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勃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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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只有我们发育得这么好?孟老师并不藏私,介绍过修炼法门。比如我们中学里学过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云云,就是其中的一段。那么多痛苦,都是在练级。当然,被认为最重要的,是孟老师关于“知言养气”的一大篇议论。
这段话太长,又非常不好懂。总之,孟老师说了,“浩然之气”养足了,可以“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那境界非金庸、古龙所能梦见,完全进入了玄幻的范畴。
当然你又会问,道德好有什么了不起?光凭道德好你就能打败官二代,横扫高富帅?别说,孟老师还真有这个自信。因为在他看来,只要君王们在儒生的指导下,把自己天性中的善良发掘推广开来,从而建立一种有道德的政治,一切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天下可运于掌。(《孟子·梁惠王》)
通过安抚百姓的途径而追求称王,没有人能够阻挡。天下将在你的掌控中运转。
所谓“保民而王”,也就是行仁政。
【段子为证】
孟子养气的理论,后来很被重视。魏晋隋唐,佛教、道教盛行的时候,儒家的人往往也有这个倾向——就是承认本门的功夫,只解决社会问题;宇宙、人生方面的困惑,则该到佛经、道藏里去找答案。大概从韩愈开始,儒家想把这块失去的阵地夺回来。
宇宙人生方面的问题,人是不可能知道确切的答案的。既不可能知道答案,又总是忍不住要追问,其结果,就是往神神叨叨的方向上发展。
复杂繁琐的宗教哲学,是神神叨叨地探讨宇宙人生;女生们研究星座,玩塔罗牌,也是神神叨叨地探讨宇宙人生。
孔子喜欢说“不知也”“空空如也”,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虽然多数时候属于玩低调,但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谈性命与天道,是事实。
所以,二程、朱熹他们翻《论语》时恨不得掘地三尺,就差喊一嗓子:“这个可以有!”但就是起孔老师于地下,他也只能双手一摊:“这个,真没有。”
所以有学者说,倘不是碍于孔子的祖师爷身份,按宋儒的偏好,很可能是不想把《论语》列入《四书》的。
于是孟子就显得格外重要了。程、朱们看到“浩然之气”这一段的时候,真是欣慰无比。
孟子有功于圣门,不可胜言。仲尼只说一个仁字,孟子开口便说仁义。仲尼只说一个志,孟子便说许多养气来。只此二字,其功甚多。
为什么“其功甚多”?因为有了这个,我们也可以在宇宙人生方面跟佛教、道教叫板了。
“仁”者无敌
大体上,孟老师是这么论证仁政的伟大意义的。
先看一下《孟子》开头,孟老师和梁惠王的对话。
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梁惠王问,您老人家大老远跑来,对我国有什么好处啊?所谓“利吾国”,这个利自然是国家的利。这点,过去注解《孟子》的人,从最早的东汉赵岐,到影响最大的南宋朱熹,到集大成的清代焦循,意见是非常一致的,朱熹就说:“王所谓利,富国强兵之类。”
更具体点说,梁惠王这些年来既被孙膑偷袭,又被商鞅胖揍,还被楚国趁火打劫,憋着一肚子火,他所谓“国家的利”,就是该怎么找这些国家寻仇,把场子找回来。
孟老师的回答,给人感觉是调子高得吓人,只谈道德,不谈利害,完全超出了普通人的承受能力。这确实怪他乱放嘴炮。不过仔细体会文意,孟老师的意思不过是在说,你梁王关心的所谓“国家利益”跟别人无关,是你梁王的私利;那么,别人也只会关心跟你无关的他个人的利益,这样,大家都追逐私利,国家就完蛋了。
“亦有仁义而已矣”则不妨理解为,要找到共同利益。仁义是什么?就是所有人的共同利益。当然首先是人民群众的利益,满足了人民的利,自然也就有了你国君的利。
对人民群众来说,仁政的意义在于,可以改善生活。
孟老师对当时人民的悲惨生活,特别有同情心。而说到用语言文字把人民的惨状描述出来,同时慷慨激昂地抨击骄奢淫逸、邪恶暴虐的统治,孟老师的煽情能力,可说无与伦比。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孟子·梁惠王》,下同。)
丰收了,民间多余的粮食丢给猪狗吃,这个时候政府不知道平价收购,作好储备工作;灾荒了,路上有饿死的尸体,这个时候政府不知道开仓赈济。饿死了人,有关部门就说:“这不是我的责任,是自然灾害。”这和把人捅死了,却说:“不是我杀的,是刀子杀的。”有什么区别?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骏马,人民面有饥色,野外躺着饿死的尸体,这是你们这些统治者带着野兽在吃人。
今之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现在老百姓的经济状况,是对上不足以侍奉父母,对下不足以抚养妻子儿女。风调雨顺的年景还吃一辈子苦,有点自然灾害就不免死亡。这种情况下,求个活命都困难,谁有工夫听你谈礼义道德?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孟子·离娄》)
争夺土地而战,死人漫山遍野;争夺城池而战,城市变成死城。这是带着土地去吃人肉,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所以孟老师做了一个极其沉痛的判断:“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
抨击完现状,自然就要提出,改善人民生活质量才是抓住了当前社会的根本矛盾。具体指标有:
——如“不嗜杀人”,就是要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存权。就这个问题,孟老师有警句云:“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如“制民之产”。这四个字,我倾向于理解为,制定合适的经济政策,以保障老百姓的基本物质生活。至于孟老师所提倡的具体制度,有的太复杂(比如井田制),专家们都吵得不亦乐乎;有的又好像过于简单: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这段话《孟子》里反复出现了三次之多,可见孟老师有多重视。虽然章太炎骂这个方案太幼稚,但孟老师关怀弱势群体的拳拳之心,总算是跃然纸上。
——如“与民同乐”。领导开心的时候,要记得让人民群众也开心——乐意引申的话,这句话里牵涉到的权利也可以相当多。
对于君主来说,行仁政的意义在于可以保住权势,进而统一天下。为了忽悠各国国君行仁政,孟老师对他们威逼利诱,也算手段都用尽了。
威逼者何?就是警告他们不行仁政就会被推翻。
孟老师和齐宣王有这样的对话——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返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孟子·梁惠王》)
孟子问:“一个齐国人到楚国去,把老婆孩子托付给一个朋友。结果回来时发现,老婆孩子在受冻挨饿,请问该怎么办?”
齐宣王说:“绝交!”
孟子问:“法官管不住他的下级,该怎么办?”
齐宣王说:“撤职!”
孟子问:“国家治理得一塌糊涂,该怎么办?”
齐宣王只能环顾左右,把话题扯到别的事上去了。
孟子的意思很明白,君主尽不到对国家人民的责任,也是该撤职的。这个意思,他反复强调过多次,“不推恩无以保妻子”“诸侯危社稷,则变置”云云,都是孟老师就这个问题所发的名言。
利诱者何?就是告诉他们行了仁政就能成为真正的王者。当时各大国的君主虽然多半已经称王,但大家心里多少还有点犯嘀咕,觉得“王”应该是像西周盛世的周天子那样,被天下尊为共主,自己这个王,自娱自乐的性质多一点,成色还有很大的不足。
孟老师说,行了仁政,你这个王,就可以十足真金了。为什么呢?只要你推行保障人民利益的政策,那么全天下的各色人等,都会愿意成为你的国民。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孟子·梁惠王》)
“现在大王如果能施行仁政,使天下找官做的人都想到您的朝廷上来做官,天下的农民都想到您的国家来种地,天下的商人都想到您的国家来做生意,天下旅行的人都想到您的国家来旅行,天下痛恨本国国君的人都想到您这儿来控诉。”
显然,孟老师心目中,只有好体制和坏体制,对广大人民群众完全没有爱国主义的要求。如此发展下去,就是中学语文课上学过的话: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公孙丑》)
孟老师告诉梁惠王,你不是想跟商鞅、孙膑他们找场子吗?在这种情况下,您的老百姓,提根棍子就能把装备精良的秦兵、楚兵给揍了。
说到这里,实际上面临着跟墨巨侠类似的问题。仁政听起来这么美好,做得到吗?
孟老师说,当然做得到。我跟墨子那个禽兽不一样,那厮心理阴暗,只看到人性中趋利避害的一面。而咱们强调的因素刚好相反。
将要被屠宰的牛,你看看它的眼神,听听它的哀鸣,那种恐惧有没有打动你?那种求生的渴望有没有打动你?你有没有同情心油然而生想给它一条活路,或者至少不忍心吃它的肉?
看见一个小孩快要掉进井里了,你有没有想赶紧拉他一把?你拉他不是为了想跟他的爸爸套交情吧?你拉他不是为了想要一个助人为乐的好名声吧?你拉他不是因为嫌孩子的哭声难听吧?那是为什么?这是源自人类天然的同情心啊!
孟老师说,这就足够了。把这份爱心推广开来,就是仁政。
所以,在孟老师看来,仁政可行的基础在于,人性善。
【段子为证】
把仁义理解为共同利益,并不是按照今天的思维捏造出来的新说法,而是古已有之。孟老师这句话单独拿出来,造成了仁义和利益对立的效果,儒生往往也觉得不好接受,于是他们捏造了一段孟子和子思的对话。
初,孟子师子思,尝问牧民之道何先。子思曰:“先利之。”孟子曰:“君子所以教民者,亦仁义而已矣,何必利!”子思曰:“仁义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则下不得其所,上不义则下乐为诈也,此为不利大矣。故《易》曰,‘利者,义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
显然,编这个故事的人对孟子的话不满,又不敢直接反驳,只好抬出一个比孟子更有来头的人物,借他的口说,仁义的最终目的还是利,利是道义的总和。
这个虚构的故事被司马光采集进了《资治通鉴》。但他又打圆场说,其实子思说的和孟子说的,是一个道理。不过仁义才是最大的利,这个道理过于深奥,只有仁义的人才明白,梁惠王这种野心家是听不懂的。所以孟老师才会干脆主张只谈仁义不谈利。
性善论的软肋
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万岁。”千秋万岁之声聒耳,而一日之寿无征于人,此人所以简巫祝也。今世儒者之说人主,不善今之所以为治,而语已治之功;不审官法之事,不察奸邪之情,而皆道上古之传誉、先王之成功。儒者饰辞曰:“听吾言,则可以霸、王。”此说者之巫祝,有度之主不受也。
——《韩非子·显学》
这段话的大意是:巫师为人祈祷,说让你长生不死,说得你耳朵起老茧,你能因此多活一天吗?这就是人们鄙视巫师的原因。儒家游说君主,不说治国的具体策略,只说我们的理想社会有多么美好,和巫师又有什么区别?
性善论是孟子的招牌菜,但理解起来,麻烦却很多。
我们把问题尽量简化。人性是什么,当然永远不可能说清楚。不过我们今天说人性,一般是把人与生俱来的全部特性,都算人性。而孟老师的观点显然不是这样。人当然是生来就会作恶的,但使人作恶的天性却都只算禽兽性,所以他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只有那不同于禽兽的“几希”,才算是人性。
这个人性才是善的。今天,口语当中骂人说,“你丫没人性”,这倒是在孟老师意义上使用人性的概念。
我不在这里抄《孟子》里那些关于“性”的讨论,原因也在这里。孟老师和他的论敌们虽然使用的是同一个概念,但对这个概念的定义却往往完全不同。鸡同鸭讲是必然的。
也就是说,孟老师并不认为人本质上有多善;但是孟老师确实是在强调不管人和禽兽的距离有多么近,不管人可以有多么恶,这一点点天生的善,力量却是无穷的。只要把这点善发掘出来,就几乎无所不能。
正如前面已经讨论的,国君之所以可以安抚人民,普通人之所以可以成为士人,士人之所以可以不屈服于权力,都源自这种向善的能力。
鼓吹性善,其实很多时候意义并不在于探寻人性的真相,而类似于一种激励教育。你天天跟一个孩子说,你真聪明,肯定能学得比别人好,他也许就真的爱学习了。你经常说人可以很善良,“人人皆可以为尧舜”,大家就真的乐于去做好人了。
这种正面激励功能,谁也不能否认。但如果把性善论推到极致,可能有两大问题。
一是强调既然人性善,人就必须善,不善也得善。
好比“只要你是人,就可以成为尧舜”这个动人的结论,它的逆否命题就非常吓人:“凡是不能成为尧舜的,就不能算人。”——好,你为啥没有成为尧舜?你是不是放弃了天赋的良知良能?你还配做个人吗?你不是人,所以我杀你也就不算杀人。
在这种追求善的冲动下,屠刀霍霍磨砺的声音已经隐约可闻了。后世所谓“理学杀人”“道德杀人”,就是这种思路的体现。而如果这种主张真的能跟政治权力相结合,要求每一个社会成员都狠斗私字一闪念,那么演为暴政也是顺理成章的。
当然,拿这点来责怪孟老师本人,有点过苛。因为孟老师不是一个一以贯之、逻辑严密的思想家。虽然他有时会抛出一些骇人听闻的高调主张,但大多数时候,还不至于跟常识常情过不去。孟老师说,老百姓没点固定资产,跟他谈道德往往就没法谈;年成好了,年轻人就比较乐意学做好人,年成坏,年轻人往往就容易成为暴徒。这都是些很能体谅人情的说法。他的道德绳索,基本可算很宽松。
但性善论可能导致的另一个问题,在孟老师这里就比较严重。
孟老师太相信善的力量。这导致的结果是,在他平治天下的方案里,暴力因素(如军队、法律、监狱之类的国家机器)虽然不是绝对没有,但占的比例极低。
最能体现他这种盲目乐观的就是前面引过的那句,生活在仁政中的老百姓拿着棍子就能把训练有素,武器精良的邪恶军队给揍了。
孟老师敢这么说,仰仗的第一是士气,第二是人数。
他认为邪恶的军队会没有士气,而正义的人民士气很高。
为暴君作战的军人,想想自己“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的生活状况,多半就倒戈了。
想想自己的生活多么美好,为了扞卫这美好的生活,老百姓打仗肯定得玩命。
说邪恶的军队士气不高,孟老师显然忽略了三大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