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黑庄稼(8)

作者:刘庆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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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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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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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826字

苗心刚未能从矿上脱身回家,帮田玉华做家务是次要的,主要原因还是对田玉华不放心,怕田玉华糊里糊涂跟了别的男人。胡修良贼心不死,仍盯着田玉华不放。苗心刚发现,他和田玉华回矿的第二天,嗅觉灵敏的胡修良就得到了消息,过来过去在楼下转腰子,并不时地仰脸往楼上张望。田玉华抱着小本准备下楼,苗心刚让她等一会儿再下去,说楼下好像有一条狗。田玉华大概并不认为胡修良是一条狗,还是下楼去了。田玉华刚出楼门口,胡修良就迎了上去,说玉华,你终于回来了。亏得胡修良没长尾巴,要是长尾巴的话,不知他的尾巴会摇成什么样呢!这次胡修良没给田玉华带杂志,而是给小本准备了两样礼物,一包虾条儿,一包婴儿饼干。胡修良把礼物递给小本,小本不知推辞,把礼物抱住了。胡修良以为小本接受了他的礼物,他就可以把小本抱一抱。他把手拍了两下,伸向小本,说来,让叔叔抱抱。小本转过脸去,没让他抱。田玉华抱着小本在前面走,胡修良在田玉华屁股后面跟,他们一转过楼角,苗心刚就失去了观察目标。天冷了,地里的庄稼早收得干干净净,田玉华不会再到野地里去。登高可以望远,可以望到野地里的东西,可登上高处,对附近建筑物里面的东西却什么都看不见。既然田玉华不再去野外,苗心刚也放弃了爬到水泥炉上的那个制高点去。此时的苗心刚有些束手无策。作为一个公爹,他不能跟着儿媳妇。要是儿媳妇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从体统上好像说不过去。田玉华把小本也抱走了,他去找田玉华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借口。再说,矿上的生活区这么大,房子这么多,哪个房间都能把人藏起来呢!他对这里又不熟悉,到哪里去找田玉华呢?没办法,他只能在家里守着,守着儿子的遗像,替儿子守着这个家。


这天晚上,苗心刚做好了晚饭,迟迟不见田玉华回来。饭凉了热,热了又凉。他站在窗口等,跑到楼下接。哪里有田玉华和小本的影子呢!他去问梁奶奶,知道不知道田玉华去了哪里。梁奶奶也不知道。但梁奶奶劝他不用着急,带着孩子的人都不会走远,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待到田玉华抱着已经睡着的小本回到家,苗心刚未免吃了一惊,田玉华满脸红彤彤的,一身的烟气,还有一身的酒气。他问田玉华是不是喝酒了。田玉华说没有。苗心刚说:还说没喝,看你的脸红成什么样子了!田玉华不由地把自己的脸摸了一下,觉得脸颊是有些热,她承认喝了一点儿,就一点儿。苗心刚问她跟谁在一块儿喝的,是不是胡修良。田玉华说不是胡修良,是别的几个人。苗心刚问她都有谁。她说:跟你说,你也不认识。他们都是壮壮的朋友。苗心刚由此知道了,纠缠田玉华的不止胡修良一个人,围着田玉华转的还有别的一些男人,他们以为田玉华的丈夫死了,田玉华成了无主的人,谁都想占占田玉华的便宜。苗心刚有些生气是免不了的,他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在外面跟人家喝酒呢,让别人知道了影响多不好!想喝酒我给你买,爹陪你在家里喝。我早就把饭做好了,都热了两次了,长等短等不见你们回来,我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呢,把我急得头都大了。好了,把小本放下,吃饭吧,我给你盛。田玉华说,她的头有点晕,不想吃饭了。有酒就有菜,苗心刚估计田玉华在外面吃过饭了,建议田玉华喝一碗他做的带鸡蛋穗儿的面汤,说面汤是解酒的,还养胃。田玉华说,她什么都不想喝。说着开了卧室的门,抱着小本进卧室去了。


田玉华不吃饭,苗心刚也无心吃。他仰在小床上躺了一会儿,脑子里乱七八糟,连自己都不知道想的是什么。他起来拉灭灯,躺回床上,还是没脱衣服。苗心刚原来是喝酒的,而且喜欢喝,一喝就很兴奋,话就特别多。自从儿子壮壮遇难之后,他没有再喝过酒。以前他到不少酒场上喝过酒,知道人一喝了酒,就跟中了魔差不多,心发痒,眼放光,人就不是原来的人了。酒场上若是有个女人,那些男人就更不得了,喝着喝着就把女人看成一块下酒的肥肉,恨不得一口把“肥肉”吃到肚里才解馋。不难想象,田玉华既然去了酒场,还喝了酒,那些男人不知怎么发疯呢,肯定不会饶过田玉华。加上田玉华正在哺乳期,哺乳期的女人浑身的饱满程度达到了一个高峰,对男人最具吸引力,那些男人不对田玉华动手动脚才怪。苗心刚越想越难受,越觉得对不住儿子。千不怨,万不怨,都怨没有了儿子,倘是儿子活着,田玉华何至于此。他虽然一天到晚在家里守着,尽心尽力地照顾着田玉华,可他毕竟不能代替自己的儿子啊!他再次坐起来,在黑暗中对着儿子的遗像看。他看不清儿子的面目,只看到窗外的微光在遗像上面的玻璃上有一点反光。儿子若是灵魂有知,定会暗暗流泪,那玻璃上的反光恰似儿子的泪光。


苗心刚也需要安慰。田玉华带着孩子出去,苗心刚一个人在屋里待不住,有时也到梁奶奶那里去。他到梁奶奶那里并不多说话,梁奶奶给他烟,他吸;梁奶奶给他茶,他喝。他的母亲去世了,看见梁奶奶,他老是想起自己的母亲。一想起母亲,他心里一鼓一鼓的,委屈得很。他想让母亲知道,他现在活得很不容易,当父亲不容易,当爷爷不容易,当公爹更不容易。在梁奶奶面前,他露出了脆弱的一面,脆弱得像是一个孩子。这天下午,苗心刚来到梁奶奶家门口,敲敲门,家里没有人。他转身往回走,却见梁奶奶从外面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宋晓娜。梁奶奶说,她带晓娜洗澡去了。梁奶奶把苗心刚介绍给宋晓娜说:这是你苗叔叔,快喊叔叔。宋晓娜没喊叔叔,也没说话,只把苗心刚看了一眼,又把头低下了。宋晓娜的脸洗得红红的,头发还湿着。宋晓娜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她的换下来的沾满煤灰的衣服由梁奶奶给她拿着。梁奶奶开了门,把苗心刚和宋晓娜都让进家里。苗心刚听梁奶奶说过,宋晓娜也是一个工亡矿工的遗属,她的丈夫叫董安民。宋晓娜进屋后,目光还是呆呆的,不说话。梁奶奶指沙发让她坐下,打开电视让她看。她看了一会儿电视里面的动画片,脸上才稍稍活泛些。


宋晓娜从小没了父母,是姑姑收养了她,她跟着姑姑长大。宋晓娜的姑父在矿上当工人,是董安民的师傅。师傅见董安民人很老实,又不怕吃苦,就把妻侄女宋晓娜介绍给董安民为妻。宋晓娜生得小巧玲珑,睫毛长长的,眼睛弯弯的,鼻梁高高的,牙齿白白的,称得上俊俏二字。美中不足的是,宋晓娜小时候得过脑膜炎,留下一些后遗症。后遗症的主要表现是她的智力不能和年龄同步增长,她记忆力差,不识数,反应迟钝,在生活上对董安民十分依赖。好在董安民对她一点都不嫌弃,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她。宋晓娜出门不敢过马路,董安民牵着她的手护送她。宋晓娜要去看姑姑,董安民用自行车带着她,一直送到姑姑家,然后再去接她。有一次,宋晓娜到附近农村的麦地里挖野菜迷了路,可把董安民急坏了,董安民满地里喊,满地里找,后来总算把娇妻找到了。宋晓娜见到丈夫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而董安民一句都没埋怨她,把她背到背上回家去了。定是因为宋晓娜操心少,不知道发愁,她脸上光光的,眼角一点皱纹都没有,显得很年轻,不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们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六岁,儿子三岁。倘是董安民不出什么意外,这个家可以支撑下去。虽然说不上十分幸福美满,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董安民一遇难,等于把这个家抽去了支撑,天就塌下来了。起初宋晓娜不相信丈夫会死,她以为丈夫永远都不会死。有人告诉她董安民出事了,她还以为人家逗她玩呢。因为在此之前,有些爱开玩笑的矿工家属娘儿们爱拿一些别的事拿小宋寻开心,老说董安民跟别的女人相好上了。宋晓娜一开始信以为真,还哭过鼻子。后来就不相信了,只相信董安民。矿上的车接她和孩子去宾馆,她不去,说等董安民回来再说。人家要她别等了,说董安民今天下班可能会晚一些。她说那不中,她还得给安民做饭吃呢。姑姑说她糊涂,只得跟她把话说透。姑姑哭了,拉着她的手,说闺女呀,你的命咋这样苦呢?宋晓娜见姑姑哭了,才相信自己的丈夫真的没有了,再也不能回来照顾她和孩子了。宋晓娜哭得很特别,她挤着眼,咧着嘴,直着嗓子哭,还躺在地上,双腿乱弹蹬一气。可她哭着哭着,又突然笑起来了,笑得有些吓人。董安民的善后处理完,缺乏自我保护能力的宋晓娜几乎失去了一切。十万元抚恤金被公公婆婆全部拿走了,女儿儿子被他们的爷爷奶奶领回了老家,连董安民的骨灰盒都没有给宋晓娜留下。宋晓娜到哪里去呢?她没有离开煤矿。董安民生前,他们在矸石山旁边搭得有一间小屋。小屋很简陋,墙是烂砖石片干打垒,顶是油毡加塑料布,冬天往里钻雪,夏天顶上漏雨。宋晓娜就一个人住在小屋里,每天爬到矸石山上捡煤,卖给专门收煤的煤贩子。矸石山跟煤堆差不多,当然很黑。宋晓娜每天在矸石山上滚来滚去,弄得手、脸、脖子和衣服都是黑的。她不知道到矿上的澡堂洗澡,大概也不照镜子,黑就只管黑着。尽管煤灰涂黑了宋晓娜的脸,但有人还是看出宋晓娜长得是很俊俏的。他们知道了宋晓娜一个人住在小屋里,就钻进小屋打宋晓娜的主意。有人给宋晓娜钱,宋晓娜不同意。有人试探性地称自己是董安民,宋晓娜嘻嘻笑着,指着来人说安民,安民,竟同意了。这个试探成功的人自以为得计,把话说了出去。结果不少人都以董安民的名义去找宋晓娜,几乎都打成了宋晓娜的主意。梁奶奶知道了宋晓娜的事,心里又气又急。她气那些狗东西去欺负一个心智发育不全的人,太作孽。她为宋晓娜着急,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梁奶奶到矸石山下的小屋里找到宋晓娜,把宋晓娜叫成我的苦命的孩子,拉着宋晓娜满是煤灰的手,眼泪流了两大串。梁奶奶隔几天就带宋晓娜去洗一次澡,帮宋晓娜洗一次衣服,有时还留宋晓娜在家里吃饭。


苗心刚见宋晓娜看动画片看得有些入迷,像是忘了时间,估计宋晓娜又要在梁奶奶这里吃饭。他问梁奶奶,要不要他帮着出去买点菜。梁奶奶说不用了,家里有白菜、萝卜,还有鸡蛋、豆腐,够了。苗心刚想跟宋晓娜说几句话,问宋晓娜想不想自己的孩子。他叫了宋晓娜两声,宋晓娜才回了一下头,出乎意料似的嗯了一声。他的话还没问出来,宋晓娜的注意力又回到电视画面上的小猪小狗小猫身上去了。由宋晓娜想到儿媳田玉华,田玉华的智力起码没什么问题。人来到世上,所比的就是智力,只要智力不是太低,就不会处处吃亏。苗心刚还想到,因为宋晓娜一个人住在小屋里,没人保护她,才导致一个又一个男人去找她。他要是不住在矿上,保不住也会有男人到楼上找田玉华。别人且不说,就那个胡修良,不知道往楼上跑多少次了。跑的次数多了,就有可能出事。就因为他在矿上陪田玉华住着,那些不要脸的家伙虽然急得像狗不得过河一样,也只能在楼下转腰子,只能在外面拦截田玉华,不敢轻易上楼。现在的问题是,田玉华还很年轻,她在楼上待不住,耐不住寂寞,管不住自己的欲望。说得不好听一点,她需要别的男人稀罕她,喜欢那些男人像狗一样,在她跟前摇尾巴,并抓她,嗅她,啃她,骑她。这个问题如此现实,现实得绕不开,躲不过,该如何解决才好?



临近春节,苗心刚给妻子写了一封信,说他过年不能回去了,请妻子理解他的苦衷。他主要还是拿孙子说事儿,信的调子写得很低沉。他说要不是为了孙子,他一天都不想在世上活着。为了孙子能够长大成人,不管他吃多大苦,受多大累,他都得忍着。他希望妻子过罢年尽快到矿上来,来得越早越好。腊月二十三,在民俗中的祭灶过小年那天,有记者到家里来采访,请苗心刚谈谈失去儿子之后的家庭情况。有什么可谈的呢?苗心刚说没什么可谈的,挤着眼往前过呗。记者问苗心刚为什么把儿子的遗像放在这么醒目的地方,每天一抬眼就看见曾经很英俊的儿子,心里一定很难过吧。苗心刚把儿子的遗像看了看,说难过,难过有什么办法呢?说着,眼睛就湿了。苗心刚眼睛含泪时,希望田玉华也能看见。可田玉华抱起孩子到门外去了,对他含不含眼泪似乎并不看重,并不关心。苗心刚平静了一下,刚跟记者说了几句,田玉华又推门进来。记者让田玉华坐下,说咱们一块儿谈谈。田玉华既不坐,也不说话,心绪像是很烦乱,抱着小本再度出门。


腊月二十六,矿上派人到工亡矿工遗属家里慰问,给田玉华家送来了一袋子白面,一塑料壶花生油,还有三百块钱。三百块钱在一只信封里装着,交给了苗心刚。慰问组的人把信封交给苗心刚时,没说里面装了多少钱,只说是矿上的一点心意。田玉华一直把信封看着,觉得慰问组的人应该把信封交给她才对。慰问组的人刚走,苗心刚就把信封里面的钱抽出来数了数,知道是三百块。苗心刚把钱装回信封,装半截,露在外面半截,一分不留地递给了田玉华。田玉华没想到公爹会把钱全部给她,从中抽出一百,让公爹留着花。公爹不接,说:钱在自家孩子手里,跟在我手里不是一样嘛!该过年了,你买件衣服吧,我看我们家玉华一年都没添新衣服了。买就买好一点的,别买那些减价便宜货,记住了?田玉华点点头,表示记住了。苗心刚没跟田玉华分矿上送来的慰问金,却掏自己的腰包,给小本买了一件羽绒坎肩,给田玉华买了一条长围巾。他给田玉华买的长围巾是红底的,上面织着黑的和白的方格。田玉华很喜欢这条围巾,但也有顾虑,说戴红围巾合适吗?她的意思是,自己的丈夫刚死了一年多,只能穿素衣素裙,戴一条红围巾出去,怕别人说闲话。苗心刚说,死了丈夫的人,按老规矩穿一年素衣就行了,你已经穿了一年多,对壮壮尽过心了,别人不会再说什么。万一有人说什么,你就说这是俺公爹给我买的,就把别人的嘴堵住了。他让田玉华把围巾戴上,试试好看不好看,暖和不暖和。田玉华把围巾戴上了,苗心刚退后把田玉华端详了一下,说:我看不错,像个过年的样子了。问田玉华暖和吗?田玉华说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