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享雍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10314字
小剃头佬又来到村里了。距大妈那件事后,小剃头佬差不多有两个多月没在村里露面了。我是去大妈家里看了雪梅回家,在路上碰着他的。他头上戴着一顶旧草帽,背上背着工具箱,一瘸一瘸地在公路上走着。
看见他,我突然想起了两个多月前大妈家发生的事情。可奇怪的是,我现在心里对他没有那种恨的感觉了。当然,也没有那种可以称之为爱的东西。不过,我却清楚地记得,当我上次拿着爷爷给的钱,到远在十多里的镇上去理发时,我曾经站在小姨店边的垭口上,往公路远处看了很久一阵,心里期望能看见这个瘸子从远处走出来。现在猛一见,竟然有了点暗暗的高兴。但我又不好意思开口喊他,我想知道他这两个多月中在干什么,于是我就追了上去。
小剃头佬听见脚步声,回头一见是我,马上像过去一样亲热地叫起来:“啊,是扬扬呀?这么热的天,不在家里乘凉,还出来跑什么?”
我说:“你这样热的天气,不在家里乘凉,也出来干什么?”小剃头佬笑了一笑,拍了拍工具箱,说:“干什么?给你们理发呀?”我不相信地说:“两个多月了,为什么你都不来呀?”“病了!”他说,说完还假意地咳了两声嗽,像是病还没有痊愈似的。我知道小剃头佬在说假话,但我没有戳穿他。他看了看我,然后把目光落在我的头上,像是十分好奇地问:“小崽儿,我上个月没来,你这头到哪去理的?”
我摸了摸头,有意气他地说:“我到镇上理的发,镇上的小姐可比你手艺好多了!”小剃头佬却没有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你吹吧!谁不知道镇上那些小姐的手艺?她们连刀子都不会磨,只知道买现成的刀片用。要说好,只是比我的手嫩!摸着小姐的手,好像回到了十八九!告诉我,小崽儿,她们摸你脑袋瓜子的时候,你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下面那东西也翘起来了?”
我又有些看不起他了,大声说:“你是流氓!”小剃头佬又变得油腔滑调起来了:“我怎么是流氓了?到镇上找小姐才是流氓呢!你没听说吗?‘摸着你的头,好温柔;摸着你的腰,好风骚;摸着你的手,跟我走;摸着你的背,上床睡!’那些小姐,没一个是正经的,要不是见你年龄还小,肯定对你下手了!”我眼前浮现出了镇上发廊那些浓妆艳抹的洗发女的形象,但我还是坚定地说:“我不信!”
“好了好了,你不信算了,我们不说这事了。你到镇上发廊理发,可你爷爷呢,他也到镇上找那些小姐刮光头?”
“爷爷的头发长了,是我用剪布的剪刀给他剪的!”小剃头佬马上开心地大笑起来:“用剪布的剪刀剪头发?太新鲜了,真是太新鲜了,都成世界性的新闻了!”
我以为他笑我撒谎,就正正经经地说:“真是我用剪布的剪刀剪的!爷爷到镇上那些发廊去剃头,可那些小姐说她们只能理时尚的,不刮光头!她们还叫爷爷也弄个时尚的。爷爷一听,气得连连吹胡子,回来就叫我用剪布的剪刀给他把头发挨着头皮剪了!”
我以为小剃头佬还不会相信,可他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说过,别看我丑,离了我这个瘸子真还不行!”
我努力在心里想,不知他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但我相信事情真是这样。我们来到院子边,爷爷在阶沿的凉椅上一眼看见了小剃头佬。爷爷的脸上也马上露出了几分吃惊和高兴的神色,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小剃头佬甜甜地喊了一声“表叔”,脸上带着几分谄媚的神色。我看出爷爷也在努力平衡着内心的感情,脸上没露出更多的变化,他看着小剃头佬平静地说:“是你,这么大的太阳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小剃头佬走上台阶,在凳子上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才说:“病了,躺了两个月,稍稍好了一些,惦记着表叔的头,就马上赶来了呢!”
爷爷像是感激地笑了一下:“怪不得呢!我说你到哪儿去了呀!”小剃头佬偏起头,把爷爷的头看了一阵,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表叔,看你这头,像是被老鼠啃过的一样,真是好笑,哪有用剪布的剪刀剪头发的?”
爷爷朝我看了一眼,然后摸着自己的头发,也自嘲地笑了:“这不是没办法吗?破鼓能救月,痒得实在难受的时候,剪了就好一些!”
小剃头佬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表叔,俗话说一物降一物,要是用剪布的剪刀都能解决问题,还要我们干什么?”说着,打开工具箱,取出围裙和剃刀,对爷爷说:“来吧,表叔,头皮肯定又难受起来了,我先给你刮一刮!”
爷爷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感激的光芒,马上对我说:“扬扬,快去给爷爷打盆水来,还真痒起来了!”
我看着小剃头佬的剃头刀子,对爷爷做了一个眼色。可爷爷装作没看见,对我吼了一声:“叫你给我打水去,怎么还不去?”
我只好去了。爷爷洗了头,小剃头佬给爷爷拴好了围脖,开始给爷爷剃起头来。爷爷眯缝着眼,十分舒坦的样子。可这时,小剃头佬突然说:“表叔,我可是最后一次给你剃头了!我一定给你刮舒服!”
爷爷马上挡开了小剃头佬的刀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说:“表侄儿,你这是什么话?”
小剃头佬一边在那根油垢很厚的牛皮上荡着刀子,一边回头对爷爷认真地说:“真的,表叔!我那在外面打工的老大,前一个月在县城的万福世纪新城按揭了一套住房,现在已经装修完毕了,下个月我们一家就要搬到县城去住了!所以表叔,我今后不可能再来给你刮光头了!”
我一听小剃头佬的话,吃惊得一下跳了起来,说:“什么,你们也要当城里人了?”小剃头佬朝我笑了一笑,笑意中掩藏着骄傲和自豪,说:“怎么,扬扬,我就不可以当城里人?我告诉你,我们那个村,有一半人都在城里买了房子,当起了城里人!现在要当城里人好容易,只要有一套房子就行了!你说是不是这样,表叔?”
爷爷肯定还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听了这话,似乎吃了一惊,立即说:“是,是,怎么不是呢?”可说完却马上问,“表侄,你即使进了城,也可以做手艺呀!要不,哪来的钱买米买面?城里可不比乡下,喝口水都要钱呢!”
小剃头佬听了,爽朗地笑了起来,好像对爷爷的话不屑一顾似的,说:“表叔,你说城里喝口水都要钱,这话没有错!可城里挣钱的机会也很多,哪还需要再耍这份手艺!再说,我即使还想把这土剃头佬手艺耍下去,也没法做了!你老人家知道,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镇上和城里又到处都是美容美发店,像表叔你这样的老头,一天比一天少,剩下没几个了,你说我这手艺做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我在一旁急忙叫了起来:“还有我!”小剃头佬一下笑了,说:“你?你小崽儿还能把头给我理多久?只要一上初中,镇上发廊那些小姐还能不把你的魂给勾去?”说完,他又回头对爷爷说:“表叔,跟你说句老实话,你表侄媳妇早就埋怨我,说挣这点钱还不够草鞋费!我想向你们多收点钱呢,良心又说不过去。想来想去,还是不做这手艺了好!反正这手艺迟早都要过去,就像人一样,你说是不是,表叔?”
爷爷许久都没有出声,像是缅怀什么一样,目光怔怔地落在院子的青石板上。过了很长的时间,他才看着小剃头佬问:“你不剃头了,在城里准备干什么?吃闲饭呀?”
小剃头佬“呀”了一声,说:“怎么会吃闲饭,我早就找到工作了!”爷爷像是不相信地看着他:“找到工作了,什么工作?”小剃头佬说:“真的!你表侄媳妇有个亲表兄,在县城修房子,是个二包工头,他答应让我去给他看材料,一个月八百块。怎么样,比做我这个手艺强多了吧?我腿脚虽然不方便,但那活儿我想还行!”
爷爷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好,来吧,表侄儿,像你说的,好好给我刮刮,这可是最后一次了!”
小剃头佬似乎有些释然了,答应了一声,举着刀子,小心地落在了爷爷的头皮上。没多久,爷爷就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剃了一会儿,小剃头佬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对爷爷说:“表叔,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天你表侄媳妇那老表到我们家里来,说上面传出了风声,以后农民种地都不交农业税了……”
“什么?”爷爷马上睁开了眼,又伸手对小剃头佬做了一个暂停的姿势,然后看着他惊奇地问,“不交农业税了?”
“是的!不但不交,我那表兄说政府还要给种地的农民每亩补助几十块钱!”爷爷突然笑了起来,指着小剃头佬亲热地说:“你小子哄你表叔开心吧?有这样的好事,打死我也不相信!”
“你不相信算了,表叔!我起初也不相信,以为是他干饭没来趁口空胡乱吹牛的呢!但后来他说硬是真的,国家已经在一些地方搞试点了!”
爷爷见小剃头佬认真的样子,有些半信半疑了:“我们这儿怎么没听见说呢?”“慢慢来吧,表叔!我想无风不起浪,即使是我那表兄乱说,也还是要有一点影影的!表叔,如果真是这样,那种庄稼就合算了!你说是不是?”
爷爷的目光越过小剃头佬的手背,落在对面的竹梢上,像竹梢上有什么令他沉醉的东西一样,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怪了,种庄稼不收税,还要倒补钱,从盘古王开天地,可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说着,头又像拨浪鼓一样摇起来。
小剃头佬急忙按住了他的脑袋,大叫起来:“别动,表叔!要是把你的脑袋划了个口子,你还说我最后一次都没让你舒服!”
爷爷像是急于想把问题弄明白,说:“别忙别忙,还有这样大一下午,好先生不在忙嘛!”爷爷的头虽然被小剃头佬按着没法动,可脸上却还是一副怀疑的神色,说:“我不相信,表侄!你说这农民不交皇粮国税了,那北京城里的人吃什么?那些当干部的吃什么?”
小剃头佬一边用手指把爷爷沾在刀刃上的发茬和头发往地上弹,一边回答爷爷说:“表叔说得有道理,我也在怀疑这一点,皇粮国税不交了,不但干部,还有军队拿什么养?但听我那表兄的口气,又不像扯谎!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许国家有的是办法呢!”
爷爷像是被小剃头佬说得心悦诚服了,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大侄子说得有道理,有道理!”
剃完了头,爷爷不知是被小剃头佬带来的消息所鼓舞,还是重新修了面的缘故,他脸上的皱纹浅了,眼睛亮了,腰背直了,脚步也轻了,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岁。小剃头佬拿过一面镜子让爷爷照了一下,爷爷立即不好意思地笑了,急忙对小剃头佬说:“表侄,今天确实把表叔刮舒服了!你坐着,我这就去做饭!”
小剃头佬正往箱子里收着东西,听了爷爷的话,马上站起来说:“不了,表叔,我还有事!”爷爷说:“都到吃饭的时候了,有事也得吃了饭再走,是不是?”
可小剃头佬却显得十分真诚地对爷爷推辞说:“真的,表叔,我不哄你!你要不嫌弃,以后到城里来了,一定来家里歇歇脚!”小剃头佬一边说,一边把工具箱背在了肩上,像是有人会阻拦他似的。
我那时站在阶沿的梯子上,小剃头佬从我身边经过时,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头。我乘机附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要到哪儿去?去跟玉珍婶告别!”
小剃头佬的脸倏地红了,他狠狠地打了我一下,没有吭声。中午吃饭的时候,爷爷突然叹息了一声,说:“又一门手艺在村子里消失了!”我马上问:“爷爷,还有哪些手艺消失了?”爷爷停下筷子看着我,说:“怎么没有?像木匠、裁缝、弹花匠……过去在农村可吃香了呢!
可现在,都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了!”
我不明白:“他们死了?”爷爷在我头上打了一下:“胡说!现在大家都去买现成的家具,现成的衣服,现成的被子……谁还再请他们?”
听爷爷这么一说,我有些明白了,就说:“就是,镇上那些家具和衣服真好看!我长大了也要拼命挣钱,挣了很多的钱后,就买那些现成的家具衣服!给你买一件就像康熙皇帝穿的那种衣服!”
爷爷一下笑了,说:“小崽儿胡说,康熙皇帝的衣服爷爷敢穿吗?”说完又呵呵大笑,笑得胡子一颤一颤的。
笑完以后,我突然问爷爷:“爷爷,你怎么不把那把刀子还给小剃头佬?”爷爷转过身子,很严肃地看着我说:“扬扬,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了!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干什么?再说,你罗爷爷的儿子也不是坏人,他也知道错了,何必再说出来让人家难堪呢!
哪个人不犯点错误,犯了错误只要改了,就不要记恨人家了!”“爷爷,你怎么看得出他知道自己错了呢?”
爷爷在我头上点了一下:“傻瓜,他要不知道自己错了,会躲着我们两个多月不见面吗?他说病了,那是故意撒谎,知道吗?”
我明白了,于是就朝爷爷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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