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庆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11940字
这两人之所以没有发起出击,是因为他们暂时尚未发现明确的目标。他们坐在小饭店里不动,如同狩猎的人在暗处潜伏,等候猎取对象出现。猎取对象一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内,他们会马上兴奋起来,并不失时机地把猎取对象擒获。他们不要老板,不要干部模样的人,也不要女人,只要那些外出打工的乡下人。如果打工的人成群结帮,他们也会放弃,而是专挑那些单个儿的打工者。一般来说,那些单个儿的打工者比较好蒙,在二对一的情况下,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工夫,被利诱的打工者就如同脖子上套上绳索一样,不用他们牵,就乖乖地跟他们走了。他们没发现单个儿的打工者,倒是看见三几个单个儿的小姐,在人群中游荡。小姐打扮妖艳,专捡那些大款模样的单行男人搭讪。小姐拦在男人面前嘀嘀咕咕,搔首弄姿,有的还动手扯男人的衣袖,意思让男人随她走。大多数男人态度坚决,置之不理。少数男人趁机把小姐逗一逗,讲一讲价钱。待把小姐的热情逗上来,他却不是真的买账,撇下小姐扬长而去。只有个别男人绷不住劲,迟迟疑疑地跟小姐走了,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唐朝阳和宋金明看得出来,这些小姐都是野鸡,哪个倒霉蛋儿要是被她们领进鸡窝里,就算掉进了黑窟窿,是公鸡也得逼出蛋来。他们跟这些小姐不是同行,不存在争行市的问题。按他们的愿望,希望每个小姐都能赚走一个男人,把那些肚里长满板油的男人好好宰一宰。
端盘子的小姑娘过来问他俩,这会儿上不上羊肉汤。唐朝阳回过眼来,把小姑娘满眼瞅着,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保健野鸡汤?”宋金明听出唐朝阳肚子里在冒坏汤儿,也盯紧小姑娘的嘴唇,看她怎样回答。小姑娘腰身瘦瘦的,脖子细细的,看样子是刚从乡下雇来的黄毛丫头,还没开过胯,还没经过大阵仗。正是这样的身坯子,用起来才有些意思。女人身上一旦起了软肉,就不再是柴鸡的味道,而是用化学饲料催长的肉鸡的味道。小姑娘好看的嘴唇动了动,说她不知道有没有保健野鸡汤。
“你们饭店里有保健羊肉汤,难道就没有保健野鸡汤吗?野鸡汤本钱也不高,比卖羊肉汤来钱快多了。”唐朝阳说。
小姑娘说她去问一问老板,转身进屋去了。宋金明朝唐朝阳脚杆子上踢了一下:“去你妈的,别想好事儿了。要想弄成事儿,恐怕五百块都说不下来。”
“一千块我也干!”老板从屋里出来了,是一位少妇。少妇身前身后都起了不少软肉,比小姑娘逊色多了。少妇说:“两位大哥真会开玩笑,你们把羊肉汤喝足了,还愁喝不到野鸡汤吗!”少妇把红嘴往旁边的洗头泡脚屋一努,说那里面就有,想喝多久喝多久,口对口喝都没人管。唐朝阳看出老板娘不是个善茬儿,不再提要野鸡汤的事,说:“把羊肉汤端上来吧。”
他俩注意到了,小饭店的左侧是一个挂着黑漆布帘子的放像室,一男一女堵在门口卖票收钱,四块钱放进去一位,时间不限。门口立着一个黑色立体音箱,以把录像带上的声音同步传播出来作为招徕。音箱里一阵一阵传出来的大都是女人的声音,她们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音道,发音吐字一点儿也不清晰。右侧是一家美容美发兼洗头泡脚的小屋门面,门面的大玻璃窗上写着两行红字:“低价消费,到位服务”。这样的小屋唐朝阳和宋金明都进去过,别看小屋门面不大,里面的世界却深得很,往往要七拐八拐,进了旁门,还有左道,有时还要上楼下楼。等到了单间,小姐转出来,一对一的洗和泡就可以进行了。当然了,他们洗的是第二个头,泡的是第三只脚。
小姑娘把保健羊肉汤端上来了。羊肉汤是用沙锅子烧的,大概因为沙锅子太烫手,小姑娘是用一个特制的带手柄的铁圈套住沙锅子,分两次把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上桌的。唐朝阳和宋金明一瞅,汤汁子白浓浓的,上面洒了几珠子金黄的麻油,酽酽的老汤子的香气直往鼻腔子里钻。二位拿起调羹,刚要把“保健”的滋味品尝一下,唐朝阳往车站广场瞥了一眼,说声:“有了!”几乎是同时,宋金明也发现了他们所需要的人选,也就是来送死的点子。两人很快地对视了一下,眼里都闪射出欣喜的光芒。这种欣喜是恶毒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调羹放下了。一个点子就是一堆大面值的票子,眼下,票子还带着两条腿,还会到处走动,他们决不会放过。由于心情激动,他们急于攫取的手稍稍有些放抖,调羹放回碟子时发出了微响。宋金明站起来了,说:“我去钓他!”
如同当演员做戏一样,宋金明从敞篷小饭店出来时,没忘了带着他的一套道具,这就是一个用塑料蛇皮袋子装着的铺盖卷儿,一只式样过时的、坏了拉锁的人造革提兜。提兜的上口露出一条毛巾。毛巾脏污得有些发黑,半截在提兜里,半截在兜外耷拉着。这样的道具容易被打工者认同。
二
被宋金明跟踪的目标走过车站广场,向售票厅走去。目标的样子不是很着急,目的性似乎也不太明确。走过车站广场时,他仰起脸往天上看了一会儿,像是看一下天阴到什么程度,估计一下雪会不会下大。看到利用孩子讨钱的那个妇女,他也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他没有走近那个妇女,更没有给人家掏钱。目标到售票厅并没有买票,他到半面墙壁大的列车时刻表下看看,到售票窗口转转,就出去了。目标走到门外,有一个人跟他搭话。宋金明顿时警觉起来,他担心有人撬他们的行,把他们选中的点子半路劫走。宋金明紧走两步,想接近目标,听听那人跟他们的目标说什么,以便见机行事,把目标夺过来。宋金明的担心多余了,他还没听见两人说什么,两人就错开了,一人往里,一人往外,各走各的路。
目标下了售票厅门口的水泥台阶,看见脚前扔着一个大红的烟盒,烟盒是硬壳的,看上去完好如新。目标上去一脚,把烟盒踩扁了。他没有马上抬脚,转着脖子左右环顾。大概没发现有人注意他,他才把烟盒捡起来了。他瞪着眼往烟盒里瞅,用两根指头往烟盒里掏。当证实烟盒的确是空纸壳子时,他仍没舍得把烟盒扔掉,而是顺手把烟盒揣进裤子口袋里去了。
这一切,宋金明都看在眼里。目标左右环顾时,他的目光及时回避了,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目标定是希望能从烟盒里掏出一卷子钱来,烟盒空空如也,不光没钱,连一根烟卷也不剩,未免让他的可爱的目标失望了。通过这一细节,宋金明无意中完成了对目标的考察,他因此得出判断,这个目标是一个缺钱和急于挣钱的人,这样的人最容易上钩。事不迟疑,他得赶快跟他的目标搭上话。
车站广场一角有一个报刊亭,目标转到那里站下了,往亭子里看着。报刊亭三面的玻璃窗内挂满了各类花里胡哨的杂志,几乎每本杂志封面上都印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宋金明掏出一支烟,不失时机地贴近目标,说:“师傅,借个火。”
目标回过头来,看了宋金明一眼,说他没有火。既然没有火,宋金明就把烟夹在耳朵上走了,像是找别人借火去了。他当然不会真走,走了几步又踅回来了,对目标说:“我看着你怎么有点儿面熟呢?”还没等目标对这个问题作出反应,他的第二个问题跟着就来了:“师傅这是准备回家过年吧?”目标点点头。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回家那么早干什么!”“不回家去哪儿呢?”
“我们联系好了一个矿,准备去那里干一段儿。那里天冷,煤卖得好。那儿回来的人说,在那个矿干一个月,起码可以挣这个数。”说着弯起一个食指勾了一个九。他见目标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把代表钱数的指头收起来了。这时,有个吸烟的人从旁边路过,他过去把火借来了。他又掏出一支烟,让目标也点上。目标没有接,说他不会吸烟。宋金明看出目标心存戒心,没有勉强让他吸,主动与目标拉开距离,退到一旁独自吸烟去了。一旁有一个长方形的花坛,春夏季节,花坛里当有花儿开放,眼下是冬季,花坛里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这些带刺的枯枝子上挂着随风飘扬的白塑料袋,像招魂幡一样。花坛四周,垒有半腿高的水泥平台。宋金明的铺盖卷儿放在地上,在台面上坐下了。对于钓人,他是有经验的。钓人和钓鱼的情形有相似的地方,你把钓饵上好了,投放了,就要稳坐钓鱼台,耐心等待,目标自会慢慢上钩。你若急于求成,频频地把钓饵往目标嘴边送,很有可能会把目标吓跑。
果然,目标绕着报刊亭转了一圈,磨蹭着向宋金明挨过来。目标向宋金明接近了,眼睛并没有看宋金明,像是无意之中走到宋金明身边去的。
宋金明暗喜,心说,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找死,可不能怨我。他没有跟目标打招呼。目标把一直背在肩上的铺盖卷放下来了,他的铺盖卷也是用蛇皮塑料袋子装的。并没人作出规定,可近年来,外出打工的人几乎都是用蛇皮袋子装铺盖。若看见一个人或一群人,背着臃肿的蛇皮袋子在路边行走,不用问,那准是从乡下出来的打工族。蛇皮袋子仿佛成了打工者的一个标志。目标把铺盖卷放得和宋金明的铺盖卷比较接近,而且都是站立的姿势。在别人看来,这两个铺盖卷正好是一对。宋金明注意到了目标的这一举动。他拿铺盖卷作道具,他的道具还没怎么耍,有人就跟他的道具攀亲家来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点儿错觉,仿佛不是他钓人家,而是打了颠倒,是人家来钓他,准备把他钓走当点子换钱。他在心里狠狠打了一个手势,赶紧把错觉赶走了。
目标咳了咳喉咙,问宋金明刚才说的矿在哪里。宋金明说了一个大致的地方。目标认为那地方有点儿远。“那是的,挣钱的地方都远,近处都是花钱的地方。”“你是说,去那里一个月能挣九百块?”“九百块是起码数,多了就不敢说了。”“你一个人去?”“不,还有一个伙计,在那边等我。我来买票。”
目标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来回擦。他穿的是一种黑胶和黑帆布粘合而成的棉鞋,这种鞋内膛较大,看上去笨头笨脑。宋金明知道,一些缺乏自信的打工者,都愿意把有限的钱藏在这种棉鞋里。他不知道这个家伙鞋膛里装的是不是钱。宋金明试探似的把目标的棉鞋盯了盯,目标就把脚收回去了,两只脚并在了一处。宋金明看出来了,他选定的目标是一个老实蛋子。在眼下这个世界,是靠头脑和手段挣钱。像这种老实蛋子,虽然也有一把子力气,但到哪里都挣不到什么钱,既养活不了老婆,也养活不了孩子。这样的笨蛋只适合给别人当点子,让别人拿他的人命一次性地换一笔钱花。
目标开始咬钩了,他问宋金明:“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可以吗?”宋金明没有答应,他还得继续拿钓饵吊目标的胃口,让自愿上钩者把钢钩咬实,他说:“恐怕不行,人家只要两个人,一下子去三个人算怎么回事。”
目标说:“我去了,保证不跟你们争活儿,要是没我的活儿干,我马上回家。我说话算话,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赌咒。”
宋金明制止了他的赌咒。赌咒是笨人才用的办法。笨人没办法让别人相信他,只有采取精神自残的赌咒作践自己。赌咒算个狗屁,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相信咒语?宋金明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活儿是我那个伙计联系的,只能跟他说一下试试。”
宋金明领着目标往小饭店走。走到那个头一直磕在地上的老妇人跟前,宋金明让目标等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抽出一张一块的,丢进老妇人的茶缸里去了。老妇人这才抬起头来,但很快又把头磕下去,说:“好人一路平安,好人一路平安……”宋金明走到那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面前,一下子往茶缸里放了两块钱。年轻女人说的话跟老妇人的话是一个模子,也是“好人一路平安”。
跟在宋金明身后的目标想跟宋金明学习,也给乞丐舍点钱,但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到底没舍得掏出钱来。
唐朝阳看见了宋金明带回的点子,故意装作看不见,只问宋金明买票了没有。宋金明说:“还没买。这个师傅想跟咱一块儿去干活。”唐朝阳顿时恼了,说:“扯***蛋,什么师傅!我让你去买票,你带回个人来,这个人是能当票用,还是能当车坐!”
宋金明嗫嚅着,做出理亏的样子,解释说:“我跟他说了不行,他还是想见见你。不信你问问他,我说了不行没有?”
点子说:“不能怨这位师傅,他确实说过不行。我一听他说你们准备去矿上干,就想跟你们搭个伴,去矿上看看。”
“怎么,你在矿上干过?”“干过。”
唐朝阳和宋金明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唐朝阳的口气变得稍微缓和些。他要借机把这个点子调查一下,看他都在哪个地方的矿干过,凡是他去过的矿,就不能再去,以免露出破绽,留下隐患。唐朝阳说:“看不出你还是个挖煤的老把式,你都在什么地方干过?”
点子说了两个矿名。唐朝阳把两个矿名默记一下,又问点子:“这两个矿在哪个省?”点子说了省名。
调查完毕,唐朝阳还向点子问了一些闲话,比如这两个矿怎么样?能不能挣到钱?点子一一作了回答。这时,唐朝阳还不松口,还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他说:“不行呀,我看你岁数太大了,我怕人家不要你。”
点子说:“我长得老相,显得岁数大。其实我还不到四十岁。虚岁才三十八岁。”唐朝阳没有说话,微笑着摇了摇头。点子不知是计,顿时沮丧起来。他垂下头,眼皮眨巴着,看样子要把眼睛弄湿。唐朝阳看出点子在作可怜相,真想在点子面门上来一记直拳,把点子捅一个满脸开花。这种人没别的本事,就会他妈的装装可怜相,让人恶心。这种可怜虫生来就是给人作点子的,留着他有什么用,办一个少一个。唐朝阳已经习惯了从办的角度审视他的点子,这好比屠夫习惯一见到屠杀对象就考虑从哪里下刀一样。这个点子戴一顶单帽子,头发不是很厚,估计一石头下去,能把颅顶砸碎。即使砸不碎,也能砸扁。他还看到了点子颈椎上鼓起的一串算盘珠子似的骨头,如果用镐把从那儿猛切下去,点子也会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不过,在办的过程中,稳准狠都要做到,一点儿也不能大意。他同时看出来了,这个点子是一个肯下苦力的人,这种人经过长期的劳动锻炼,都有一股子笨力,生命力也比较强。对这种人下手,必须一家伙打蒙,使他失去反抗能力,然后再往死里办。要是不能做到一家伙打蒙,事情办起来就不会那么顺利。想到这里,唐朝阳凶歹歹地笑了,骂了一句说:“你要是我哥还差不多,我跟人家说说,人家兴许会收下你。”
宋金明赶紧对点子说:“当哥还不容易,快答应当我伙计的哥吧。”点子见事情有了转机,慌乱不知所措,想答应当哥又不敢应承。“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当我哥?”唐朝阳问。
“愿意,愿意。”“哪你姓什么?叫什么?”“姓元,叫元清平。”
“还有姓元的,没听说过。那,老元不就是老鳖吗?”“是的,是老鳖。”“要当我的哥,你就不能姓元了。我姓唐,你也得姓唐。”唐朝阳对宋金明说:“宋老弟,你给我哥起个名字。”
宋金明早就准备好了一串名字,但他颇费思索似的说:“我这位老兄叫唐朝阳,这样吧,你就叫唐朝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