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回家(3)

作者:刘庆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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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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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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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782字

中午吃了娘做的面条,梁建明又到西间屋睡觉。他不愿到外面去,也没别的事情可干,只能是躺在床上睡觉。娘坐在屋当门的矮凳上给一只鞋上鞋底子,隔着竹篱子跟他说了一会儿话。现在农村人也基本上不做鞋了,大都是买鞋穿。可娘只买回两只轻型塑料做成的鞋底子,鞋帮子还是自己做。娘跟他说什么呢?鞋底子离不开鞋帮子,娘的话题针针线线无不牵扯到他。娘说:我上午到你五婶子的娘家去,好几个人都问到你,问你在哪里工作,工作好不好,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我怎么说呢,我只能说你的工作还不错,挣的钱也不算少。我不这么说咋说呢,人家知道你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我要说你没找到工作,人家谁都不会相信。说到这里,娘重重地叹过一口气之后,又说到村里其他一些人的情况。东院的二狗,出去打工才三个月,前天一把就寄回家一千块钱。西院的大猫,不过是个初中毕业生,听说到浙江学会打电脑了,把电脑打得乱叫唤,一个月就能挣八百块。南院的洋娃子顶不济事,也跟着他大伯到北京城里捡破烂去了,起码也能混个肚儿圆,把家里的那一份粮食省下来。挨家挨户数数,村里凡是一个鸡带两爪、能抓挠几下的青壮男人都出去了,谁还在家里待着呢!梁建明听出来,娘说东说西,还是想让他出去,不想让他待在家里。没办法,现在的潮流就是这样,好像只要出去,就是目的,就是成功;不出去就是窝囊,就是失败。


梁建明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半夜里,他悄悄穿衣起床,到院子里站着。他仰着脸,使劲往天上看。天阴得还是很实在,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觉得脸上有些冰凉,以为下雪了。把感觉集中到脸上试了试,并没有下雪,可能是西北方的寒气过来了。要是下雪就好了,他就有理由在家里多住几天。想到下雪,他眼前出现了一些幻景,仿佛看到了少年时代的他,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把团得圆圆的雪球子扔向房坡,看谁的雪球能滚下来。看到一棵小枣树上落满了雪,他也愿意跑过去摇晃一下,把树上的雪摇得如落花纷纷。夏天和秋天也是一样,他想到哪里都可以,自由得跟一只雀子差不多。夏天,他每天午后都到水塘里扑腾,一扑腾就是半下午。秋天的夜里,明明的月亮当空照着,他和小伙伴喜欢在村街上的土窝里打闹。那些土细细的,厚厚的,像铺了一层面粉,猛踩一脚比水花儿溅得都高。他们在土里埋胳膊埋腿,再跃起来翻跟头,不把自己弄成土孩子不罢休。那时,他是何等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现在,天还是那块天,地还是那块地,村还是那个村,家还是那个家,他却不能到外面走动了,只能像一只老鼠一样,在夜间出来活动一下。


身后有人说话,声音不高,还是吓了他一跳。说话的是娘,娘让他还是回屋吧,外面冷,老站在外面会冻出病来。


他不知道娘什么时候起来的,也不知娘在他身后站了多长时间。也许娘一直注意着他的行踪,随时准备提醒他不让到外面去。娘让他回屋,说是怕他冻着。他不怀疑娘对他的关爱,他毕竟是娘亲生亲养。但他同时也不能排除娘对他的气恼、防备和限制,谁让他没能为家里挣钱呢!没能给一向争气要强的娘争光呢!他不敢违背娘的意志,低下头,默默地转回屋里去了。


他这样潜伏似的在西间屋里圈了三天,梁建明还没有十分着急,妹妹建欣倒先替他着急起来。这天吃过晚饭,娘早早就把大门关上了,把门锁挂上了。建欣把门晃了两下,嫌娘关门关得太早了。建欣跟着娘来到堂屋里,说:你别让我哥出去找工作了,让我哥在家里帮你种地,干脆我出去打工算了!


娘一听就恼了,恼得像吃了一把恼药,药劲突然发作。建欣以前也说出去打工,娘都没有恼得这么大,这一次不知是怎么了。娘把腰间的围裙撕巴下来往板凳上一摔,骂着建欣说:你走吧,有本事你现在就走,想死哪儿死哪儿去!一个男孩子出去,还干啥啥不成呢,你一个女孩子家,不是出去寻死是干什么!一个人惹我生气还不够,你又出来惹我生气,你是嫌你娘死得慢哪!你睁开眼看看,你娘的头发快白完了没有!娘的眼泪流下来了。娘擤了一把鼻涕,里面也是眼泪。


娘发脾气不是冲建欣,是冲着他梁建明来的,梁建明心里当然明白。他想装不明白都不行。梁建明已经躺在了西间屋那张小木床上,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这种难受不可转移,无处发泄,像是想流血都没地方流。看来这个家是不能待了,他还得走。


又一天下午,五婶子乔明珍到梁建明家串门儿来了。五婶子的弟弟一回来,五婶子就回娘家去了,帮着娘做饭,变着法儿给弟弟做好吃的。等弟弟回了城,她才回到婆家来。一听到五婶子的说话声,梁建明惊得不仅赶紧躺到了床上,还拉被子把头蒙上了,喘气都不均匀。他的对象月桂就是五婶子给他介绍的,若是让五婶子看见他就不好了,露出的烂馅子恐怕怎么都包不住。娘对五婶子热情得很,热情得恨不能自降一辈,也把乔明珍喊成五婶子。


五婶子来替她弟弟回话,说建明爹转正的事她弟弟都记下了,有机会就帮着问一问。


娘说:他婶子,你让我说啥好呢,我下辈子变骡子变马,都报答不完你的恩德。


五婶子说:大嫂,咱俩谁跟谁呢,千万别说报答的话,以后谁沾谁的光还不一定呢!五婶子话题一转问:建明最近来信了吗?


娘说没有,还是上次来过一个电话,没有来过信。五婶子说:我听我弟弟说了,能在茶叶公司工作很不错,干净,轻省,工资待遇也高。建明到底是念过大学的人,一找就能找到好工作。


娘说:工作好是好,谁知道能不能干长远呢!建明这孩子就是不懂事,你就算不给家里写信,也该给月桂写封信哪。不管公司的工作再忙,总不会抽不出写一封信的时间吧!娘叹了一口气。


五婶子说: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自从我给建明和月桂说好这门亲,月桂成天价担心受怕,生怕建明不要她。月桂像是得了相思病一样,一直盼着建明给他写信呢!


是吗?月桂对建明那么看重,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没想想,建明是大学毕业,又在城里工作,三乡五里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月桂只是初中毕业,还没有工作,月桂找建明,是在攀高枝呢!枝子越高,晃悠得越厉害,攀高枝的人没有一个不害怕的。


娘说:他婶子,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你告诉月桂,等建明下次来了电话,我一定让建明给月桂写信。


这天后半夜,建明起来了。他跟娘说,他走。娘没有阻拦他,只说,天还太早,镇上还没汽车,等天快明了再走吧。梁建明说,他走着到县城去,走到天明,就能到县城。娘让他把床上的那条被子卷起来带走。他摇头,不带。娘翻出爹上月寄回的五百块钱,悉数塞给了他。


开了门,地上有些白。梁建明以为月亮出来了,仰脸一试,是下雪了,地上已下得一层白。娘让他等雪停了再走。他不说话,坚定地向大门外面走去。他从村后回来,还准备从村后翻坑出去。娘在后面紧紧跟着他,对他说:你要是实在找不到工作,就到矿上找你爹去。梁建明还是不说话。能听见雪朵子落在路边柴草垛上的沙沙声。梁建明翻过了后坑,眼看要消失在茫茫的雪夜里,娘隔着坑又对他说:“明明,明明,过年时能回来就回来!”


这一次梁建明说话了,不过他还是在心里说的:我再也不回来了!死也不回来了!!



冬天。离旧历新年还有一个多月。天上落着零星小雪。在一个小型火车站,唐朝阳和宋金明正物色他们的下一个点子。点子是他们的行话,指的是合适的活人。他们一旦把点子物色好了,就把点子带到地处偏远的小煤窑办掉,然后以点子亲人的名义,拿人命和窑主换钱。这项生意他们已经做得轻车熟路,得心应手,可以说做一项成功一项。他们两个是一对好搭档,互相配合默契,从未出过什么纰漏。按他们的计划,年前再办一个点子就算了。一个点子办下来,每人至少可以挣一万多块。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会突破两万块大关。回老家过个肥年不成问题。


火车站一侧有一家敞篷小饭店,饭店门口的标牌上写着醒目的广告,卖正宗羊肉烩面、保健羊肉汤、烧饼和多种下酒小菜。唐朝阳对保健羊肉汤产生了兴趣,他骂了一句,说:“现在什么都保健,就差搞野鸡不保健了。”一位端盘子的小姑娘迎出来,称他们“两位大哥”,把他们请进篷子里坐下。他们点了两碗保健羊肉汤和四个烧饼,却说先不要上,他们还要喝点儿酒。他们的心思也不在酒上,而是在车站广场那些两条腿的动物上。两人漫不经心地呷着白酒,嘴里有味无味地咀嚼着四条腿动物的杂碎,四只眼睛通过三面开口的敞篷,不住地向人群中睃寻。离春节还早,人们的脚步却已显得有些匆忙。有人提着豪华旅行箱,大步流星往车站入口处赶。一个妇女走得太快,把手上扯着的孩子拖倒了。她把孩子提溜起来,照孩子屁股上抽两巴掌,拖起孩子再走。一个穿红皮衣的女人,把电话手机捂在耳朵上,嘴里不停地说话,脚下还不停地走路。人们来来往往,小雪在广场的地上根本存不住,不是被过来的人带走了,就是被过去的人踩化了。待着不动的是一些讨钱的乞丐。一个上年纪的老妇人跪伏成磕头状,花白的头发在地上披散得如一堆乱草,头前放着一只破旧的白茶缸子,里面扔着几个钢镚子和几张毛票。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水泥地上,腿上放着一个仰躺着的小孩子。小孩子脸色发白,闭着双眼,不知是生病了,还是饿坏了。年轻女人面前也放着一只讨钱用的搪瓷茶缸子。人们来去匆匆,看见他们如看不见,很少有人往茶缸里丢钱。唐朝阳和宋金明不明白,元旦也好,春节也罢,只不过都是时间上的说法,又不是人的发情期,那些数不清的男人和女人,干吗为此变得慌里慌张、躁动不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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