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梦龙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7
|本章字节:8366字
小道人说:“嬷嬷不要这样说!以前她是和我当面讲好了的,现在她却要耍赖。请嬷嬷再去说一说,只等小子今天晚上见她一面,看她当面怎么翻悔!”老嬷说:“刚才为你,磨了好一会牙,她只推着谢礼,并没有一点口风。现在你去说也没有用,她怎么肯再见你!”小道人说:“以前怎么去一说就肯相见?”老嬷说:“要知道以前是她求你的时候,当然不难。现在事情已经过了,自然不同了。”小道人叹了口气,说:“可见人情如此!我枉为男子,反而被这小妮子骗了。我一定要在这里守出她的破绽来,出这口气。”老嬷说:“你还是把赌注收起来,慢慢找机会再说。”当下小道人把赌注收了,闷闷地过了一夜。
一连几天,都没一些动静。一天,小道人在店里闲坐,只见街上一个番汉牵着一匹高头骏马,马上坐着一个虞候,来到门前。虞候跳下马来,对小道人叉手行礼,说:“罕察王府中请师父下棋。备马到门,快请骑坐了就去。”小道人答应了,上了马,虞候步行跟着。不一会儿,已经到了王府门前。小道人下马,随着虞候进去。只见众王贵人正在堂上喝酒。见了小道人,都站起身来,说:“我们喝酒喝得畅快,正想手谈几局。特地叫人来请你,现在你来了,正好。”当即叫当值的把棋桌搬过来。
众王之中先有两个下了两局,赌了几大杯酒。于是就推出高手和小道人对局。以后轮换请教。也有让六七子的,也有让四五子的,最少的也让三子两子,并没有一个对下的。众王你争我嚷,各出意见,要逞手段。怎当得小道人随手应对,尽是神机莫测,众王全都输了。众王非常佩服,就问小道人:“小师父的棋艺和我国棋师妙观相比,究竟是哪个为高?”小道人想着妙观失信的事,心里有些怀恨,不肯替她隐瞒,便说:“这女子的棋艺本来就低劣,枉得其名,不足为道。”众王说:“前几天听说你们两人比试,是妙观赢了。现在怎么反而这样说?”小道人说:“前几天是她私下叫人央求小子让她。小子是外来人,不敢不让本国的体面,所以故意输给了她。哪里是棋力敌不过她!如果真拿出手段来,保管赢她。”众王说:“口说无凭,要下了才知道。快去叫妙观来,当面比试。”罕察立即命令从人骑马去,马上把女棋师妙观请到王府来。
妙观来到王府,向众王行礼以后,见了小道人,心里有些忸怩,不敢撑眼看他,勉强也见了一礼。众王让他们坐了,说:“你们两人都是国手,没有定高下。今天在咱们面前比试比试。咱们出十万赌注来赌,怎么样?”妙观还没有来得及答应,小道人已经站起来,说:“小子不愿意各位殿下破钞。小子自有赌注和小娘子赌。”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包黄金来,说:“这黄金重五两,就请赌这些。”妙观回答说:“奴家却没有带什么来,没有可赌的。”小道人向众王拱了拱手,说:“小娘子没有东西相赌。小子有一句话,说来请问各位殿下看,可行则行。”众王说:“有什么话说?”小道人说:“小娘子身边没有黄金,怎么不拿自己的身子当赌注。如果小娘子得胜,就拿了小子的黄金去。如果小子胜了,赢小娘子做个妻子。可中也不中?”众王听了,都拍手称快,大笑起来,说:“妙,妙,妙!咱们都做个保亲,真是风流佳话。”
妙观这时想要答应,知道小道人的手段高,输了难办;想不答应,又明明是害怕赌输赢,不交手就算输了,真是左右为难。无奈许多贵人在面前极力赞同,不由得她躲闪。而且小道人心高气傲,催请对局。妙观没有办法,羞惭窘迫,心里已经慌乱,勉强答应了。
二人开始对局,妙观没有一子下得是应手的,觉得下着吃力。正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况且是心意不安,把平日的力量越发减了。妙观连败了两局。小道人起身离开棋盘,对着众王叩头,说:“小子赢了。多谢各位殿下赐婚。”众王拍手称快,说:“两个国手,原来就是天生一对。妙观虽然输了棋,却嫁得了这样的丈夫,可以说是得人了!等有吉日了,咱们赞助花烛费用就是了。”妙观听了,急得个羞惭满面,红了脸皮,无言可答,只是低着头不做声。罕察给了二人赏赐,吩咐从人把他们各自送回了家。
小道人回到店里,扬扬自得地对老者和老嬷说:“一个老婆,被小子在棋盘上赢了来。这次她没地方躲了。”老者和老嬷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小道人便将王府中和妙观对局赌输赢的事,说了一遍。老嬷听了,笑着说:“这次她赖不得了。”老者说:“也要有个媒人,行个聘礼才稳当。”小道人笑着说:“我的媒人大着哩,各位殿下都是保亲。”店主人说:“虽然如此,也要有个人通话。”小道人说:“以前她请嬷嬷求我,往来了两次。现在这个媒人自然是嬷嬷做了。”老嬷说:“这是带挈老身吃喜酒的事,当然效劳。”小道人说:“我现在就把赌输赢的五两黄金,再加五十两白银,作为聘礼,选一个吉日,烦嬷嬷替我送去,订约成亲。”老者去房中取出一本择日的星书来,翻了一翻,说:“明天正是黄道吉日,正好行聘。”
第二天,小道人准备好礼物,托老嬷送过对门去。这老嬷装扮得花簇簇的,拿了一个盒盘装了礼物,双手捧着,来到妙观棋馆。妙观看见老嬷这般打扮,手中又拿着东西,也看出用意来了,忙问她的来意。老嬷满脸堆笑,说:“小店里住的小师父多多拜上棋师小娘子,说是昨天在王府中,席间娘子亲口许下了亲事,今天是个黄道吉日,特派老身来做媒行聘礼。这个盒儿里装的,就是他下的聘礼,请娘子收下。”妙观一听,呆了一会儿,才回答说:“这话虽然有个来历,却怎么成得这事?”老嬷说:“既然有来历,怎么又成不得?”妙观说:“昨天在王府中对局,真的是我输给他了。这话虽然是有的,只不过是一时的戏言,难道我的终身大事,只在两局棋上就定了不成!”
老嬷说:“别样的话可以随便说,这个话他怎么会认为是戏言!娘子以前求他的时候,就算他是径自妄想;现在又添出这一次赌输赢的事,他怎么由得你翻悔!娘子不要怪老身说,看这小道人,人物聪俊,年纪不大;你们两人又是同道中的对手,正好做一对夫妻。娘子不如答应了这段姻缘,成了终身大事,又不失一时的口信,带挈老身也吃杯喜酒。不知娘子认为如何?”妙观叹了口气,说:“我自幼失去了父母,寄养在妙果庵里。亏得老道姑抚养成人,教了这下棋的技艺,从来没有遇见一个对手。得受了朝廷的册封,出入王宫内府,谁不敬慕?现在身子虽然是自家做得主的,却是上无尊长之命,下无媒妁之言,一时间凭着两局赌赛,偶尔输了,就要认起真来,草草送了终身大事,岂不可羞!这事断然不可!”
老嬷说:“只是他说娘子失了口信,怎么回答他?”妙观说:“他原来只是拿五两黄金当赌注的,我偶然没有带得东西在身边,后来我输了。现在赔还他五两黄金,天大事也完了。”老嬷说:“只怕说他不过。虽然这样,常言说:‘事无三不成’,这次已经是第二次了,老身只得替你再去告诉他,看他怎么说。”妙观到房中箱子里面称了五两金子,用封套封了,拿出来,放在盒子面上,说:“有烦嬷嬷还给他。又劳您跑路,改天再谢。”老嬷说:“谢是不必说起。只怕回话不行的时候,还要老身费口舌哩。”一边说,一边拿了带来的聘礼和妙观的这一封金子,告别了妙观,回到店中。
老嬷笑着对小道人说:“聘礼她没有收,回敬倒有了。”小道人问是什么缘故。老嬷便将妙观所说的话,一一向小道人说了。小道人听了大怒,说:“这小妮子,昧了心,说这样的话!既然是自家做得主,还要什么尊长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长么?就是嬷嬷拿礼物过去,便也是个媒妁了。怎么说没有?总是她不服输,又生出这些话来混赖,还拿金子来搪塞!我不希罕她的金子,只要把她这事写个状纸,把她告了,不怕她不是我的老婆!”老嬷说:“不要性急!这次老身去,她说的话与前次不同了,是软软的了。还等老身再去劝她。”小道人说:“私下去说,好像是我求她了,她一定还要装模作样。不如上官府告了她,叫她赖不掉!”当下写就了状子,来到幽州路总管府。
那幽州路总管泰不华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随牌进府,将状子递了上去。泰不华总管接着,看了状词,说:“原来是为婚姻的事。凡户、婚、田、土的事,要到析津、宛平两县去。怎么到这里来告?”周国能说:“这女子是册封的棋师,况且还关连着众王殿下,不是天台这里不能主婚。”总管准了状词,差人去传妙观前来对理。
差人到了妙观的棋馆,将官票给妙观看了。妙观吃了一惊,说:“这个小弟子孩儿,怎么这样恶作剧!”她叫弟子张生拿赏钱出来打发公差,自己进去准备到总管府去。公差知道妙观是册封的棋师,不敢放肆,和妙观约在衙门前相会,就先走了。
妙观叫了一乘轿子,抬到总管府前,进去见了总管。总管问道:“周国能告你赖婚一事,这怎么说?”妙观说:“一时赌赛输了,实非情愿。”总管说:“既然已经输了,就不能说情愿不情愿。”妙观说:“偶尔戏言,并没有什么文书约契,怎么算得真?”周国能说:“众王殿下都在面上作证,大家认作保亲,还要什么文书约契?”总管说:“这话是真的么?”妙观一时语塞,无言可答。总管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况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离。你们两人既然都是棋中国手,也是不错的配偶。我做主与你成了这好事吧。”妙观说:“大人做主,哪敢不从。只是这人不是本国人,萍踪浪迹,嫁了他,就要随着他走。小妇人是个官身,有许多不便之处。”周国能说:“小人虽然在湖海飘零,自信有下棋的绝艺,不愿意轻易娶一个一般的女子。就是妙观,她是女中国手,也不愿意轻易嫁给一个普通的男子!如果大人能做主成婚,小人情愿落籍在这里,两人相帮行教,不回故乡去了。”总管说:“这样最好。”妙观没话可推辞,只得听凭总管判决。
周国能回到店里,又请老嬷重新去下聘礼,约定日期成亲;又到各王府,通知了成亲的事。各王府都赞助了花红灯烛的费用。胡大郎、支公子等一帮好事的人,知道了以后,都来助兴。成亲的那天,好不热闹。
从此,二人感情和睦融洽,周国能又指点了妙观神妙的着数,使她的棋艺也达到绝顶,二人终于成为了对手。众王贵人认为这是佳话,又为周国能提请官职,封为棋学博士,御前供奉。后来周国能差人到蔡州,悄悄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荣华。周老夫妻见了媳妇一表人才,两心快乐,这才相信周国能起初不肯娶妻,最后终于找到好姻缘,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有志者事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