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伯庸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9
|本章字节:10770字
这三种说法要么是没有靠谱的史料支持,要么是跟新旧两种五德循环的理论都不符合,而苻坚本人又不可能从坟里爬出来作说明,所以直到今天还是一笔糊涂账。以我个人的看法,有可能苻坚确实信那些谶纬之说,但是倚为左膀右臂的王猛拦着不让搞,于是他也就没推算五德之类的花样,而以他对王猛的信任程度,就算后者死了,这一政策应该也不会轻易更改。等到淝水之战以后,前秦崩溃,苻坚也根本没时间玩五德游戏了,所以当时压根儿就没有官方认定的德性。
链子到这儿肯定是断掉了,要接也是后人硬给接上的。
打酱油的也有德性
前秦统一黄河流域,速度太快了,很多地方势力还来不及消化,再加上苻坚也是个心比天高的家伙,心想你们这些蛮夷光知道杀来杀去的,本天王可是个要继承中国正统的文化人儿,所以他决定,一个敌人都不杀,要以德服人,要达成百族共荣的新局面。
苻坚的想法是挺高尚,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公元383年,他打算亲自领兵去讨伐东晋,大臣们纷纷劝阻,说东晋有长江天险,易守难攻。苻坚冷笑一声:“我有百万大军,一人扔一条马鞭,就足以把长江给填平了,有啥可怕的?!”百万当然是夸张啦,可是按照史书上的记载,调集全国兵马,也有空前的九十来万,要说这九十来万人一拥而上,就算扔马鞭填不平长江,堆尸体也能够造成浮桥了。
可问题是九十万大军没能一起涌上前线,这边儿苻坚领兵已经跟晋军接上仗了,那边儿后军还没离开长安呢。这样打仗,就是彻底的大笑话,人数再多也无济于事,再加上第一能打仗的王猛早就死了,第二能打仗的苻融(苻坚的弟弟)竟然一个不小心让乱军给踩死了,结果在淝水边上,晋军十来万人就把苻坚打得狼狈逃窜。
吃一个败仗是小事儿,可是这么一来,原本笼罩在“大秦天王”头上那战无不胜的光辉就彻底消散了,于是全国各地的苍蝇、跳蚤啥的全都冒出头来,跟推多米诺骨牌一样,前秦瞬间崩盘。要是以此推论,前秦倒有点儿像是火德,碰到淝“水”,这火立刻就给浇熄了——当年刘秀把洛阳改名雒阳,看起来还是有点儿道理的,地名和王朝之间可能真有生克。
且说苻坚在淝水惨败以后,各族野心家纷纷崛起,中原大地立时就冒出了无数割据势力,个头儿比较大的有后秦、西燕、后燕,后来又冒出来胡夏、北燕、南燕、后凉、北凉、南凉、西秦等等一大票国家。
先说后秦,国主姚苌是个羌人,他是在苻坚登基前不久,因为战败而归降的,所以说,他对前秦有国仇家恨,但对苻坚本人不该有什么私怨。可是苻坚前脚在淝水战败,他后脚就竖起了反旗,自称“万年秦王”。公元385年,西燕军攻破长安,苻坚出逃,路上被姚家军逮着了,姚苌立刻露出狰狞嘴脸,开口就索要玉玺。
前面说了,苻坚是破口大骂,还说:“五胡按次序也轮不到你们小小的羌族,玉玺我已经派人送到晋国去了,你绝对拿不着啦!”姚苌说:“您都落到这般田地了,还嘴硬哪?好吧,玉玺我不要了,您下道诏书,禅位给我,如何?”苻坚继续硬挺,说:“禅让和国统轮替,那是圣贤才能做的事情,你这个叛贼,怎敢自比古代的尧舜!”姚苌恼羞成怒,干脆把苻坚给勒死了。
姚苌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还特意给苻坚上了个谥号,叫“壮烈天王”——天可怜见的,他倒是不想“壮烈”呢,是你硬要逼他“壮烈”的呀。
不久之后,姚苌打败西燕军,攻入长安城,于是正式称帝,国号仍然叫“秦”,史称后秦。咱们已经说过了,他自说自话地说自家是火德,以继承苻氏前秦的木德,至于前秦究竟是不是木德,对于姚苌来说,这事儿真的重要吗?
至于后燕、西燕,史书上也没有提他们的德性,但想来他们都自称是前燕的继承者,所以应该接着耍“木德”。其他几个小国都是路人甲、路人乙,打酱油的角色,他们究竟是什么德,就不必提了。不过有一国不能不说,那就是夏国。
夏国的创始人名叫赫连勃勃,是匈奴人,他本是后秦的将领,后来戳杆子自己闹起了独立。赫连勃勃,一听这名字就是个满脸大胡子的蛮夷(当然啦,事实上人家长得挺有气度,据说就连后秦皇帝姚兴见了都流口水),而他所做的事情,也跟野蛮人差不太多。据说赫连勃勃修建首都统万城的时候,要求城墙坚固,每修一段城墙就派兵拿着长矛去捅,捅得进去就杀建筑工人,捅不进去就杀去捅的士兵,反正总得死一个,比现在很多施工队的老板还黑。其他的残暴事迹,包括站在城头上看谁不顺眼当场斩杀之类,更是不胜枚举。总而言之,在十六国时期的暴君里面,赫连勃勃稳稳能排进前三名。
可是让人晕菜的是,就这么一野蛮人,却大摇大摆地自称是中原正统。什么正统呢?匈奴贵族大多跟刘渊一样被汉朝赐了刘姓,赫连勃勃原本就叫刘勃勃,后来才恢复了旧姓赫连。不过,刘渊冒充汉室宗亲已经漏了馅儿,这条路再也走不通了嘛。赫连勃勃这个头大呀,也不知道是哪个闲人帮他翻书,终于在《史记》里找到一句话:“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马上跑去禀报。赫连勃勃大喜过望,立刻宣称,没错,老子就是大禹之后,夏朝的正根儿,所以咱的国号还该叫“夏”。
按照刘歆的新五德学说,这个后来被称为“胡夏”的政权跟前面的夏朝一样,都定德性为金德,也要在华夏正朔的五德循环里占那么一席之地。
胡夏凤翔六年(公元418年)十月,赫连勃勃击败了刘义真统率的东晋军,攻陷长安城。他得意之余,就在统万城的南边儿刻石颂德,石碑上说:“我皇祖大禹以至圣之姿网漏殷氏,用使金晖绝于中天于赫灵祚金精南迈。”大致意思就是说:老子是大禹后裔,自从殷商以来金德就始终混得不太好,一直到我,这才算是金德复兴了云云。
可是金德怎么就能复兴呢?他上面接的究竟是哪种德性呢?是生是克呢?具体赫连勃勃怎么推演的已经不可考了,我估计可能是因为他跟后秦之间颇有渊源——后秦属木德,按五行相胜系统的算法,金克木,这就对得上榫了。唯一的问题是,后秦是人家东晋灭的算了,我干吗要给他找理由算正统?反正他这个金德来路不明,事实上也没几个人承认。
胡夏国只有短短的二十五年就完蛋了,而且疆域最广的时候也不过才占据了今天陕西、宁夏两个省,再加甘肃和内蒙古的一部分,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也纯粹就一打酱油的——连打酱油的都有德性,真是哪儿说理去
就这么着,十六国(事实上不止十六个,这只是习惯性叫法)旋起旋灭,在中原地区闹腾了很久,最后终于被鲜卑族的北魏统一,北方这才算暂时稳定下来。北魏跟那些短命小王国不同,算是个拥有半个中国长达一百来年的大朝代,它是什么德性容后再说,咱们还是先回过头来讲讲南边的邪乎事儿吧。
坚至五将山,姚苌遣将军吴忠围之。坚众奔散,独侍御十数人而已。神色自若,坐而待之,召宰人进食。俄而忠至,执坚以归新平,幽之于别室。苌求传国玺于坚曰:“苌次膺符历,可以为惠。”坚瞋目叱之曰:“小羌乃敢干逼天子,岂以传国玺授汝羌也,图纬符命,何所依据?五胡次序,无汝羌名。违天不祥,其能久乎!玺已送晋,不可得也。”苌又遣尹纬说坚,求为尧舜禅代之事。坚责纬曰:“禅代者,圣贤之事。姚苌叛贼,奈何拟之古人!”坚既不许苌以禅代,骂而求死,苌乃缢坚于新平佛寺中,时年四十八。
——《晋书·苻坚载记》节选
德性和“亲情”
西晋灭亡以后,南方的形势就要比北边儿简单清楚多了。且说当西晋末代皇帝司马邺被刘曜拿下的时候,正巧皇室里有个叫司马睿的家伙在长江以南的建业待着。早先“八王之乱”造成“永嘉南渡”,大群的中原士人逃到长江以南去避难,人心惶惶,群龙无首,大家伙儿瞧着司马家也剩不下什么好枣儿了,于是就矬子里拔将军,拥戴司马睿登基,延续皇统——史称东晋,司马睿就是晋元帝。
东晋的局势比起西晋来,貌似要稳定多了,长江横在那里就是天然的马其诺防线,只要北方五胡诸国里没出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这个偏安江南的朝廷就能一直平安无事,混吃等死。虽然东晋也组织过几次北伐,可都被少数民族兄弟们给敲了回来,于是只好乖乖地趴在江南养活那一大窝名士。北方诸国中只有苻坚认认真真地以灭国为目的南征了一回,可惜淝水之战客场惨败,让东晋躲过了这一场大劫。这件事经常被江南名士拿来吹牛,说咱家才是正统,瞧见淝水的大胜了吗?有老天爷保佑着哪。
所谓东晋、西晋,其实是后世学历史的人为了考研划重点方便而硬给分开的,当时人家江南可是坚定地认为只有一个晋朝,甚至可以说,只有一个中国,北方那些蛮子怎能代表中国呢?既然只有一个晋朝,那德性自然就无须改动,于是东晋也是金德——同时期的北边儿,什么水德、木德、火德、金德掐得正欢实,东晋从来置身局外,冷眼旁观,嗤以之鼻,最多从牙缝儿里蹦出三个字:“哼,伪朝!”
东晋对外战争不多,基本上防御有可能打赢,出击就是作死,跟当年的东吴一样。所以权贵们的主要精力全都用在敛财、嗑药或者内斗上了。想那大名鼎鼎的桓温倒是搞过一次勉强还算成功的北伐,王猛屁颠屁颠地跑去献计,留下一段“扪虱谈天下”的佳话,可最终王猛还是跑去跟苻坚了。为什么呢?因为王猛瞧出来了,桓温根本就没有收复中原的决心,他是琢磨着在前线打几个胜仗好提高自己的威望,然后回去篡位哪。
有桓温这种想法的家伙并不算少,可是最终成功的只有(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刘裕。
刘裕,小名叫寄奴,这人是个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在东晋服役的那些年里屡建奇功,最远曾经打下过长安城,后来又被“金德”小太阳赫连勃勃给撵出去了。这个人的身世很有意思,据他自己吹嘘说是西汉楚元王刘交之后——如果这个谱系万一是真的话,他倒是跟刘向、刘歆爷儿俩还有亲戚关系呢。小时候,刘裕也是靠卖草鞋为生的,后来才投了军,跟当年那位大耳招风的汉室宗亲际遇也颇为相似。
公元420年,这时候北魏正处于上升期,但还没能统一北方,刘裕琢磨着自己名望差不多高了,实力差不多强了,就逼迫晋恭帝禅让,自己建国称帝。按说他跟汉朝皇室那么有缘分,想篡位就该继续打“复兴汉室”的数百年老旗号才对呀。不过刘裕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那时候距离汉朝灭亡时间太久了,汉朝的老刘家已经没什么号召力了,更何况有刘渊的前车之鉴在,算了,咱还是别装了,换个国号吧。刘裕篡位前曾经被东晋封为宋公、宋王,顺理成章,新王朝的国号就是宋。
既然换了国号,那么德性自然也得要换。按照五行相生法,金生水,刘宋就应该是水德,尚黑。《宋书·祥瑞志》里记载了这么一档事儿,说在东晋义熙十一年(公元415年)的时候,都城建康的西明门忽然塌陷,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水灾。这当然不是豆腐渣工程的错,西方属金,西明门就是指金象之门,被水给毁了,恰好就是金德衰而水德旺的迹象。所以咱们读《宋书》,经常可以看到皇帝老儿戴着黑介帻(一种长耳朵的裹发头巾)晃来晃去,那就是服色尚黑的缘故。
说句题外话,历朝历代的服装不停地演变,黑介帻变化到后来,就成了大家耳熟能详的“乌纱帽”。
刘宋王朝存在了六十多年,被大将萧道成推翻,建立齐朝,史称南齐。这个南齐的德性,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出来,萧字是草字头,属木,再加上水生木,所以齐朝就应了木德了,服装、旗帜、牺牲都尚青。
相关于此的祥瑞预兆还是一如既往的玄之又玄。据说萧道成十七岁那年,曾经梦见过一条青龙追着西边儿的落日飞翔,有术士解释说那落日就是刘宋啊,而这青龙,自然就代表了他萧道成。实在有点儿太假了,他要真十七岁的时候去跟术士打听这个梦,而术士又这么回答了,两人都得被抓,说不定脑袋都跟着掉了。而要等萧道成大权在握,我真不信他还能记得自己十七岁时候做过的梦。
还有一个梦,是说萧道成的儿子萧赜十三岁那年,梦见穿着木屐在皇宫里溜达,木屐当然是木头做的,暗示他早晚会登基云云——果然他后来当了南齐的第二任皇帝。
这两种说法真算是比较有创意的,咱们看看上文,很多废物点心就只会比照着史书,编造说哪儿哪儿又看见一条黄龙、青龙、凤凰、麒麟之类的,叫人读了就想打瞌睡。再说了,真要有青龙出现,为什么光你见着而别人没见着呢?萧家这爷儿俩干脆说自己在梦里见着的,压根儿不需要对证,可有多省心。
南齐传了五十五年,最终“禅让”给了南梁。那么南梁是什么德性呢?经过前面那么多朝代的熏陶,大概大家伙儿都猜得出来,木生火,南梁一定是火德喽?哈哈哈,这你就猜错啦!
南梁的开国皇帝——梁武帝萧衍是一位“神人”,他的心性叫大家伙儿根本无从揣测,而这种无从揣测的心性也就直接造成了他曲折离奇的经历。且说萧衍本身也是南齐皇室宗亲,他老爹就是萧道成的同族兄弟,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他就算踢开末代齐帝萧宝融,自己继承南齐的皇位,也基本上合理合法。不过这位老兄不干,非要用自己王国的封号“梁”来做帝国的国号,明摆着想另立新朝,造个新气象。立新朝倒还罢了,可是在商议德性的时候,萧衍却又搬出自己是齐朝皇族的身份,说大家都是一家人,谈什么五行生克的就见外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前朝什么德咱也是什么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