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享雍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7564字
堂哥结束了全部初中课程的结业考试,揣着一张毕业证书回来了。他对参加高中考试毫无一点儿信心,而且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读高中的念头。回来的第三天晚上,他把我叫进了他的屋子。从经历了和小姨的事后,堂哥似乎一下成熟了,和我也亲热了许多。
“勇勇哥,你找我干什么?”我走进他的屋子里问。堂哥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要走了!”他突然说。“走?到哪儿去?”他的话对我来说,仿佛石破天惊,把我弄糊涂了。堂哥没马上回答,而是站起来走到窗边,朝外面看了一会儿,才回过身,回答我说:“还能到哪儿去?打工仔的儿子除了打工,你说还能干什么?”
“你?”我像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你不想上高中了?”
他发出了一声冷笑:“上高中?我这样的成绩,连想也没有想过上高中!再说,即使上了高中,考了大学又能怎么样?我们这样一没有金钱、二没有背景的人,即使读了大学,找得到好工作吗……”
我打断了他的话:“可、可爷爷希望你上高中呢!”“爷爷,他巴不得我们都当皇帝呢,可能吗?”堂哥的话里带着一丝嘲笑的意味。我沉默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我才抬起头,大胆地看着他,说:“勇勇哥,你要出去打工,告诉爷爷了吗?”
堂哥马上回过头看着我说:“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能想出个好主意吗?能帮助我吗?他没有文化,除了从土里刨食,比我们还不如呢!我跟你说,扬扬,我大了,自己的事情能够自己做主了!”
我觉得堂哥说得没错,可我还是说:“话是这么说,勇勇哥,你还是和爷爷说一声吧,爷爷是好爷爷,他不会阻拦你的!”
堂哥不以为然地说:“说不说都是那么回事,反正我已经决定了。我们几个同学约好了,过几天在横岭坎那儿集中,我们一块儿走!”
我觉得更有必要让爷爷知道了:“既然这样了,勇勇哥,还是告诉爷爷吧!”堂哥走过来,把手搭在我肩上,亲切地拍了拍,才说:“扬扬,我跟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去告诉爷爷。我去跟爷爷说,怕……”堂哥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睫毛上挂上了泪珠,可是他马上转过身子把它擦了,然后才回头对我说:“怕看见爷爷伤心!”
我像不认识堂哥似的怔怔地看着他。我没有想到在他平时看似孤僻冷漠的外表后面,还有这样一颗善解他人的心。过了一会儿,我才对他说:“行,勇勇哥,我这就去对爷爷说。”
我转身要走,堂哥立即又叫住了我。他走到书桌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二妈几年前给他买的那部复读机,放到我手里说:“你马上就上初中了,这个给你!”
我惊住了,抬起头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说:“勇勇哥,你、你……”堂哥笑了笑,在我的手上拍了一下:“拿着吧,扬扬,我现在用不着了!”堂哥停了一下,接着说,“你学习努力,成绩也好,又听话,可是我们家的希望呢!再说,那件事我还要感谢你!”堂哥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堂哥说的“那件事”指的是什么。我看了看手里的复读机,机壳虽然没过去新了,可还是亮闪闪的。我眼里不自觉地涌上了泪水,就对堂哥说:“勇勇哥,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了!我谢谢你!我马上就去对爷爷说!”
我要走的时候,堂哥又喊着我说:“好,扬扬,我们永远都不提那件事了!你告诉爷爷,我挣了钱,就给他寄钱回来,我要孝顺他,如果我今后在城里买了房子,我还要接他过去度一个幸福的晚年!”
我含着泪水点了点头,然后走了出来,用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眶。我觉得在这个晚上,堂哥和我说的话,比他十年来和我说的话还要多。我们过去都有些误解堂哥了,堂哥的外表虽然冷,可内心却可以焐化一块石头。
我走到爷爷的屋子里,把堂哥要出去打工的事告诉了他。我以为爷爷会伤心,可他脸上却十分平静,好像这事早在他的预料中一样。果然,他慢腾腾地说开了:“走就走吧,天生一人,必有一路!读不出来书,种庄稼又苦又赚不到钱,不打工做什么?”
“他怕你伤心,所以不敢亲自对你说,爷爷。”爷爷的胡子颤抖了几下:“我伤心什么?树大了要发杈,鸟大了要离窝,他自己出去找前途,好事呗!再说,现在到外面打工的这么多,又不丢人,上次那个从北京来的爷爷不是说了,是什么化的……爷爷说不出来了,但我知道是好事,我伤哪门子心?”爷爷的口气很轻松,十分开通似的。
我松了一口气,接着对爷爷说:“爷爷,勇勇哥说,他出去一挣到钱,就给你寄钱回来,他养你!还说他如果在城里买了房子,还要接你去住!”
爷爷的眉毛一面急速地颤动,一面怔怔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一把将我拉到怀里:“扬扬,要是你奶奶能听到这话,一定会高兴的!爷爷没有白带你们!不过爷爷现在老了,想吃什么也吃不下,想穿什么也穿不了,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只要你们有出息,爷爷就高兴了!”
爷爷又说:“你小梅姐也说今后要接我去城里住!可我哪儿也不会去!这儿有你奶奶,有你始祖,有你世泉爷爷和你芳芳妹妹,还有很多很多熟人,你说爷爷舍得离开吗?”
我不能理解爷爷的话,又急忙说:“爷爷,他们都死了呀!”爷爷就笑了起来,眼睛专注地看着我,半天才说:“小崽儿,你还不懂,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了!”
说完,爷爷再没有说什么了。我像小时候一样躺在他的怀里。爷爷的怀抱不像小姨和小梅姐的怀抱那样温暖,我躺了一会儿,就觉得他的肋骨把我的身子硌痛了。
爷爷嘴上说他不伤心,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却发现他其实很在意堂哥出去打工这件事。过去堂哥星期天回到家里,只要他稍一有点空,爷爷就要像赶鸡鸭一样驱赶着他帮自己干点活。可那几天,堂哥尽管闲着无事,但爷爷再不叫他下地干活了。有时堂哥拿着锄头,戴着草帽,要跟爷爷一起下地,爷爷也会把他的锄头给抢下来,说:“你干什么活,毛手毛脚的,就在家里干点家务吧,家务也是需要人做!”那几天,生活也明显改善了许多。吃饭的时候,爷爷还尽把好吃的往堂哥碗里拈,好像堂哥一下成了什么贵客。堂哥走的那天早晨,爷爷提了堂哥装着被褥和衣服的蛇皮口袋,佝偻着腰要去送他。我过去要拿他手里的口袋,说:“爷爷,让我送勇勇哥吧!”
爷爷看了我一眼,胡子和嘴唇都同时颤动着,挡开了我的手,说:“你拿不动!”“我拿得动,爷爷!”我坚持说。
堂哥过来一把抢过了爷爷手里的口袋,往背上一搭,说:“送什么,这点东西我又不是拿不走!”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爷爷嘴唇嚅动了两下,想喊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我还是朝堂哥追了过去,因为我觉得自己现在才认识了堂哥,我应该送送他。堂哥听见后面的脚步声,回头看见是我,就放慢了脚步。我们走到小姨路边店的垭口上,回头还看见爷爷木桩一样站在刚才的地方。堂哥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忍住了泪水。
我们到了那个叫横岭坎的地方时,堂哥的几个同学早就等在那儿了。他们和堂哥的年龄都差不多,大约全是十五岁或十六岁的样子。个子虽然都不矮了,但每个人的脸都还是清一色的娃娃相,上面挂着几分没有成熟的稚气。他们带的东西也和堂哥差不多,脚边放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背上背着一个背包,那也许是他们不久前还在学校里用的书包,不过现在里面装的,再不是那些陪伴了他们三年、令他们头疼的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这些书了,而变成了一些满载着他们的希望和憧憬的洗漱用品。他们一见堂哥,竟然全都兴奋地高叫着过来和堂哥拥抱,有点像电影里演的红军会师的镜头。他们拥抱完了,堂哥才对他们说:“这是我弟弟扬扬!”他把“弟弟”两个字说得特别亲切,我忍不住都要哭了。那些人又过来和我拥抱,把我没来得及流出来的泪水给堵了回去。那一刻我有些不好意思,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怎么会对我这么亲热?
他们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见车还没有来,就到树荫下坐了。也许是为了打发等车这段时间的寂寞,也许是高兴,没一时,他们竟像欢庆胜利地唱起歌来。他们先唱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又唱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然后又唱了《纤夫的爱》……我发现除堂哥的声音完全变过来了以外,其他几个人都还在变声期。因此,这些歌声从他们嘴里发出来,除了嘹亮和高亢外,还有一种儿童似的单纯和清澈。他们唱的歌我一首也不会唱,我静静地看着这些快乐而开心的歌手,早忘记了刚才的感伤,不禁在心里羡慕起他们来了。唱了一会儿,他们看见公共汽车从远远的地方来了,就立即停住了歌唱,从地上提起自己的东西,准备上车了。这时,堂哥才又一把抱住了我,在我耳边大声说:“照顾好爷爷!”说完,又不放心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才放开我转身走了。感伤又一次控制住了我的情绪。我泪眼蒙眬地站在路边,看着他们上了车。在车即将启动的时候,我大喊了一声:“勇勇哥——”我不知堂哥听见没有,因为车已开走了。但我看见从车窗里伸出了好几双手,在朝我使劲挥着,很久没有放下。
在堂哥他们的汽车走远了以后,我才慢慢地往回走。路过小姨路边店的时候,我见大门开着,就朝里面瞥了一眼。我看见在柜台里面原来小姨坐的地方,坐着一个戴着老花眼镜、面孔上的皱纹像核桃皮上一样多的干瘪老头。我的鼻子一酸,心里想,不知什么时候小姨才能重新回到那把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