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勃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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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老师骂张仪是妾妇,太会伺候人;他自己,则无疑更像是一位傲娇的女生:一会儿气得齐宣王“勃然变乎色”,一会儿又挤对得齐宣王“顾左右而言他”。甚至于,两个人还能为谁应该去看谁这样的问题纠结不已。最终,闹得不想见面,就去找闺蜜。景丑老师劝和不劝离,是个好闺蜜啊。
(引子)
现今讲儒家的人,有个比较方便的地方。就是儒家关心历史,又把自己看作真正能影响历史的角色,所以他们留意身后名,对自身的行迹,记录也比较多。
不可靠的地方当然是有很多。不过戳穿谎言往往比填补空白要容易一些。
孔仲尼老师的生平大事,今天基本还历历可见。《孔子世家》虽然写得怪力乱神,但只要想想,释迦牟尼老师是啥年代的人,不同说法的分歧大到有几百年;耶稣老师是不是真有其人也还聚讼纷纭。由此,我们就知道,司马迁能写这样一篇传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孟子的履历,要模糊一些,但基本信息还是知道的。
他姓孟名轲,字是什么不清楚,有些书上说他字子车、子舆、子居,大概是求全附会之说。
孟老师是鲁国名族孟孙氏之后,但家道早已中落,他出生在邹国。邹国、鲁国靠得很近,属于同一个文化圈,用“邹鲁之士”作儒生的代名词,是很常见的情况。
《韩诗外传》《列女传》这些汉朝人的书里,都提到了孟子的妈妈是模范母亲,还讲了一些民间故事风格的小段子,至今教育小朋友的时候还用得到,比如不能撒谎,学习要持之以恒,还有要无论如何找学区房等等。
这些故事传播的结果,是导致人们普遍相信孟子的爸爸应该很早就去世了(据说是在孟子三岁时)。但有很多证据表明,这不是事实。孟父早死的传说,只说明了广大群众对单亲妈妈把独生子拉扯成才的故事有多么热爱。
司马迁说,孟子的老师是孔子孙子子思的某个不知名学生。所以在儒门他这一脉,人称“思孟学派”。但传着传着,就变成了孟子是子思本人的学生了。名师高徒,说起来更给力。至于这么一改,导致年代无法衔接,那是学者才会操心的问题。众所周知,全世界的民间故事,都是以缺乏时间观念着称的。
但孟子确实很推崇子思,至于孔子,他更是抬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孟子·公孙丑》)
自从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得上孔子的。
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孟子·万章》)
孔子综合了所有圣人的品质,是永远符合时代精神的圣人。或者用鲁迅的翻译,叫“摩登圣人”。
这些话,当然是捧到极点了,但还不是最重要的。我们知道,孤立地夸,火力再猛也没关系,就怕人比人。这就像做广告,你说你最牛,没关系,尽管说,但你不能点名道姓地说你比同行牛。
但孟子还真就点了,把孔子和伯夷比,和柳下惠比,和伊尹比,这些都也还罢了,最关键的是,他借宰我1之口说:
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
孔子自己,是向来不敢自居圣人的。不是自谦,倒是自知——按传统观念,古代的圣人都具备两大要素:一是有德,二是有权。或者说,圣人和圣王基本是同义词。孔老师一辈子没捞着过一个有实权的官,和圣人隔着十万八千里。
孔门弟子们捧老师是圣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结果都是贬低了权力的重要性。说道德积分突破上限的孔子,比道德和权力都是满分的尧、舜还要高,实际是在明白宣告,算不算圣人,道德是唯一指标;权力,随它去吧。
君究竟有多轻
说起来,孟老师其实也是个官迷。他说,做官是我们君子的光荣传统。并向人介绍说,孔子如果在一个国家三个月得不到任命,就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会立刻离开这个国家,并随身携带给别国国君的见面礼。又说,按照老礼,一个士人如果三个月没当官,别人就会来慰问他。
搞得听他讲古的人也大吃一惊:三个月而已,至于吗?咱们魏国也是热衷做官的国家,可也没听说过猴急到这个地步的。
大概,正因为同是官迷,孟老师才愈发要和苏秦老师、张仪老师他们划清界线。他对国君,可就不会那么体贴了。
孟老师的生卒年,根据现存史料,只能大致推测,无法说准是哪一年。但他游历诸国,见过哪些国家领导人,宾主双方是亲切友好地交谈还是坦率地交换了意见,有不少倒是可以确定的。1
公元前333前330年,孟老师在祖国邹国当了官。然后,和国家领导人邹穆公有了这样的对话。
邹与鲁哄。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
邹穆公跟孟老师倾诉自己的郁闷:邹国和鲁国打了一仗,邹国官员死了三十三个,邹国人民就在一边干看着。这种让领导先死的作风,邹穆公当然无法容忍;但要处死围观群众,这么大的群体事件,恐怕就要把邹国这点可怜的人口都杀光了。
所以他左右为难。
孟老师的答复则很干脆:官员们死得活该。
孟老师说,闹灾荒的年份,邹国人民流离失所,而国家粮食、资金储备很雄厚,有关部门却不汇报灾情。曾参老师说得好:“你怎么对待别人,别人也就怎么对待你。”所以国君您就甭抱怨了。
这算是当面让国君下不来台。顺便贡献了一个成语:“出尔反尔”。
公元前330前324年,孟老师在齐国找机会。
当时齐国国君还是齐威王,一般认为他是齐国历史上最英明有为的领袖,特别欢迎别人给他提意见,导致来提意见的人太多,齐国王宫热闹得跟市场一样,人称“门庭若市”。
但孟老师跟他交流不多,反正《孟子》书里没提孟老师跟齐威王都说过啥。大概这种处境让孟老师很失望,所以他离开了齐国。
公元前324前320年,孟老师在泗水流域的那串小国溜达。
这期间,孟老师收获了自己的头号大粉丝滕文公。滕文公还在当接班人的时候,就专程去拜访过孟老师,结果孟老师言必称尧舜,大谈只要发掘出人性之善,就可以有神奇的功效。把滕文公迷得神魂颠倒,“于心终不忘”。后来滕文公的父亲去世,滕文公顶住来自家族长辈、国家元老的压力,遵循孟老师的指示,把爸爸的丧事按传说中的西周老规矩给办了。
当了国君后,他跟孟老师说话,基本也是恭谨地执弟子礼。
公元前320前319年,孟老师到了魏国。
魏国和之前那些小国可不一样,滕国领土不过五十里,比一个村儿大点儿。魏国却是战国初期的超级大国,自诩“天下莫强焉”,虽然最近吃了不少亏,但还是第一世界的心态。到魏国遭际如何,对已经步入老年的孟老师也算是人生的一次大考。
因为魏国当时已经迁都大梁,所以魏国国君也叫梁王。
《孟子》开篇第一章,就是孟老师见梁惠王。梁惠王说:
“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易中天老师在百家讲坛讲孟子,把“叟”翻译成老头。在公众性的讲坛上,追求表达效果,这么讲当然是可以的。不过严格说来,这么翻译不准确。朱熹注:“叟,长老之称。”也就是说,梁惠王虽然问得有点太猴急不含蓄,但称呼上还是挺客气的。
不客气的是孟老师。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这句话引出“义利之辨”的大问题,这里暂不讨论。总之,不接对方的话茬,一句话给顶回去。啥叫“说大人,则藐之”,这就是现身说法了。
孟老师在魏国的运气不大好,游说刚有点效果,梁惠王就死了,他的儿子梁襄王即位。
魏国这位新国君,在《孟子》里只算打酱油的。仅出现一次,孟子对他的那句评价倒是很有名。
“望之不似人君。”
只远远看了一眼,孟老师就否定了这位的统治资格。
照这样子,孟子在魏国是待不下去了。好在,不重视他的齐威王,不久前也很凑趣地死了。
公元前319前312年,孟老师又到了齐国。
这个时候,孟老师在国际间的名声已经很大。实际上,孟老师要见齐王的心理固然很迫切,但刚即位的齐宣王对孟老师的好奇心更旺盛。两人见面之前,齐宣王竟然派人去偷窥了孟子一回。知道自己被偷窥了,孟老师豪爽亲切地说:“看什么看,尧舜也是人啊!”
两人见面,孟子照例是一开口就把人家的话给顶回去。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
齐宣王打听齐桓公、晋文公的业绩,实际上就是想问孟子该怎样称霸。孟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咱们孔子的传人,没有谈齐桓、晋文的——《论语》里对齐桓公评价不算低,对晋文公也捎带提过一次。所以顾颉刚先生说,当时要是齐宣王从身边拿出卷《论语》来,场面只怕要尴尬。
当然,孟老师敢这么说,也是拿准齐宣王不好意思这么跟自己过不去。他就是要表明态度:霸道,咱不爱提;我不答你的问题,而你要顺着我的思路走。
《孟子》书里,孟老师和齐宣王的对话特别多,这其中,最着名的宣言无疑是:
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为腹心;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
这句很好懂,不翻译了,也实在是翻译不出原文的气势来。
此外,孟老师放钩子下绊子打棍子,什么招都使过。如果说苏秦张仪是妾妇,孟老师却常常也不像大丈夫,而是像最会折腾男朋友的女生,有时气得齐宣王“勃然变乎色”,有时又挤对得齐宣王“顾左右而言他”,甚至于,两个人还能为了谁应该去看谁这样的问题纠结不已。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孟子·公孙丑》)
孟子本来已经准备好去见齐宣王,偏生齐宣王派了个人来跟孟子说,本来应该是我来看您的,但是感冒了,吹不得风。不过要是您过来,我还能支撑着上朝,不知道可不可以让我有机会见到您?
于是孟子改变计划:“不幸得很,我也病了。”
第二天,孟子要到别人家去吊丧。学生劝阻:“昨天您刚说有病,今天又招摇过市,这不太好吧?”
孟子很干脆:“昨天生病,今天好了不行吗?”
齐宣王对孟子的身体倒是很关心,派人来慰问孟子,医生也带来了。孟子的学生赶紧跟来人敷衍打圆场:“昨天是真病了,真不能上朝廷去;今天病刚好了点,就小步快走着去了。但能不能撑到终点,我说不准。”
同时他派人去给孟子带信:“无论如何不要回家,赶快上朝去!”
于是孟子被学生逼得有家不能回,上朝又实在不想去,换作是女人,这时候最自然的反应,大概只能是去找闺蜜。
——孟老师也确实是住到一个叫景丑的朋友家去了。
孟老师有名言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的政治内涵我们先放着,反正,至少在他老人家面前,君王的分量,确实显得不大重。
仁政:孟子的不二法门
当然,孔、孟以至刘向的界说都只能当作“理想典型”来看待。事实上真能合乎这种标准的士终属于少数。但是自从诸子百家竞起,各“思以其道易天下”的情形来看,这些少数的士无疑在当时的历史潮流中是处于主导的地位的,他们正是汤因比所谓的“创造少数”。
——余英时《道统与政统之间》
孟老师跟闺蜜交心,谈了自己不见齐王的理由:
“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
“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以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恒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
“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孟子·公孙丑》)
他先引用本门前辈曾参老师的话:晋国、楚国的财富,没有谁比得上。但是,他们有富贵,咱家有仁义,面对他们,我也不气短。
然后孟老师比较自己和齐王各自的优势。
天下最尊贵的东西有三样:爵位算一个,岁数算一个,道德算一个。朝廷上,爵位最尊;日常生活中,岁数最尊;至于辅助君主治理百姓,德行最尊。
齐王只有爵位这一个优势;我老孟占着俩,而且这俩当中,德行应该算双倍积分。
孟老师宣称,对大有作为的君主来说,一定有他不能召唤的大臣,有事儿,得你亲自上门去找他。
于是孟老师又引史为证。商汤面对伊尹,桓公面对管仲,都首先是学生,然后才是君主。这二位之所以能够称王称霸1靠的就是这种正确的态度。而当今天下,之所以会形成国际均势,不是因为大家都很强,恰恰相反,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大家都太弱。因为各国君主都好为人师,所以哪国都搞不好。
最后孟老师愤愤然地说:“管仲都不可以被召唤,更何况连管仲都瞧不上的人呢?”
在其他场合,孟老师还讲过一些类似的故事。强调不是我傲娇,而是我们儒家向来就是这么傲娇。
鲁国掌权的阳货想让孔子来拜见自己,孔老师就不去。阳货就派人给孔老师送礼——因为照规矩,你得亲自来给我回礼,那不就见着了?结果孔老师有意挑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回礼。虽然最后两人还是见了面,但那纯属意外,小概率事件下不为例。1
孔老师的孙子,小孔老师子思先生也是这个脾气。小孔老师和鲁穆公的关系是这样:
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孟子·万章》)
鲁穆公多次去见小孔老师,问古代千乘之国的国君,是怎样和士人做朋友的呢?——意思是,让我们交往吧。
小孔老师的反应是不高兴。“按古人的观点,国君应该给士人当学生,而不是当朋友。”
孟老师又解释小孔老师的意思:按地位,您是君我是臣,我不配跟您当朋友;论德行,我是老师你是学生,你哪配跟我当朋友;想当我朋友都不行,召见我当然更不行。
从上面引的话很容易看出来,儒门这股子傲气,是源于这样一种自负:比道德,我们是最好的。
为什么我们的道德能这么好呢?孟老师说,人的天性之中,都包含着一些美好的品质,主要是以下四种: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羞恶之心,人皆有之;
恭敬之心,人皆有之;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但是,这些美好的品质,大多数人培养得并不好,被恶劣的环境给毁了。就像绿树茏葱的山丘,生生被砍成了秃岭。但是我们孔门高手不一样,这四大美德,从小都发育得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