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享雍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6372字
更要命的是,堂哥的忧郁像是有传染似的,随着冬季的到来,就要满五岁的堂妹也像是患上和堂哥同样的症候。
那天我放学回来,看见堂妹一个人躲在两堆红薯之间的缝隙里,手里抱着她妈妈给她买的那个洋娃娃。那个洋娃娃漂亮的裙子已经没有了,手也掉了一只,身子也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但堂妹还是舍不得扔它,经常抱在手里。堂妹的两只膝盖并在一起,托着圆圆的下巴,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外面,一副出神地沉湎在一个幻想中的世界的样子。可那是什么样的世界,我没法想象,也无法参与其中。直到我走进屋,堂妹才惊醒过来。她马上站了起来,目光看着我,露出一种浓浓的期盼。
“芳芳,你在想什么?”堂妹没回答我的话,却对我反问道:“扬扬哥,你说我如果又病了,我妈妈会不会回来?”堂妹看我的眼睛是那么单纯和清亮。我想也没想就回答说:“那当然!如果你又病了,你妈妈肯定又要回来看你!”
堂妹听了我的话,那双眸子里的光彩突然像是被水浇了似的熄灭了。她低下了头,十分失望地说:“可我为什么不生病了呢?”
我一下被堂妹的话问住了,想了半天才说:“生病不好,芳芳!生病了要打针,很痛的!”“可是生病了妈妈要回来呀!”堂妹看着我说。我觉得堂妹的话比课堂上老师的提问还要让我头疼,就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芳芳,你要愿意生病就生吧,我要去做作业了!”说着,我走进了自己的屋子。我当时一点也没想到会发生第二天的悲剧。堂妹死了以后,我一直认为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我不该对她说那些话。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虽然已经入冬了,但爷爷奶奶常说“十月小阳春”,天高云淡,阳光融融,空气既湿润又新鲜。奶奶这天是去地边点岩坡胡豆。胡豆是我们这儿小春里的一季懒庄稼。如果是点在地里,只需要施一点平时打扫卫生倒在阴沟里沤烂的农家肥,要是在岩坡上点,就什么都不需要。奶奶还是用上次盛花生种的竹篮盛上胡豆种。冬天气温低,种子出土慢,为了能让种子快些出芽,奶奶先把胡豆种子在温水里泡了一天一晚,所以盛在篮子里胡豆此时又白又胖,一颗颗像被妈妈乳汁喂肥的大胖娃娃。当然,这些种子也毫无例外浸过农药——因为现在外面的土老鼠实在太多,加上庄稼收割干净以后,被饥饿驱赶着的麻雀会千方百计地从土里把种子刨出来吃。奶奶走时,堂妹像往常一样吵着要和她去。奶奶先是不想带她一起去,可看看天气很好,就转身进屋提了一只用稻草编成的圆草垫,让堂妹跟着去了。
到了地边,奶奶把堂妹安置在草垫上坐下。奶奶往四周看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让堂妹玩的。找了一圈,奶奶既没找着蚂蚁、虫虫,也没找到蝴蝶、小花什么的。可奶奶很有办法,她顺手就在地上找了几颗光滑的小石子,交给堂妹,让她在地上弹石子玩。然后奶奶就提着篮子点胡豆去了。点岩坡胡豆很简单,奶奶先在坡上用锄头挖一下,再把锄把往下按一下,然后从篮子里抓起几颗泡得涨鼓鼓的种子丢进被撬开的裂缝里,轻轻地取出锄头,再把泥土拍拢,一窝岩坡胡豆就种下了。奶奶吸取了上次种花生的教训,没把装种子的篮子放在一边,而是篮随人走。因为有了这样的防范措施,所以奶奶根本就没有想到还会出事。奶奶很快点完了一面坡。在这面坡点完的时候,她朝堂妹看了一眼,见堂妹还在弹着石子,就放心地转到背面的坡上去了。
奶奶是听见堂妹撕心裂肺般的叫声才意识到又出什么事了的。她像上次一样,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下就瘫倒在地上了。堂妹在岩坡下的地里,肚子鼓鼓的,两只小手和衣服上沾满了黑黑的泥土,口吐白沫,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奶奶扫了岩坡一眼,发现点下去的胡豆,有一半的坑被刨开了,里面的种子不见了。当奶奶呼天抢地地大叫着把爷爷和在地里干活的村里人唤来后,也和上次一样,成忠叔什么也没有说,抱起堂妹就往镇上跑去。跑着跑着,成忠叔忽然觉得有股凉风在朝他吹来。可这凉风很怪,只吹在了他的胸前,他的后背却是大汗淋漓。成忠叔也没认真去想原因,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早些把堂妹抱到医院里。可后来成忠感到胸前越来越冷,好像吹来的已经不是凉风而是寒气逼人的寒流,再后来,成忠叔就觉得有一团冰块在浸着自己的胸膛了。这时成忠叔才停下步来看了一下怀里的堂妹,这才发觉堂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咽气,身子已经冰凉了。
成忠叔是在回来的半路上,碰到提着暖壶和包袱,正往医院跌跌撞撞赶的爷爷。爷爷一见脚步凝重、脸色悲戚的成忠叔,什么都明白了,手里的暖壶“啪”地掉在地上,碎了。接着,爷爷站立不稳地打起趔趄来。为了稳住自己,他抓住了路边的一棵树干,但后来还是像棉花条似的顺着树干滑了下去,头撞得树干“啪啪”响。
成忠叔一手托着堂妹小小的尸体,一手将爷爷拉了起来,说:“家顺叔,你要冷静些!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我福来哥和杨霞嫂子又不在家,你就是家里唯一的主心骨。如果你都不冷静,我梦秀婶肯定没办法活了!家顺叔,走的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起来吧!”
爷爷又坐了半天,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三晃地和成忠叔,不,还有堂妹,一齐回家了。成忠叔抱着堂妹的尸体刚走到院子,早已哭得像是泪人的奶奶只目瞪口呆地那么傻了几秒钟,就突然木桩一样,脚僵手硬地倒在了青石板上,不省人事了。大妈和玉珍婶、凤玲嫂一边惊叫,一边手忙脚乱地在奶奶身上掐着人中和刮着痧。过了好一阵,奶奶才像是打嗝般吐出一口秽气,接着坐起来,开始了她的长一声短一声、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的恸哭。奶奶的恸哭把太阳吓进了云层,把百鸟吓得缩回了窝里,把空气吓得寒冷似的打着哆嗦。她要往堂妹身上扑,被众人紧紧架住了。大家劝着她说:“秀婶,想开一些嘛!她不是你的孙女,是你前世欠了她的,阎王爷派她来收债,现在债收得差不多了,所以她要走!”但不管大家怎么劝,奶奶都还是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后来还是爷爷清醒了过来,对大妈说:“把你妈接到你那儿去,派两个人看着她,别让她回来!”大妈听了这话,生拉活拽地将奶奶架走了。
院子里稍微清静下来以后,成忠叔才想起一件事,对爷爷说:“家顺叔,还没有给福来哥和杨霞嫂子报信,你们在家准备后事,我到镇上给他们打个电话吧!”爷爷头脑里一片迷乱。因为他不知道二爸二妈知道这事后,天又会不会塌下来。
成忠叔刚走,堂哥放学回来了。他见院子里围了那么多人,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等他冲进人群,看见躺在两条板凳上堂妹的尸体时,他一下明白了。他先也是像被雷击住了似的呆了一会儿,接着便不顾一切地朝堂妹的尸体扑了过去。他双手抱着堂妹,头不断地在她僵硬的身子上磕着,一边“哇哇”地大哭起来。我从来没有听见堂哥这样哭过,现在猛然听见他这种悲痛欲绝的哭声,让我觉得背上袭来一股坚硬如冰的寒气。我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想过去把昨天堂妹对我说的话告诉堂哥,可我又不知道告诉了他这些话又能起什么作用。过了一会儿,堂哥的声音哑了,也大概哭累了,声音小了下来,变成了抽搐,众人这才把他拉开,也把他送到大妈家去了。
天完全黑了的时候,成忠叔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大家忙围了上去。成忠叔喘了一会气,才对爷爷说:“是福来哥接的电话!福来哥在电话里许久没出声,像是背过气了一样。后来才抽抽泣泣地叫我们把她埋了,他们不回来了,怕杨霞嫂子受不了,出什么意外!”停了一会儿,成忠叔又说:“家顺叔,福来哥叫你们不要太伤心了,他们不怪你们。说这是命中注定,她生来就是个讨债的短命鬼!”
爷爷心里似乎有了些许安慰,就进屋把他床前那口老柜子砸了,取出木板钉了一口小棺材。当天晚上,爷爷和成忠叔就把堂妹埋在了祖坟的边上。因为堂妹是小辈,又是夭折而死的短命鬼,没有把她葬在祖坟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