,准备等魏撰之回家的时候,把求亲的事,告诉父亲,促成这门亲事。
不料安绵兵备道和闻参将不和,在军政考察时,向按院递了一个揭帖,诬陷闻参将冒用国家税收,妄报功绩,侵吞和克扣军粮,贪污了很多赃款。按察使于是向朝廷参了一本,奉圣旨,要本省的巡抚衙门提问闻参将。
闻家得知这一消息,全家上下慌做一团。有许多衙门人,就找些事端来骚扰。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名的秀才,众人还不敢十分放肆。没过多久,兵道行了个牌到闻府,说是奉旨抓犯人,把闻参将抓进知府衙门的监狱里去了。
闻俊卿以秀才的身份去递投诉,要求保候父亲。知府衙门准了诉词,但不肯召保。闻俊卿就求新中的两个举人魏撰之和杜子中,去见知府。知府说:“碍着上司的吩咐,做不得人情。”三人都没有了办法。
从知府衙门出来,魏撰之心想:“闻俊卿他家在遭难的时候,想来是不能说求亲的话了,现在只好不提了,等会试完了再说。”也就没有提和闻俊卿姐姐的婚事。
到了赴京会试前,魏撰之和杜子中来向闻俊卿告别。魏撰之说:“我们三人是同心的朋友,我们两人侥幸中了举人。遗憾的是闻兄因病错过了机会,没有一同中举,没有想到又遭了家难。现在我们匆匆进京去了,心中难过,像刀割一样。我们不能帮上忙,的确是事出无奈。请多致意尊翁,让他安心听问。我们如果稍得进步,一定会出力相助,来辩明这冤屈。”
杜子中说:“官场中官官相护,做定了圈套陷害人。闻兄只在这里营救,未必有益。我和撰之进京,如果得到好处,闻兄不如也来京城商量,替尊翁找个出路。还是京城好辩白冤枉,我们也好相机助力。切记!切记!”魏撰之又私自叮嘱说:“令姐的事,万万留心。不论得意不得意,我这次回来一定把这事情办了。”闻俊卿说:“有腰带在,不会使魏兄失望就是了。”三人洒泪而别。
闻俊卿在魏撰之和杜子中走了以后,越发没有人商量救父亲的事了。亏得官无三日急,倒有七日宽,无非凑些银子,上下分派,使用得停当,狱中的人也不受苦,官府也不来急急问案,把案子丢在半边,当一件没有结的公案。
闻参将在狱中和女儿商议说:“这边的官司既然没有问理,我们正好做手脚。我想修下一个辩本,做成一个详细的揭帖,到京中申冤。只是没有个能干的人去得,心里犹豫,还没有决定。”闻俊卿说:“这件事一定得孩儿亲自去,前几天,魏、杜二兄在临别的时候,也叫孩儿进京去,可以相机行事。只要两兄有一人能中进士,也就好做依靠了。”闻参将说:“你是个女中丈夫,你去是合适。只是万里路途,路上恐怕不便。”
闻俊卿说:?“自古多称‘缇萦救父’,以为美谈。她也是个女子。况且孩儿男装已久,进过学堂,一向算在男子之列,有什么去不得?进京虽然路途遥远,但孩儿有弓箭可以防身;如果有什么人盘问,凭着胸中的见识,也支持得过,不足为虑。只是要有个男人随我一起去,这却有些不便。孩儿想得有个办法,家丁闻龙夫妻,是苗族人,熟悉弓马。孩儿把他妻子也扮做男人,带着他们两个,连孩儿一共是三人一起走。这样既有妇女服侍,又有男仆跟随,就可以放心了。”参将说:“既然计议好了,事不宜迟,快打点动身就是了。”
闻俊卿急忙回家去收拾行装,忽然听得街上报进士说:“魏撰之和杜子中两人都中了。”闻俊卿听了,非常高兴,又来到监狱,对闻参将说:“有他两人在京里做主,这次去越发不难做事了。”
闻俊卿向学堂打了一个游学报告,批了一个文书执照,带在身边。选定日子即刻起身。准备路经省城,再探听一下上司的口风和消息。
闻俊卿一路来到了成都府,闻龙先去找了一个幽静的饭店。闻俊卿到了以后,放下了行李,叫闻龙的妻子取出带来的几样山菜,放在碟内,向店家要了一壶酒,斟着慢慢地吃。
闻俊卿坐的地方,正好和隔壁人家的窗口相对,只隔了一个小天井。她正在吃着,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半掩着窗,对着闻俊卿目不转睛地看。等到闻俊卿抬起头来,那边的女子又闪了进去。那女子遮遮掩掩,只是不走开。忽地和闻俊卿打了个照面,却是一个绝色佳人。闻俊卿心想:“原来世间有这样标致的女子!”
这时,如果是一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会装出些风流模样,两下调起情来。无奈闻俊卿自己也是个女子,哪里放在心上?她叫拿饭来吃了,就离开饭店,打点衙门的事情去了。
闻俊卿傍晚回到店里,刚坐下,就听见隔壁有人声,那个女子又在窗边来看了。闻俊卿私下笑着说:“看我做什么?你哪里知道我和你一样是女子!”她正在感叹的时候,只见一个老姥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子。见了闻俊卿,放下?子,道了万福,对闻俊卿说:“隔壁景家小娘子见公子一个人饮酒,送了两件果子来给公子当茶。”闻俊卿打开?子一看,里面装的是南充黄柑、顺庆紫梨各十来枚。闻俊卿说:“小生从这里经过,和娘子非亲非戚,怎么接受这样的美意?”
老姥说:“小娘子说,这里来万去千的人,她还没有见过像公子这样风度的,一定是富贵人家出身。一打听,知道是参将府中的公子。小娘子说,这俗店没有什么可口的东西,叫老身送这两样东西来给公子解渴。”闻俊卿说:“小娘子是什么样的人家,却住在这隔壁?”老姥说:“这小娘子是井研县景少卿的小姐。只因父母双亡,她依着外婆家住。她家里有很多家业,只因为找不到中意的丈夫,所以还没有嫁人。她外公是这里的富员外,这城里生意好的客店,大多数都是他家的房子,所以收入很多。只因为这里幽静些,所以他同家小都住在隔壁。他也不敢自作主张把外孙女许人,恐怕选错了对象,以后来怨恨他。他常对景小娘子说:‘只要是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就对我说,我就替你主婚。’这个小娘子也古怪,自来会拣相人物,却从没有说哪一个好。可是她刚才见了公子,却十分称赞,恐怕是和公子有些缘分吧?”闻俊卿不好答应,微微笑着说:“小生哪有这样的福分?”老姥说:“好说,好说。老身这就走了。”闻俊卿说:“请代小生致谢小娘子,多承佳惠,行路中没有可奉答的东西,只有心领盛情了。”
老姥走了以后,闻俊卿想起刚才的事,不觉失笑,说:“这小娘子看上了我,岂不枉费春心?”于是吟诗一首:
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却惭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绿绮琴。
第二天早上,老姥又来了。她一只手拿着一个碗,里面有四只剥了壳的熟鸡蛋,另一只手拿了一只小茶壶,送到闻俊卿面前,说:“公子请吃点心,”闻俊卿说:“多谢妈妈盛情。”
老姥说:“这是景小娘子昨天晚上就吩咐老身拿来的。”闻俊卿说:“又是小娘子的美情,小生怎么消受?有一诗奉谢,烦妈妈替我带去。”闻俊卿就把昨天夜里的诗写在纸上,封好了,交给老姥。诗中表明了推却的意思。
老姥把诗拿去给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爱着闻俊卿,见他以司马相如自比,反而以为有意于她了,而后边二句,不过是谦让的话。于是和闻俊卿诗的韵,回了一首诗:
宋玉墙东思不禁,愿为比翼止同林。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景小姐把诗写在乌丝茧纸上,叫老姥送给闻俊卿。闻俊卿看了,笑着说:“原来小姐如此高才,难得,难得!”闻俊卿见她缠得紧,想了一个办法,对老姥说:“多谢小姐美意,小生不是无情,怎奈小生已经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上复小姐,这段姻缘,种在来世吧。”老姥说:“既然公子已经有了亲事,老身去回复了小娘子,省得她牵肠挂肚,空想坏了。”
老姥走了以后,闻俊卿又出门去打点衙门的事情,央求宽缓些日期。事情办好以后,到天晚,才回到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