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享雍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5664字
埋了花花后,爷爷砍来几根竹子,在埋花花的旁边搭了一个窝棚。奶奶见了,说:“你要为花花守灵?”
爷爷把抱来的稻草使劲拍,拍得空气里尽是稻草里的灰尘和草末。爷爷把拍干净的稻草一边往地上铺一边说:“我不是为花花守灵,我是怕那些一心只赚黑钱的家伙不死心,来偷花花的尸体!”说完,爷爷又对我说:“扬扬今晚上就一个人睡,爷爷要在这窝棚里睡!”
我立即说:“不,我要跟爷爷睡!”我闻着新鲜稻草散发出来的香味,看了看四周,觉得睡在外面一定很新鲜。
爷爷看了我一眼,说:“外面很冷,你会不会哭?”我说:“我不会哭!”
吃过晚饭,爷爷一只胳膊下夹席子,一只胳膊下夹被子,我提着两个枕头,跟在爷爷后边,往看守花花的窝棚去了。
“爷爷,真的有人会来偷花花的尸体吗?”在窝棚里坐下后,我问爷爷。爷爷开始从口袋里掏出烟叶裹烟,一边裹一边回答我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扬扬,我的脚是不是蹬着你了?叫你在家里睡,你偏不听。这窝棚太小,只能够一个人睡,要不,你到我这边来,我们一头睡!”爷爷把烟装进烟锅里,对我说。我急忙提起枕头,爬到了爷爷身边。爷爷把打火机递给我,我知道爷爷要我做什么,急忙给爷爷把烟点上了。
爷爷吧嗒了两口烟才对我说:“算我没白带扬扬,知道给爷爷点烟了!”爷爷的口气里充满着骄傲和自豪。
在爷爷安静地吸烟的时候,周围就一片寂静。天空寒星闪烁。冬天的星星和夏天不同,离地面近了许多似的,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可光芒却像是被冻成了冰棍,到了地面寒气逼人。白天偶尔还能听到的人的声音和鸡鸣狗叫,此时都没了声响,连风也停下来睡觉去了。世界真安静呀!
爷爷吸完了烟,把烟袋一边往枕头边放,一边问我:“扬扬,睡得惯吧?”说着,把我往他身边挪了一下。
我看着爷爷反问:“爷爷,你呢?”
爷爷看了一眼夜空,回头说:“你爷爷呀,倒回去二三十年,哪天晚上不在外面窝棚里睡?”我坐起来:“为什么?”
爷爷拍了拍我的背:“把被子裹紧!为什么?我跟你说,那时要守庄稼!玉米熟了守玉米,小麦熟了守小麦,稻谷熟了守稻谷……什么庄稼都要守!那时的人们没吃的,怕人偷,所以在庄稼成熟的时候,队里就要安排人守,这又叫‘看青’!”
我似懂非懂:“现在为什么不看青了呢?”爷爷又笑了起来,说:“说你是小傻瓜就是小傻瓜了吧?现在谁还寻霉运偷庄稼?偷点庄稼又值几个钱?现在大家都不缺粮了,喊人来偷,也没有人愿来了!”说完,爷爷又把头转向了夜空。黑暗里,我不知爷爷在看什么,但看他专注的样子,知道他在想心事。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叹息了一声,说:“现在日子是好了,可村子却冷清了,荒了,老了!”爷爷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显得既凝重又苍凉。
“爷爷,村子怎么会老呢?”爷爷的话重重地砸了我一下。“怎么不会老呢!”爷爷转过身,一把将我抱在他的大腿上,好像害怕我会从他身边飞走一样搂着我,说,“村子也像人一样,有年轻的时候,也有老的时候!人年轻的时候血气旺,村子年轻的时候就人气旺。我告诉你,扬扬,那个时候,我们村子,比如我们院子吧,有大小差不多一百口人,那个热闹呀,真是没法说!就说过年吧,大人笑,小孩跳,牛羊欢,鸡鸭叫!大人们在大院坝里,从腊月三十下午开始打毽子,要打到正月初二。小孩子在院子里跳绳,藏‘猫猫’,闹翻天似的。那几天,即使小孩子做错了什么事,大人们也不会责怪他们。大家互相串门,晚辈的向长辈喊‘拜年啦’,长辈的就给小孩子发压岁钱,多少都是个意思。大队还扎了狮子、车灯什么的,敲锣打鼓地给家家户户拜年。拜年的走到哪家,也不图什么,‘大头和尚’说几句口彩,大方的主人家给一盒一毛两毛钱的烟,不大方的说声谢谢也就算了!大队还组织了宣传队,排了节目,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去演,从初一演到十五。都是过年过节的,也没什么农活,一些年轻人就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赶去看。看得多了,节目里的台词都记得了。台上的人还没开口,台下的人就把台上人的话说出来了。台上台下的人这时都会忍不住哈哈大笑。但也没人出来指责台下的人,大家图的就是一个乐嘛。你大爸那时就是一个这方面的捣蛋鬼,他现在还记得那时许多节目里的话呢……哎哟,扬扬,你把爷爷的腿坐酸了,快下来!”
爷爷的目光一时迷离,一时明亮,一副完全沉浸和咀嚼往事的样子。我把头依偎在爷爷胸前,手反过去抱着他的脖子,也听得如醉如痴。要不是爷爷喊起来,我还不知道把爷爷的腿坐酸了。
我松开爷爷的脖子,从他的腿上滑了下来。爷爷又搂了我一把,说:“挨到爷爷身子坐,别冷着了,扬扬!我刚才讲到哪里去了?”
我往爷爷身边靠了靠,说:“过年时的热闹!”爷爷说:“对,过年时热闹!可不过年时,大院子里也一样热闹。特别是热天,全院子的人早早就用水把大院坝泼凉快了,吃过晚饭,就把家里席子扯出来,男女老少都聚在一起纳凉。说的说,笑的笑,拉不完的家常,东家长西家短,嘻嘻哈哈的要闹到半夜。那些小孩子,在每床席子间跑来跑去,没个安分的时候。你大爸那时是孩子王,不知他在哪里听了那么多鬼故事。他把这些鬼故事讲给比他小的孩子听,吓得这些小孩子不敢一个人进屋去……”
爷爷讲到这里,神色黯淡下来,又掏出烟叶裹烟。我看着他烟头上的火一明一灭,不愿打断他想心事,只默默地等待着。
爷爷深深吸了一口烟后,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呀,现在村子没有活气了,就像人老了没有活气了一样!”爷爷把眼睛又投向了深不可测的夜空。
我说:“爷爷,怎么没有活气了,不是还有我们吗?”爷爷笑了一笑,向前俯过身子,把烟灰磕在窝棚外面,说:“我们算什么,扬扬?除了七老八十不中用的老家伙,就是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崽儿,还有就是像你大妈这样的女人。光是我们这样的人,村子能有活气吗?没有了活气,村里能不四处都是半人高的杂草吗?那些杂草也是有魂的,你人退一步,它们就进一步,说不定最后就把你掩埋了呢!”爷爷叹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地又补了一句:“人是村子的魂呀!”
我立即忧心忡忡地问:“爷爷,村子老了怎么办呢?”爷爷笑着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小傻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像人一样,如果只有生,没有老和死,世界上不是插笋子样多的人了!”
我还是不能完全明白爷爷的话,又追着问:“爷爷,新的是什么模样,什么时候来呢?”爷爷又看了看外面,才看着我说:“小崽儿,爷爷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呢!”这时吹来了一阵风,爷爷就紧了紧我的被子,接着说:“好了,不说了,天不早了,睡觉吧,扬扬!”于是我把身子缩进被窝里,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