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庆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8884字
汽车带风,把小男孩儿头上的棉帽子刮走了。棉帽子落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儿才停下。小男孩儿站起来看他的帽子,断腿的人一把把他拉坐下了。
窑主始终没有露面。回到宿舍,窑工们蔫蔫的,神色都很沉重。那位给王风讲神木的老窑工说:“人要死就死个干脆,千万不能断胳膊少腿。人成了残废,连狗都不待见,一辈子都是麻烦事。”
张敦厚悄悄地对王明君说:“咱要狠狠地治这个窑主一下子。”王明君明白,张敦厚的言外之意是催他赶快把点子办掉。他没有说话,扭脸看了看王风。王风已经睡着了,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这孩子大概在梦里还委屈着,他的眼睫毛是湿的,还时不时地在梦里抽一下长气。
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从狼狗面前走过,又下窑去了。这是他们三个在这个私家煤窑干的第五个班。按照惯例,王明君和张敦厚应该把点子办掉了。窑上的人已普遍知道了王风是王明君的侄子,这是一。他们的劳动也得到了窑主的信任,窑主认为他们的技能还可以,这是二。连狼狗也认可了他们,对他们下窑上窑不闻不问,这是三。看来铺垫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切条件都成熟了,只差把点子办掉后跟窑主要钱了。
窑下的掌子面当然还是那样隐蔽,氛围还是那样好,很适合杀人。镐头准备好了,石头准备好了,夜幕准备好了,似乎连污浊的空气也准备好了,单等把点子办掉了。可是,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运煤的已经运了好几趟煤,王明君仍然没有动手。
张敦厚有些急不可耐,看了王明君一次又一次,用目光示意他赶快动手。他大概觉得用目光示意不够有力,就用矿灯代替目光,往王明君脸上照。还用矿灯灯光的光棒子往下猛劈,用意十分明显。然而王明君好像没领会他的意图,没有往点子身边接近。
张敦厚说:“哥们儿,你不办我替你办了!”说着笑了一下。王明君没有吭声。张敦厚以为王明君默认了,就把镐头拖在身后,向王风靠近。
王风已经学会刨煤了。他把煤壁观察一下,用手掌摸一摸,找准煤壁的纹路,用镐尖顺着纹路刨。他不知道煤壁上的纹路是怎样形成的。按他自己的想象,既然煤是树木变成的,那些纹路也许是树木的花纹。他顺着纹路把煤壁掏成一个小槽,然后把镐头翻过来,用镐头铁锤一样的后背往煤壁上砸。这样一砸,煤壁就被震松了,再刨起来,煤壁就土崩瓦解似的纷纷落下来。王风身上出了很多汗,细煤一落在他身上,就被他身上的汗水粘住了,把他变成了一个黑人,或者是一块人形的煤。不过,他背上的汗水又把沾在身上的煤粉冲开了,冲成了一道道小溪,如果把王风的脊背放大了看,他的背仿佛是一个浅滩,浅滩上淙淙流淌着不少小溪,黑的地方是小溪的岸,明的地方是溪流中的水。中间那道溪流为什么那样宽呢,像是滩上的主河道。噢,明白了,那是王风的脊梁沟。王风没有像二叔和张叔叔那样脱光衣服,赤裸着身子干活,他还是坚持穿着裤衩干活。很可惜,他的裤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变成了黑色的。而且,裤衩后面还烂了一个大口子,他每刨一下煤,大口子就张开一下,仿佛是一个垂死呼吸的鱼嘴。这就是我们的高中一年级的一个男生,他的本名叫元凤鸣,现在的代号叫王风。他本来应该和同学们一起,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听老师讲数学讲语文,也跟老师学音乐学绘画。下课后,他应该和同学们到宽阔的操场上去,打打篮球,玩玩单双杠,或做些别的游戏。可是,由于生活所逼,他却来到了这个不为人知的万丈地底,正面临着生命危险。
张敦厚已经走到了王风身后,他把镐头拿到前面去了,他把镐头在手里顺了顺,他的另一只手也握在镐把上了,眼看他就要把镐头举起来这时王明君喊了一声:“王风,注意顶板!”王风应声跳开了,脱离了张敦厚的打击范围。他以为真的是顶板出了问题,用矿灯往顶板上照。
王风跳开后,张敦厚被暴露在一块空地里。他握镐的手松垂下来了,镐头拖向地面。尽管他的意图没有暴露,没有被毫无防人之心的王风察觉,他还是有些泄气,进而有些焦躁。他认为王明君喊王风喊的不是时候,不然的话,他一镐下去就把点子办掉了。他甚至认为,王明君故意在关键时候喊了王风一嗓子,意在提醒王风躲避。躲避顶板是假,躲避打击是真。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难道王明君不愿让他替他下手?难道王明君不想跟他合作了?难道王明君要背叛他?他烦躁不安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就气哼哼地靠在巷道边坐下了。坐下时,他把镐头的镐尖狠狠地往底板上刨去。底板是一块石头,镐尖打在上面,砰地溅出一簇火花。亏得这里瓦斯不是很大,倘是瓦斯大的话,有这簇火花作引子,窑下马上就会发生瓦斯爆炸,在窑底干活的人统统都得完蛋。
张敦厚坐了一会儿,气不但没消,反而越生越大,赌气变成了怒气。他看王风不顺眼,看王明君也不顺眼。他不明白,王风这点子怎么还活着,王明君这狗日的怎么还容许点子活着。点子一刻不死,他就一刻不痛快,好像任务没有完成。王明君迟迟不把点子打死,他隐隐觉得哪里出了毛病,出了障碍,不然的话,这次合作不会如此别扭。王明君让王风歇一会儿,他自己到煤壁前刨煤去了。他刨着煤,还不让王风离开,教王风怎样问顶,说如果顶板一敲当当响,说明顶板没问题;如果顶板发出的声音空空的,就说明上面有了裂缝,一定要加倍小心。他站起来,用镐头的后背把顶板问了问。顶板的回答是空洞的,还有点闷声闷气。王风看看王明君。王明君说,现在问题还不大,不过还是要提高警惕。张敦厚在心里骂道:“警惕个屁!”看着王明君对王风那么有耐心,他对他们二人的关系产生了怀疑,难道王明君真把王风当成了自己的亲侄子?难道他们私下里结成了同盟,要联合起来对付他?张敦厚顿时警觉起来,不行,一定要尽快把点子干掉。于是他装出轻松的样子,又拖着镐头向王风走过去。他喉咙里还哼哼着,像是哼一支意义不明的小曲儿。他用小曲迷惑王风,也迷惑王明君。他在身子一侧又把镐头握紧了,看样子他这次不准备用双手握镐把儿了,而是利用单手的甩力把镐头打击出去。以前,他打死点子时,一般都是从点子的天灵盖上往下打,那样万一有人验伤时,可以轻易地把受伤处推给顶板落下的石头。这次他不管不顾了,似乎要把镐头平甩出去,打在王风的耳门上。就在他刚要把镐头抡起来时,王明君再次干扰了他,王明君喊:“唐朝阳!”
提起唐朝阳,等于提起张敦厚上次的罪恶,他一愣,仿佛自己头上被人击了一镐,自己手里的镐头差点松脱了。他没有答应,却问:“你喊谁?谁是唐朝阳?”
王明君没有肯定他就是唐朝阳,过去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拉到掌子面外头的巷道里去了。张敦厚意识到王明君抓他的胳膊抓得有些狠,他胳膊使劲一甩,从王明君手里挣脱了。他骂了王明君,质问王明君要干什么。
王明君说:“咱不能坏了规矩。”“什么规矩?”
王明君刚要说明什么规矩,王风从掌子面跟出来了,他不知道两个叔叔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王明君厉声喝道:“你出来干什么?回去,好好干活!”
王风赶紧回掌子面去了。王明君说出的规矩是,他们还没有让王风吃一顿好吃的,还没有让王风喝点上路的酒。张敦厚不以为然,说:“小***孩儿,他又不会喝酒。”“会不会喝酒是他的事儿,让不让喝酒是咱的事儿,大人小孩儿都是人,规矩对谁都一样。”
张敦厚很不服,但王明君的话占理,他驳不倒王明君。他的头拧了两下,说:“明天再不办咋说?”
“明天肯定办。”“你啃谁的腚?我看没准儿。”“明天要是办不成,你就办我,行了吧!”张敦厚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张敦厚应该表一个态,指出王明君是开玩笑,他不说话是危险的,至少王明君的感觉是这样。
等张敦厚觉出空气沉闷应该开一个玩笑时,他的玩笑又很不得体,他说:“你是不是看中那小子了,要留下做你的女婿呀!”
“留下给你当爹!”王明君说。
十五
最后一个班,王明君在掌子面做了一个假顶。所谓假顶,就是上面的石头已经悬空了,王明君用一根点柱支撑住,不让石头落下来。需要石头落下来时,他用镐头把点柱打倒就行了。这个办法类似用木棍支起筛子捉麻雀,当麻雀来到筛子下面时,把木棍拉倒,麻雀就被罩在下面了。不对,筛子扣下来时,麻雀还是活的,而石头拍下来时,人十有八九会被拍得稀烂。王明君把他的想法悄悄地跟张敦厚说了,这次谁都不用动手,他要制造一个真正的冒顶,把点子砸死。
张敦厚笑话他,认为他是脱下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王明君把假顶做好了,只等王风进去后,他退到安全地带,把点柱弄倒就完了。那根点柱的作用可谓千钧一发。
在王明君煞费苦心地做假顶时,张敦厚没有帮忙,一直用讥讽的目光旁观他,这让王明君十分恼火。假顶做好后,张敦厚却过去了,把手里的镐头对准点柱的根部说:“怎么样,我试试吧?”
王明君正在假顶底下,如果张敦厚一试,他必死无疑。“你干什么?”王明君从假顶下跳出来了,跳出来的同时,镐头阻挡似的朝张敦厚抡了一下子。他用的不是镐头的后背,而是镐头的镐尖,镐尖抡在张敦厚的太阳穴上,竟把张敦厚抡倒了。天天刨煤,王明君的镐尖是相当尖利的,他的镐尖刚脱离张敦厚的太阳穴,成股的鲜血就从张敦厚脑袋一侧冒出来。这一点既出乎张敦厚的意料,也出乎王明君的意料。
张敦厚的眼睛瞪得十分骇人,他的嘴张着,像是在质问王明君,却发不出声音。但他挣扎着,抱住了王明君的一只脚,企图把王明君拖到假顶底下,他再把点柱蹬倒……王明君看出了张敦厚的企图,就使劲抽自己的脚。抽不出脚来,他也急眼了,喊道:“王风,快来帮我把这家伙打死,就是他打死了你爹,快来给你爹报仇!”
王风吓得往后退着,说:“二叔,不敢……不敢哪,打死人是犯法的。”指望不上王风,王明君只好自己抡起镐头,在张敦厚头上连砸几下,把张敦厚的头砸烂了。王风捂着脸哭起来了。“哭什么,没出息!不许哭,给我听着!”王明君把张敦厚的尸体拖到假顶下面,自己也站到假顶底下去了。
王风不敢哭了。“我死后,你就说我俩是冒顶砸死的,你一定要跟窑主说我是你的亲二叔,跟窑主要两万块钱,你就回家好好上学,哪儿也不要去了!”“二叔,二叔,你不要死,我不让你死!”“不许过来!”
王明君朝点柱上踹了一脚,磐石般的假顶轰然落下,烟尘四起,王明君和张敦厚顿时化为乌有。
王风没有跟窑主说王明君是他的亲二叔,他把在窑底看到的一切都跟窑主说了,说的全部是实话。他还说,他的真名叫元凤鸣。
窑主只给了元凤鸣一点回家的路费,就打发元凤鸣回家去了。元凤鸣背着铺盖卷儿和书包,在一道荒路茫茫的土梁上走得很犹豫。既没找到父亲,又没挣到钱,他不想回家。可不回家又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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