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神木(2)

作者:刘庆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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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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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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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38字

唐朝阳说:“什么唐朝霞,怎么跟个娘们名字似的。”宋金明说:“先有朝霞,后有朝阳,他是你哥,叫朝霞怎么不对!”点子已经认可了,说:“行行,我就叫唐朝霞。”唐朝阳对宋金明说:“***的,你还挺会起名字,起的名字还有讲头。”他冷不丁地叫了一声:“唐朝霞!”


叫元清平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像不知道凭空而来的唐朝霞是代表谁,有些愣怔。


“***的,我喊你,你怎么不答应!”元清平这才愣过神来,“哎哎”地答应了。


“从现在起,那个叫元清平的人已经死了,不存在了,活着的是唐朝霞,记清楚了?”“记清楚了!”


“哥!”唐朝阳又考验似的喊了一声。这次改名唐朝霞的人反应过来了,只是他答应得不够气壮,好像还有些羞怯。


唐朝阳认为这还差不多,“这一弄,我们成了桃园三结义了。”他招呼端盘子的小姑娘:“来,再上两碗羊肉汤,四个烧饼。”


宋金明知道唐朝阳把刚才要的两碗羊肉汤都用了,却明知故问:“你呢?你不吃了?”唐朝阳说他刚才饿得等不及,已吃过了。这是给你们两个要的。唐朝霞说他不吃,他刚才吃过饭了。唐朝阳说:“我们既然成了兄弟,你就不要客气。”“吃也可以,我是当哥的,应该我花钱,请你们吃。”唐朝阳又翻下脸子,说:“你有多少钱,都拿出来!”


唐朝霞没有把钱拿出来。“再跟我外气,你就不是我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钻我的黑煤窑!”


唐朝霞不敢再外气了。从唐朝阳野蛮的亲切里,他感到自己遇上够哥们儿的好人了。他哪里知道,喝了保健羊肉汤,一跟人家走,就算踏上了不归之路。



他们三人坐了火车坐汽车,坐火车向北,然后坐长途汽车往西扎,一直扎到深山里。山里有了积雪,到处白茫茫的。这里的小煤窑不少,哪里把山开肠破肚,挖出一些黑东西来,堆在雪地里,哪里就是一座小煤窑。一些拉煤的拖拉机喘着粗气在山区路上爬行。路况不太好,拖拉机东倒西歪,像是随时会翻车。但它们没有一辆翻车的,只撒下一些碎煤,就走远了。山里几乎看不见人,也没什么树木。只能看见用木头搭成的三角井架,和矮趴趴的屋顶上伸出的烟筒。还好,每个烟筒都在徐徐冒烟,传达出屋子里面的一些人气。唐朝阳往来路打量了一下,嫌这里还不够偏远,带着宋金明和唐朝霞继续西行。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快到了。


他们还拦了一辆拉煤的空拖拉机,爬上了后面的拖斗。司机说:“小心把你们冻成***子!”唐朝阳说:“冻得越硬越好,用的时候就不用吹气了。”他们又往西走了几十里,唐朝阳选了一处窑口堆煤比较少的煤窑,他们才下了路,向小煤窑走去。接近窑口一侧的房子时,唐朝阳让宋金明和唐朝霞在外面等一会儿,他去找窑主接头。


宋金明和唐朝霞找到屋后一个背风的地方,冻得缩着脖,揣着手,来回乱走。按以往的经验,唐朝霞没几天活头了,顶多不会超过一星期。于是,宋金明就想跟唐朝霞说点笑话,让他在有限的日子里活得愉快些。他问:“唐朝霞,你老婆长得漂亮吗?”


“不漂亮。”“怎么不漂亮?”“大嘴叉子。”


“嘴大了好哇,听人说女人嘴大,下面也大,生孩子利索。你老婆给你生了几个孩子?”“两个,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男孩儿大女孩儿大?”“男孩儿大。”“女孩多大了?”“十四。”


“让你闺女给我当老婆怎么样,我送给她一万块钱当彩礼。”唐朝霞恼了,指着宋金明说:“你,你……你骂人!”


宋金明乐了,说:“操你大爷,跟你说句笑话你就当真了。我老婆成天价在家里闲着,我还娶你闺女干什么。说实话,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我老婆跟别人睡。我问你,你长年在外面跑,你老婆会不会跟别的男人干?”


“不会。”“你怎么敢肯定不会?”“我们那儿的男人都出来了。”


“噢,原来是这样,拔了萝卜净剩坑了。哎,你给我写个条,我去找嫂子干一盘怎么样?”这一次唐朝霞没恼,说:“想去你去呗,写条干什么!”


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唐朝阳从窑主屋里出来了,站在门口喊:“哥,哥。”


宋金明和唐朝霞赶紧从屋子后面转出来,向唐朝阳走去,这时窑主也从屋里出来了。窑主上身穿着皮夹克,下身穿着皮裤,脚上还穿着深腰皮鞋,从上到下全用其他动物的皮包装起来。窑主的装束全是黑的,鼓鼓囊囊,闪着漆光。有一种食粪的甲虫,浑身上下就是这般华丽。窑主出来并不说话,嘴里咬着一个长长的琥珀色的烟嘴,烟嘴上安着点燃的香烟。唐朝阳把唐朝霞介绍给窑主,说:“这是我哥。”


窑主瞥了一眼唐朝霞,没有说话。唐朝霞往唐朝阳身边贴了贴,说:“这是我弟弟,亲弟弟。”窑主说:“废话!”唐朝阳又把宋金明介绍给窑主,说:“他是我们的老乡,跟我们一块儿来的。”窑主把牙上咬着的烟嘴取下来,弹了一下烟灰,问:“你们真的下过窑?”三个人都说真的下过。


“最近在哪儿下的?”唐朝阳说了一个地方。


“为什么不在那儿下了?”窑主问话的声音并不高,但里面透出步步紧逼的威严,仿佛要给外面闯进山里来的陌生人来一个下马威。


这当然难不住唐朝阳和宋金明,他们有一整套对付窑主的办法,或者说,他们干的营生就是专门从窑主口袋里挖钱,对每一个装腔作势的窑主,他们都从心里发出讥笑。但他们表面上装得很谦卑,甚至有些委琐,跟没见过任何世面的土包子一样。唐朝霞就是这种样子。不过,他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他已经被窑主的威严吓住了。


唐朝阳答:“那个矿冒了顶,砸死了两个人。”窑主说:“死两个人算什么!吃饭就要拉屎,开矿就要死人,怕死就别到窑上来!”唐朝阳连连点头称是。他确实很赞成窑主的观点,心里说:“你狗日的说得真对,老子就是来给你送死人的,你等着吧!”


宋金明补充说:“按说死两个人是不算什么,可是,死人的事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上面的人坐着小包车到那个矿上一看,马上宣布停产整顿。”


窑主不爱听这个,他的手挥了一下,说:“整顿个蛋,再整顿也挡不住死人!”


宋金明还有话要说,这些话都是经过他精心构思的,是经过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他把这些话说出来,是要刺激一下窑主,让窑主把信息储存在脑子里。这样,就等于为下一步和窑主讲条件时埋下了伏笔,到时他把伏笔稍微利用一下,窑主就得小心着,他就可以牵着窑主的鼻子走。他说:“我们在那里等了几天,想跟矿主算一下账。干等长等也见不到矿主的面。后来才知道,矿主也被人家上面的人……”


窑主打断了宋金明的话。他果然受到了刺激,有些沉不住气,说:“咱丑话说在前面,我也不能保证我这个矿不死人。有句话说得好,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当然了,谁开矿也不希望死人。这样吧,你们干两天我看看。我说行,你们就接着干。我看着不是那么回事,你们马上卷铺盖走人。这两天先不发钱,算是试工。按说我应该收你们的试工费,看你们都是远地方来的,挣点钱不容易,试工费就免了。”


三个人连说“谢谢矿主”。下窑第一天,唐朝阳和宋金明没有动手消灭代号为唐朝霞的点子,他们把力气暂时用在消灭煤炭上了。他们一到窑底,就起了杀人的心,就想把点子办掉,但窑主要试工,他们就得先忍着。等试工结束,窑主签下一份使用他们的字据,再把点子办掉,窑主就赖不掉账了。唐朝阳和宋金明不时地交换一下眼色,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仍闪闪发光。在他们看来,窑底下太适合杀人了,简直就是天然的杀人场所。把矿灯一熄,窑底下漆黑一团,比最黑暗的夜都黑,在这里出手杀个把人,谁都看不见。别说人看不见,窑底下没有神,没有鬼,离天和地也很远,杀了人可以说神不知,鬼不知,天不知,地不知。就算杀人时会发出一些钝器声,被杀者也许会呻吟,但窑底和上面的人间隔着千层岩万仞山,谁会听得见呢!窑底是沉闷的,充满着让人昏昏欲睡的腐朽的死亡气息,人一来到这里,像服用了某种麻醉剂一样,杀人者和被杀者都变得有些麻木。不像在地面的光天化日之下,杀一个人轻易就被渲染成了不得的大事。更主要的是,窑底自然灾害很多,事故频繁,时常有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在窑底杀了人,很容易就可以说成天杀,而不是人杀。唐朝阳和宋金明以前就是这么干的,他们很好地利用了窑底下的自然条件,把杀人夺命的事毫无保留地推给了窑下的压力、石头,或木头梁柱。这一次,他们也准备照此办理。


他们三个包了一个采煤掌子,打眼,放炮,用镐刨,把煤放下来,然后支棚子。他们三个人都很能干。特别是唐朝霞,定是为了表现一下自己,以赢得两个伙伴的信任,他冲在放煤前沿,干得满头大汗,一会儿都不闲着。如果单从干活的角度看,点子唐朝霞的确算得上一位挖煤的好把式。可是,挖出的煤再多,卖的钱都让窑主得了,他们才能挣多少一点钱呢!宋金明在心里对他们的点子说,对不起,只好借你的命用用。


负责往外运煤的是另外两个窑工,他们领来一辆骡子拉着的带胶皮轱辘的铁斗子车,装满一车,就向窑口底部拉去。把煤卸在那里,返回来再装再拉。每当空车返回来时,唐朝霞就抄起一把大锨,帮人家装车。当着运煤工的面,唐朝阳愿意表现一下对唐朝霞的亲情,他夺过唐朝霞手中的大锨,说:“哥,你歇会儿,我来装。”手中没有了大锨,唐朝霞仍不闲着,用双手搬起大些的煤块往车上扔。唐朝阳对哥的爱护进一步升级,他以生气的口气说:“哥,哥,你歇一会儿行不行!你一会儿不磨手,手上也不会长牙!”唐朝霞以为唐朝阳真的在爱护他,也承认唐朝阳是他弟弟,说:“老弟,你放心,累不着你哥。”


这一天,全窑比平常日子多出了好几吨煤,窑主感到满意。


第二天,唐朝阳和宋金明仍没有打死点子。兄弟和哥哥的关系似乎更亲密了。窑主到他们所在的采煤掌子悄悄观察时,唐朝阳仿佛长着第三只眼睛,窑主往掌子边一站,他就知道了。但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不离唐朝霞身边,左一个哥右一个哥地叫。唐朝霞正用一把铁镐刨煤帮,他一把将唐朝霞拖开了,说:“哥,小心片帮!”他抓住哥手中的铁镐,要自己去刨。哥不松铁镐,说:“兄弟,没事,片不了帮!”兄弟说:“没事也不行,万一出点儿事就晚了。咱爹对咱们是咋说的,说钱挣多挣少没关系,千万要注意安全!”兄弟一提“咱爹”,当哥的也得随着往“咱爹”上想。当哥的爹已经死了,眼下要重新认一个“咱爹”,他脑子里还得转一个弯子。他转弯子时,手稍有放松,他的好兄弟就把铁镐夺过去了。唐朝阳身手矫健,镐尖刨在煤帮上像雨点一样,而落煤纷纷流泻下来,汇积如雨水。


宋金明心里明镜似的,暗骂唐朝阳真他妈的会演戏,戏越演越熟练了。他的戏演得越熟练,越充满亲情味,点子越死得不明白,窑主也会进到戏里出不来。


窑主说话了:“看来你们真在别的矿上干过。”“是矿主呀,你老人家是不是检查我们的工作来了?”唐朝阳说。“说不上检查,随便下来看看。什么矿主矿主的,我听着怎么跟称呼地主一样,我姓姚。”唐朝阳改称他姚矿长。窑主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大概是窑主的随从或保镖一类的人物。窑主到窑下来,牙上还咬着那根琥珀色的长烟嘴,只是烟嘴上没有安烟。窑主把烟嘴取下来指点着他们说:“我记住了,你们俩姓唐,是弟兄俩;你姓宋。没错吧?”“姚矿长真是好记性。怎么样,姚矿长能给我们一碗饭吃吗?”宋金明问。“吃饭好说,关键是泡妞儿。你们挣那么多钱,泡妞儿不泡?”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三个人的反应不尽一致,宋金明的回答是:“不泡,泡不起。”唐朝霞不知没听清还是没听懂,他问:“泡什么?”唐朝阳理解,窑主这是在跟他们说笑话,透露出对他们的认可,愿意跟他们打成一片,他问:“上哪儿泡?”


窑主说:“哪儿不能泡!哪儿有水,哪儿就有妞儿,哪儿能洗脚,哪儿就能泡妞儿。”唐朝阳说:“妞儿谁不想泡,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不敢哪。”窑主笑了,说:“那有什么可怕的,见妞儿就泡,替天行道。替天行道你们懂不懂,这是老天爷交给你们的光荣任务。你们要是完不成任务,或者任务完成得不好,老天爷下辈子就把你们的家伙剜掉,把你们变成妞儿,让人家泡你们。”唐朝阳虚心地说:“姚矿长这么一说,我们就懂了。等姚矿长给我们发了饷,我们争取完成任务。”唐朝霞像是这才把泡妞儿的话听懂了,他嘿嘿地笑着,显得很开心。


这天上了窑,窑主就着人通知他们,试工结束,他们可以在本矿干了,多劳多得,实行计件工资。工资一月一发。希望他们春节期间也不要回家,春节期间工资翻倍。


宋金明和唐朝阳找到窑主,问能不能签一个正式的用工合同。窑主说:“签什么合同,我这里从来不兴签那玩意儿。石头凿的煤窑,流水的窑工。想在我这儿挣钱,就挣。不想挣了,自有人挤着脑袋来挣。”


两人只好作罢。



事情不宜再拖,第四天,唐朝阳和宋金明做出决定,在当天把他们领来的点子在窑下办掉。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听说过,不管哪朝哪代,官家在处死犯人之前,都要优待犯人一下,让犯人吃一顿好吃的,或给犯人一碗酒喝。依此类推,他们也要请唐朝霞吃喝一顿,好让唐朝霞酒足饭饱地上路。这种送别仪式是在第三天晚上从窑下出来时举行的。他们三个人,乘坐一个往上拉煤的敞口大铁罐从窑底吊上来时,上面正下大雪。冬日天短,他们每天上窑,天都黑透了。今天快升到窑口时,觉得上头有些发白,以为天还没黑透呢。等雪花落在脖子里和脸上,他们才知道下大雪了。宋金明说:“下雪天容易想家,咱们喝点儿酒吧。”


唐朝阳马上同意:“好,喝点儿酒,庆贺一下咱们顺利留下来做工的事。咱先说好,今天喝酒我花钱,我请我哥,宋老弟陪着。你们要是不让我花钱,这个酒我就不喝。”


不料唐朝霞坚持他要花钱,他的别劲上来了,说:“要是不让我花钱,我一滴子酒都不尝。我是当哥的,老是让兄弟请我,我还算个人吗!”他说得有些激动,好像还咬了牙,表明他花钱的决心。


唐朝阳看了宋金明一眼,作出让步似的说:“好好好,今天就让我哥请。长兄当父,我还得听我哥的。反正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弟兄俩谁花钱都是一样。”


他们没有洗澡,带着满身满头满脸的煤粉子,就向离窑口不远的小饭馆走去。窑上没有食堂,窑工们都是在独此一家的小饭馆里吃饭。小饭馆是当地一家三口人开的,夫妻俩带着一个女儿,据说小饭馆的女老板是窑主的亲戚。等走到小饭馆门口,他们全身上下就不黑了,雪粉覆盖了煤粉,黑人变成了白人。女老板热情地迎上去,递给他们扫把,让他们扫身上的雪。雪一扫去,他们又成了黑人,只是眼白和牙齿还是白的。唐朝阳让唐朝霞点菜。唐朝霞说他不会点。唐朝阳点了一份猪肉炖粉条,一份白菜煮豆腐,一份拆骨羊头肉,还要了一瓶白酒。唐朝霞让唐朝阳多点几个菜,说吃饱喝饱不想家。点好了菜,唐朝霞说他去趟厕所,出去了。宋金明估计,唐朝霞一定是借上厕所之机,从身上掏钱去了,他的钱不是缝在裤衩上,就是藏在鞋里。宋金明没把他的估计跟唐朝阳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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