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庆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11456字
婆婆见宋家银登门,只高兴了一下,马上就警觉起来。婆婆欢迎人的时候,习惯用一个字的惊叹词,这个惊叹词叫咦。婆婆往往把咦拖得很长,似乎以拖腔的长度表示对来人的欢迎程度,咦得越长,对来人越欢迎。婆婆对宋家银咦得不算短,把宋家银亲切地称为他二嫂。宋家银不习惯这种夸张性的惊叹,她很快就把咦字后面的尾巴斩断了,把虚数去掉了。婆婆还不到五十岁,看去满脸褶子,已经很显老,像是一个老太婆。不过婆婆的眼睛一点儿也不呆滞,转得还很活泛。婆婆有点烂眼角,眼角烂得红红的。这不但不影响婆婆眼睛的明亮程度,还给人一种火眼金睛的感觉。嫁到杨家来,宋家银这是第一次与婆婆正面接触,仅从婆婆眼角的余光看,她就预感到自己遇到对手了。像婆婆这种岁数的人,灾荒年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是手捋着刺条子过来的,一根柴火棒从她手里过,她都能从柴火棒里榨出油来,若想从婆婆这里弄走点东西,恐怕不那么容易。宋家银一上来没敢提要盐的话,有新媳妇的身份阻碍着,她还得绕一会儿弯子。婆婆家两间堂屋,两间灶屋。堂屋是北屋,灶屋是西屋。宋家银和婆婆在灶屋里说话,一边说话,一边就把婆婆放在灶台上的盐罐子看到了。盐罐子是黑陶的,看去潮乎乎的,仿佛早被咸盐腌透了。婆婆没有过多地跟她绕弯子,刚说了几句话就切入了正题。婆婆说她来得正好,婆婆正要去找她呢。为给他们盖那三间屋子,家里借人家不少钱,塌下不少窟窿,那些窟窿大张着眼,正等着他们家去捂呢!这还不算,老三虽说在部队当兵,也得说亲,也得盖屋子。这屋子家里无论如何是盖不起了,就是扒了她的皮、砸了她的骨头也盖不起了,你说愁死人不愁死人。婆婆说他二嫂跟成方说说,挣下的工资攒着点,先还盖屋子欠下的账。宋家银意识到,她和婆婆的较量已经开始了,谁输谁赢还要走着瞧。看来,她当初坚持把杨成方从他们家里拉出来,这一步真是走对了,否则,她一进杨家门就得背上沉重的债务,就会压得她半辈子喘不过气来。现在呢,她和杨成方拍拍屁股从家里出来了,反正她没借人家的钱,家里爱欠多少欠多少,谁借谁还,不关她的事。婆婆说让杨成方还钱,她也不生气。既然是较量,就得讲究点策略,就得笑着来。她对婆婆说:“有啥话你跟成方说吧。你儿子那么孝顺,他还不是听你的!你让他向东,他不敢向西。”婆婆承认儿子孝顺是不假,好闺女不胜好女婿,好儿子不胜好媳妇呀。婆婆说这个话,乍一听是给儿媳妇戴高帽,再品却是把责任推给儿媳妇了,她以后从儿子手里剥不出钱来,定是儿媳妇从中作梗。宋家银赶紧把高帽子奉还给婆婆了,说:“山高遮不住太阳,你儿子虽说结了婚,家还是你儿子当着。你可知道,你儿子厉害着呢,你儿子一瞪眼,吓得我一哆嗦。这不,你儿子让我跟你要只鸡,说鸡下了蛋好换点火柴换点盐,我不敢不来。”婆婆一听就慌了,眼往院子里瞅着,说:“那可不行,家里一共一只老母鸡,还是你嫂子买的。你要是把鸡抱走,你嫂子不吃了我才怪!”宋家银作出让步,说那就先不抱鸡了,让婆婆先借给她一点盐吧,她已经吃了两天淡饭了。和下蛋的母鸡比起来,盐当然是小头,婆婆没有拒绝借给她。婆婆站起来了,说:“我给你抓。”宋家银抢在婆婆前头,说我自己来吧。她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张手绢,铺在灶台上,端起盐罐子就往下倒。盐罐里的盐也不多了,她把盐罐子的小口倾得几乎直上直下,才把盐粒子倒出来。婆婆跟过去,心疼得像盐杀的一样,要宋家银少倒点儿,少倒点儿,宋家银还是倒了一多半出来。宋家银说:“娘,你不用心疼,等成方发了工资,买回盐来,我还你。借你一钱,还你两钱,行了吧!”婆婆不知不觉又使用了那个咦字惊叹词,她叹得又长又无可奈何,好像还带了一点颤音。这次肯定不是欢迎的意思了。宋家银有些窃喜,她要母鸡是假,包盐是真。直说包盐,她不一定能包到盐。拿抱母鸡的话吓婆婆一家伙,把婆婆吓得愣怔着,包盐的事就成了。和婆婆的第一次较量,她觉得自己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
杨成方上班去了三天,就回来了。宋家银回门去了三天,他去县城上班也是三天,时间是对等的,好像他也回了一次门。他是带着馋样子回来的。如同吃某样东西,他尝到了甜头,吃馋了嘴,回来要把那样东西重新尝一尝,解解馋。又如同,他知道了那样东西味道好,好得不得了,可让他凭空想,不再次实践,怎么也想不全那样好东西的好味道。他不光嘴馋,好像眼也馋,鼻子也馋,全身都馋。亏得杨成方不是一条狗,没长尾巴,要是他长着尾巴的话,见着宋家银,他的尾巴不知会摇成什么样呢。杨成方是天黑之后才到家的,大概他计算好了,进家就可以和老婆上床睡觉。
在杨成方没进家之前,宋家银已顶上了门,准备睡觉。晚上她没有生火做饭,能省一顿是一顿。她也没有点灯,家里黑灯瞎火。杨成方上班走后,她一次都没点过灯。原来灯瓶子里面的煤油是多少,这会儿还是多少。照这样下去,半年三个月,瓶子里的煤油也用不完。她不是不需要光明,她借用的是自然之光。天刚蒙蒙亮,她就起床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天黑下来了,看不见干活了,她就上床睡觉。她是典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认为睡觉不用点灯,不点灯也睡不到床底下。做那事更不用点灯,老地方,好摸,一摸就摸准了。听见有人敲门,宋家银没想到杨成方会这么快回来,心里小小地吃了一惊。她闪上来的念头是,可能有人在打她的主意,看她是个新崭崭的新娘子,趁杨成方不在家,就来想她的好事。她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嫁到这个村时间不长,认识的男人还不多,哪个男人这样大胆呢!她把胆子壮了壮,问是谁。杨成方说:“我。”宋家银听出了是谁,却继续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男人没在家,有啥事你明天白天再来吧!”杨成方报上他的名字,宋家银才把门打开了。宋家银说:“我还以为是哪个不要脸的肉头呢,原来是你个肉头呀,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吓死我啦!”肉头的说法,让杨成方感到一种狎昵式的亲切,他满脸都笑了。他同时觉得,老婆一个人在家,把门户看得很紧,对他是忠诚的。回预制厂后,那些工友知道他结婚不到一个月就回厂上班,一再跟他开玩笑,说结婚头一个月,天天都要在老婆身上打记号,记号打够一个月,才算打牢了。打不够一个月,中途就退出来,是危险的,说不定就被别人打上记号了。从老婆今天的表现情况来看,别人给她打记号的可能性不大。杨成方倘是一个会养老婆的人,会讨老婆欢心的人,这时他应当表扬一下宋家银,跟宋家银开开玩笑,说一些亲热的话,并顺势把宋家银抱住,放倒到床上去。可惜杨成方不会这些。宋家银问他怎么回来这么快,他甚至没有说出是因为想宋家银了,他说出来的是:“我回来看看。”他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下班后才回来的。他的回答不能让宋家银满意,宋家银说:“有啥可看的,不看就不是你老婆了,你老婆就跟人家跑了?我还不知道你,就想着干那事,恨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我看你只会越吃越瘦,柴得跟狗一样。”杨成方嘿嘿笑着,说宋家银说他是啥,他就是啥,他不跟宋家银抬杠。杨成方对宋家银还是有奉献的,他从随身带的一个提兜里掏出一块馒头大的东西,递给宋家银,让宋家银吃。宋家银以为是一只白馒头,打开纸包一闻,是肉味。杨成方说,县城有一条回民街,那里的咸牛肉特别好吃,特别有名,腌得特别透,里外都是红的。他特地买了一块儿,给宋家银尝尝。宋家银顿时满口生津。男人这还差不多,嘴头子虽说上不去,心里还知道想着她。老实男人并不是一无是处。但宋家银的嘴还是不饶人,说:“谁让你花钱买肉的,这样贵的东西能是咱们吃得起的吗!”她很想吃,也忍着口水不吃,摸黑打开自己的箱子,把牛肉重新包好,锁进箱子里去了。
两人上床做完好事,宋家银马上就跟杨成方玩心眼子。她觉得玩心眼子也很有趣,比做那种事还有意思一些。那种事直通通的,是个人就会做。心眼子五花六调,七弯八拐,不是每个人都能玩的。她对杨成方说:“千万别让咱娘知道你回来,千万别让那老婆子看见你。要账的把你们家的地坐成井,那老婆子急得上下跳,正等着跟你要钱呢!”杨成方一听就当真了,问那怎么办?是不是他明天藏在屋里不出去。“你明天不去上班了?”宋家银在心里给杨成方画好了圈,想让他明天一早天不亮就往县城赶,就去上班,去挣钱。她不明说。杨成方给她买了那么一块瓷登登的咸牛肉,她不能马上就把人家撵走。她只启发杨成方,让杨成方自己说。杨成方果然走进宋家银为他设定的圈子里去了,他说:“要不然,我明天趁天不亮就走吧。”宋家银说:“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撵你走。谁不知道你工作积极。”
三
宋家银把杨成方买的咸牛肉尝了一点点,确实很好吃。她那么利的牙,那么好的胃口,若任着她的意儿,她一会儿就把馒头大的咸牛肉吃完了。不过她才舍不得吃呢。她有一个观点,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她认为吃东西不当什么事,再好的东西,也就是从嘴里过一下,再从肠子里过一下,就过去了。有买吃的东西的钱,不如买点穿的,买点用的。买点穿的穿上身,别人都看得见。买点灶具、农具什么的,也能用得长久一些。她还主张,要是得了好吃的东西,自己吃了不如给别人吃,自己吃了什么都落不下,给别人吃了,别人还会说你个好,记你个情。
她把香气四溢的咸牛肉锁进箱子里,被老鼠闻见了,半夜里,老鼠把她的箱子啃得咯嘣咯嘣的。听声音,围在箱子那里的不是一只老鼠,而是许多只老鼠,还没吃到肉,它们已互相打起来了,打得吱吱乱叫。老鼠不是人,她不会让老鼠吃到肉。老鼠那贼东西,你把肉让它们吃完,它们也不会说你一个好。还有她的箱子,箱子是桐木做的,经不住老鼠持久地啃。她决不允许老鼠把她唯一的一口箱子啃坏。老鼠啃响第一声,她就觉得跟啃她的心头肉一样。她翻身坐起,大声叱责老鼠,骂了老鼠许多刻薄的难听话。她的箱子放在脚头,本来没有头冲着箱子睡。为了保护箱子和牛肉,她把枕头搬到箱子那头去了。她不敢再睡沉,稍有动静,她就用手拍箱盖子,吓唬老鼠。她和老鼠斗争了一夜,一夜都没睡踏实。既然这样,她把牛肉吃掉算了吧,不,她带上牛肉,到娘家走亲戚去了。
到了娘家,她对娘说,这是杨成方专门给她爹她娘买的牛肉,是孝敬二老的。这牛肉好吃得很,也贵得很。中午做面条,娘切了几片牛肉放进汤面条的锅里,果然满锅的面条都是肉香味。爹娘吃了宋家银送上的牛肉,宋家银瞄准的交换对象是娘家的鸡。娘家喂有两只母鸡,她打算要走一只。跟婆婆要鸡要不来,她只好跟娘家要。下午临走时,她把要鸡的事提出来了。她没说要鸡是为了让鸡给她下蛋,只说杨成方上班去了,家里连个别的活物都没有,转来转去只有她一个人,怪空得慌。娘说:“你这闺女,都出门子了,还回来刮磨你娘。你女婿挣着工资,你不会让他给你买两只鸡吗?”宋家银说:“买的鸡跟我不熟,咱家的老母鸡跟我熟,我喜欢咱家的鸡。”说着,她已经把一只老母鸡捉住,抱在怀里了。她把老母鸡的脸往自己脸上贴了贴,仿佛在说:“你看,这只鸡跟我不错吧。”
宋家银每次去娘家,返回时都不空手,大到拿一把锄头,小到要一根针头。有时实在没什么可拿了,看到灶屋里有葱,她也会顺便拿上几棵。她拿什么都有理由。比如拿锄头,她说这把锄她用习惯了,用着顺手。比如拿针头,她走娘家还拿着针线活儿,一边跟娘说话,一边纳鞋底子。针鼻子叉了,她要娘给她找一根大针换上,接着纳。宋家银怎么办呢?她和杨成方只有三间空壳屋子,她要一点一点把空壳充填起来,填得五脏俱全,像个居家过日子的样子。宋家银小时候就听人说过,一个闺女半个贼。这个意思是说,当闺女的出嫁后,没有不从娘家刮磨东西的,养闺女没有不赔钱的。既然当闺女的贼名早就坐定了,她不当贼也是白不当。也许爹娘也愿意让她当当贼,仿佛当贼也是当出门子闺女的道理之一。渐渐地,宋家银屋里的东西就多起来了。有了鸡,就有了蛋。有了蛋,离再有小鸡就不远了。
她不把自己混同于普通农民家庭中的农妇,她给自己的定位是工人家属。在家庭建设上,她定的是工人家属的标准,一切在悄悄地向工人家属看齐。她调查过了,这个村除了她家是工人家庭,另外还有一家有人在外面当工人。那家的工人是煤矿工人,当工人当得也比较早,是老牌子的工人。因此,那家积累的东西多一些,家底厚实一些。那家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儿子当工人是在大西南四川的山窝里。据说当时动员村里青年人当工人时是一九五八年,那时村里人嚷嚷着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都想在家里过共产主义生活,不想跑得离家那么远。于是,村里就把一个当工人的指标,惩罚性地指定给一个地主家的儿子了。不想那小子捡了个便宜,自己吃得饱穿得暖不说,还时常给家里寄钱。每年一度的探亲假,那小子提着大号的帆布提包回家探亲,更是让全村的人眼气得不行。村里的男人都去他家吸洋烟,小孩儿都去他家吃糖块儿。他回家一趟,村里人简直跟过节一样。那小子呢,身穿蓝色的工装,手脖子上戴着明晃晃的手表,对谁都表示欢迎,一副工人阶级即领导阶级的模样。因为他有了钱,村里人似乎把阶级斗争的观念淡薄了,忘记了他家的家庭成分。也是因为有了钱,他找对象并不难。他娶的是贫农家的闺女,名字叫高兰英。宋家银见过高兰英了,高兰英长得不赖,鼻子高,***高,个头儿也不低。高兰英虽说是给地主家的儿子当老婆,因物质条件在那儿明摆着,村里的妇女都不敢小瞧她。相反,她们不知不觉就把高兰英多瞧一眼,高瞧一眼。高兰英一年四季都往脸上搽雪花膏。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搽不起,只有高兰英搽得起。就是那种玉白的小瓶子,里面盛着雪白的香膏子。高兰英洗过脸,用小指把香膏子挖出一点,在手心里化匀,先在额上和两个脸蛋子上轻轻沾沾,然后用两个手掌在脸上搓,她一搓,脸就红了,就白了。有的女人说,别看高兰英的脸搽得那么白,他男人在煤窑底下挖煤,脸成天价不知黑成什么样呢!高兰英脸白,还不是她男人用黑脸给她换的。这话宋家银爱听,愿意有人给高兰英脸上抹点黑。不过,这不影响宋家银也买了一瓶雪花膏,也把脸往白了整,往香了整。她挖雪花膏时,也是用小指,把小指单独伸出来,弯成很艺术的样子,往瓶子里那么浅浅地一挖。她不主张往脸上涂那么多雪花膏,挖雪花膏挖得比较少,有点“雪花”就行了,稍微香香的,有那个意思就行了。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