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妆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8
|本章字节:12042字
——伴君如伴虎,君臣历来是难处的关系。
陶花听见秦文呼喝,立刻拿出他刚刚给的木箭,拉满了弓向天射去。那箭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燃起火花,焰火喷出,竟是一朵桃花形状。
秦文仰天一望,长笑一声,朗声道:“桃花箭出,铁骑兵顷刻即至。”在场的兵士欢声雷动。原来秦文早在城中埋伏下重兵铁骑,却未让他们来守宫门,怕引起城中混乱而使京郊大军有异动。如今匪寇来攻,那是再好不过的出兵理由。
只是,铁骑兵赶来尚需时间,此地的战况却已是万分凶险。
陶花再也没有观战的余暇,双手不停射向近门的敌人。罗焰已经快挡不住不断赶来进攻箭手的敌人,秦文跃马过来相助。若是陶花箭受损,只怕朱雀门顷刻即破。
三人都在苦战的时候,忽听秦文大喝一声,俯身去推陶花。
陶花一惊侧头,眼睁睁看着一只短箭在自己脑后停住。本来应该中在自己咽喉的短箭,钉在秦文手臂,余力未消,将他推下马去。
陶花大叫一声,疾步奔到秦文身侧,却见他已拔出那只短箭,鲜血喷出,全都是黑色。罗焰也赶过来,叫一声“有毒”,迅即去搜寻那放箭之人。
陶花立在秦文身侧,看着黑色血液在他臂上汩汩留下,只觉如坠冰窖。秦文皱眉说:“箭手不能离岗,你快回去!你不用管我,我也不知道这箭有毒,不然不会以身来挡。”
陶花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一眨不眨看着他,脑中飞快地转过许多念头。她曾听父亲说过,若是血液变为黑色,那必是可以夺人性命的剧毒。父亲说:蝮蛇一噬手,壮士即断腕。一再交待他姐弟二人,若在战场上中剧毒,须得立刻断腕,以保性命。拖延久时,必然不治。可是,难道如今让她挥刀斩断秦文的臂膀不成。
在那一转念间,再无细思的余地,她伸手在自己衣襟上撕下一条长布,紧紧扎在伤口之上一寸之处,而后俯身将毒血吸出,一刻不停直至黑血变红。父亲也对她说过,这是救命的办法,只是剧毒会自口中进入这施救之人体内,她必然性命不保。
秦文见她如此,却是大怒:“朱雀门若破,你留我性命又有何用?到时候全都是九族不保,你怎么这么糊涂!”
陶花见黑血已去,一边撕下一条衣襟帮他包扎伤口,一边淡淡答道:“你去顾你的九族,顾你的千秋大业,我反正只顾你。”
他一下顿住,看着她,不再说话。
陶花包好他的伤口,隐隐觉到心头开始麻痛,她知道这必是毒液攻心了,于是抬头凝目,问他:“这是我第三遍问你这句话,事不过三,再没有下一次了:你真的,没什么其他要跟我说的了?除了做戏,就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所有敌人都在强攻朱雀门大门,喊杀声惊天动地,钢铁碰撞声不绝于耳。她在一片血雨腥风中只是静静望着他,眼神中倔犟刚强。
婚姻唾手可得、众望所归,她却不想要;她一定要,最难拿到的那一样。
那一点坚持,到底让他失神了片刻。秦文仍旧不语,却伸出双臂,将她揽在了怀中。
她在他怀中饮泣:“我……我是真的……”
他轻抚她的后背:“我明白,我也是真的想娶你这么好的姑娘。可是,陶花,箭手此刻必须回岗,等待铁骑兵来援。”
陶花离开他的怀抱:“即使命在顷刻,也必须回岗么?”
他神色严正:“战场上,谁不是命在顷刻?你不是我辖下士兵,我本没有权力对你发令;可是,你是我的未婚妻,于情于理我都该请你回岗。”
她愣住,如今局势已变,她已不必再假扮他的未婚妻。她迟疑着问:“我……”话还没出口,一声巨响中,朱雀门大门被攻开了。
秦文侧头去望,恨得一咬牙:“大门已开,你的小满怕是性命堪忧!”
陶花听见这话浑身一凛,再也顾不得别的,挽弓站起,三箭连发射死最前面的三人,却阻不住敌人蜂拥而入。
她正要奔到箭垛旁去取箭,却听见背后“咚”地一声。
转身看时,罗焰口吐鲜血倒在身后,显是身受重伤。陶花顺着罗焰的目光看过去,一个黑袍白发的老者正站于一丈之外,看见陶花,怒斥道:“你害我天子,我必不留你性命。”说罢一剑刺来。
但见那剑影如鬼如魅,转瞬已到胸前,又暗含了四面八方之变化,让人连躲闪的余地也没有。秦文在背后急拉她后心衣服,却也已经晚了。剑尖刺破衣服,未入皮肉之时,陶花已被那劲风激得胸口疼痛。
然而,利剑却骤停在胸口。
她低头一看,想起自己穿着金丝背心,可是这金丝背心能挡住铁器,却挡不住劲力,她一直没受到这一刺之力,不由觉得奇怪,抬头看了那老者一眼。
那老者也正看着她,忽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姓陶?”说着俯身拾起地上一块金属佩件,接着问:“这是谁给你的?”
陶花看了一眼,刚才为秦文包扎伤口时,她两次撕取自己衣襟,前襟内的几样随身物品散落出来,她自己一直在变故之中,竟然没有察觉。有陶若的小马,有木盒弩箭,还有这块父亲临终前以箭射给自己的铜牌。当时父亲挡住追兵,命她射死陶若,然后赶紧逃命去。她让父亲一起走,却哪里可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一只长戟刺中,临终前,将这块铜牌缠于箭上,射来给她。她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只曾听父亲跟陶若提起过,这块铜牌将来是要给他的。如今既然给了自己,她只当是父亲遗物,算是个对亡父的念想。
她不知该不该回答这黑袍老者的问话,却听得罗焰重伤之下依然开口:“不错,这姑娘是姓陶,由契丹来我中原,但她祖上却是我中原人氏。”
那老者听此言目光闪烁,声音颤抖着猛然追问一句:“陶洪锡是你什么人?”
陶花尚未回答,秦文抓在她背后的手突然一抖,他在背后颤声问道:“你是陶洪锡的女儿?”
陶花没去回答那老者,倒是转过头来答秦文的问话:“不错,那正是家父名讳。”却见秦文脸上阴晴不定,还未及询问,那边老者已经单膝跪地,叫了一声“小姐”,接着竟然痛哭失声。
陶花愣在当地,罗焰在旁冷冷提醒:“戚二爷,你家小姐此刻身中你箭上剧毒。”
戚二爷急忙从怀中拿出一堆小瓶子来,手忙脚乱地一个个细看。
他们在这里耽搁的功夫,马蹄声已自四面而来,似奔雷涌动,如潮水一般将朱雀门淹没。然而,攻入朱雀门内的敌人已经难追,怕是即使追上小满也已经有了危险。陶花不停向门内张望,心急如焚。
戚二爷眼观六路,当即站起。
早已有铁骑兵围住了这里,只是被秦文挥手止住,远远一圈弩箭全都向着戚二爷,随着他起身一起指高。他也未顾,只向外圈喊道:“弟兄们全都停手,伏击的弟兄们也回去,到总部会合。”他声音不高,却是稳稳传出,震得人耳膜疼痛。即刻便听到有声音自各方传入耳中,“玄武门退了”,“东城门退了”,“朱雀门退了”……
发完施令他便继续埋头找药,千军万马全然不顾,最后拿出一个小瓶递给陶花,又看一眼秦文,说道:“请你们二人分食,这位将军的毒并未解掉,我赤龙会的毒哪有这么易解。”
陶花拿着瓶子在手中却不敢动,看看秦文,又看看罗焰。秦文面色极不好看,罗焰倒是对她点头,指指她手中的瓶子让她用药。
戚二爷已经重新跪下,见陶花不敢用药,自她手中取过一粒药丸自服。陶花便也拿一粒吃了,回头对秦文说:“过半个时辰如果我没事,就也给你吃一颗。”
戚二爷答:“半个时辰可以等得,不妨事。”又加了一句:“小姐真是用心良苦。”
陶花看这白发之人一直对自己跪着,虽是敌人也觉不妥,就示意他坐在旁边。戚二爷盘膝坐下,将前情细细道来。
原来陶花的祖上曾是武林中人,创下赤龙会,当年为武林第一大帮派。而这位陶氏祖先,更是有天下第一的名号,以开碑手排兵器谱第一。后来周太祖起兵,这位陶氏祖先以赤龙会相随,终于打下了大周江山。赤龙会出生入死,与士兵共同作战,这铜牌便是当年作战时的调遣令牌,与虎符相同,一半在陶家,一半在会中。大周建国后,赤龙会一直在陶氏手中,会中辈份排列从二哥开始,因为大哥必留给陶家人。虽名为兄弟,实为主仆,这戚二便是当年陶家的家将。只是陶家人功成后不再涉足江湖,而改读兵书、习马上功夫。
有了朝廷作倚仗,赤龙会在江湖中势力日渐壮大,不意终成赵家皇室的心头之刺。到了陶洪锡的父亲这一辈,皇帝将陶家人招至宫中,不知说了些什么,陶大哥当晚将赤龙会中已升至第二把交椅的戚二招进宫去,在皇帝面前对他说:从此以后,赤龙会听从天子号令,陶家要卸甲归田。戚二那时年纪尚轻,不明白这其中关系厉害,只是不知为何大哥却未将令牌交给他。他心觉蹊跷,追至乡间去找大哥,大哥只对他说了八个字,“家事为小,国事为大”,便不肯再言。戚二回来之后,仔细思量,率赤龙会投效了赵氏,那自是不敢再称为大哥,只敢称圣上了。
陶大哥死后,皇帝请其独子陶洪锡出仕为将,戚二此时已颇通朝廷事故,不去与陶氏来往,免为他们带来祸端。后来陶洪锡陷在契丹,听说他作了契丹的大官,赤龙会就更加不便相救。直到变生肘腋之间,陶家遇难,赤龙会密遣弟兄过去,却只得见遍地鲜血,连尸首也没见到。
戚二爷将前尘旧事讲完,拿出与那铜牌相对的另一面,铭文刚好吻合。陶花无限唏嘘,自是不再疑心,赶紧再拿出一枚丸药,递到秦文嘴边。却见他面色青白,唇上血色全无,陶花想着必是箭伤所至,于是轻声促他吃药。
看见秦文,陶花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当日,你们曾追杀我,也曾苦追秦将军,所为何事?”
戚二爷急忙重又跪下,答道:“属下冒犯小姐,罪不敢当。朝中政事想来小姐也听过一些,赤龙会虽然名为天子属下,实际发号施令的却是那田太师,他命我杀死你带的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的徽王,所以会众追杀你们二人。所幸小姐无恙,否则我戚二死难抵罪。至于秦将军……”他抬头看了秦文一眼,秦文紧紧握住陶花的手,双唇抿住。
陶花觉到他的手冰凉无温,想是他忆起当日旧事心惊,于是回身轻拍他手背,然后扶起戚二爷:“算了,往事不多提了。”
一行人等握手言欢,先命人送罗焰和秦文回去养伤,其他人入宫去见小满。陶花拜称戚二为“戚爷爷”,让戚二感愧不已。
小满正在大殿内听各处奏报,尽皆传吉。京郊大军原是田太师的内侄统帅,密使携虎符调令到时,他疑惑不愿接,他的副将早恨他专横跋扈,一刀砍下他的头颅献予密使。自此宫变算是成功。淮南军即使有异心,合幽州军与京郊军之力,也可一战。
陶花远远看见小满坐阵正殿,指挥镇定,气度恢弘,郑伯不在身旁,他也全无疑虑,行事果敢利落,俨然帝王风范。
小满看见陶花进来,先抛下事务把她拉到跟前来上下细看,陶花笑言:“没事,那皇帝什么便宜也没讨去。”她刚一说完,小满旁边的内监立刻清咳一声,说道:“皇帝大人正在此处。”
小满一笑挥手:“无妨。”说着将陶花拉到身边,作势要捏她脸蛋:“看看这回能不能讨些便宜。”他看到陶花就会变得格外活泼,有点戏彩娱亲的“孝顺”劲儿。
陶花大笑着推开他,招手让戚二爷过来,引见给小满,把陶家旧事也简略讲了一遍。
小满点头说:“今日起,赤龙会重归陶家,听我姑姑号令。”
陶花急忙摇手:“算了算了,我可没那本事,还是小满你接下吧。”
小满冲陶花一眨眼:“前朝太祖曾想往‘君臣两不相疑’,他没有做到,我和姑姑倒是做到了。”说罢亲热地拉过陶花,问道:“此番登临王位,必要大赏将士,姑姑想要什么?”
郑伯正好进来,快步走到小满跟前,低声在小满耳边说了几句话。小满微皱眉头,只一瞬间,便朗声对郑伯说道:“杀。起兵之时,已想到今日。”郑伯点头接令。
陶花正被小满拉住在身边,好奇地随口问了一句:“谁?”小满也不瞒她,随口答声:“废帝。”陶花心底不由惊了一场,纵是相处不恰,这终是他亲生父亲。
小满见陶花变色,淡淡说道:“你刚刚跟我讲,你爷爷在田间说的那八个字是什么?‘家事为小,国事为大’,废帝妄想妖言惑众,不可再留。”
“可……我记得咱们在锡兰时,你连一个水果摊主的命都要设法保全。”
小满垂眸,缓缓言道:“杀人,都是不得已。被逼到不得已了,那就没有亲近远疏,只有不得已;若还没被逼到那个份儿上,就谁都不该杀,能放过一命也是一命。”他目光坚定、宽容仁善,眉宇间踌躇满志、英气勃发,再不是当日观音庙中被大火焦尸吓得尿裤子的小孩儿了。
郑伯在旁连连点头:“鸿蒙之初,人性本善,古战场都是以观兵为主,杀人并不是目的。是到了后来,大千世界色相万千,人们变得贪婪,才要取人性命,以独享贪欲。大王为人仁义,施政温和,对待朋友的仁义那是小善,对待天下的仁义那便是大善,上善若水啊上善若水。”
郑伯连连赞得心悦诚服。陶花侧过头来望住小满,做了个鬼脸,嘻笑道:“原来,你的温柔才似水啊,我还以为只有女子们才似水呢。”
小满抓着陶花的手蓦地一紧,极低的声音飞快在她耳边掠过:“我的温柔你还没见过呢。”
陶花愣了一下,没明白。郑伯看见他二人私语,又似听大王刚刚提及封赏之事,便拱手清咳:“大王,你口口声声称陶姑娘为‘姑姑’,恐怕不妥。”
小满不语,郑伯接下去:“大王的姑姑,那是太长公主,秦将军的母亲轩云公主才是大王的亲姑姑。不如称陶姑娘为义姊,封长公主,日后赵氏长公主下嫁我朝忠义门庭,那才是般般配配的美事一件。”他这话说得十分明白,那是要将陶花嫁给秦文了,这才须考虑辈份、封号。
小满微微一笑,松手放开陶花:“如此甚好。请郑伯给姑姑想一个端庄娴淑的好名字,赐姓为赵。”声音严正明晰,一派君主气概,不似刚刚与陶花说话时的亲热了。
郑伯尚未离去,一个亲兵近前来报:“朝中三品以下文官,都已请在太华殿。”郑伯已经转身待行,此刻又转回身来:“三品以上官员和军中将领已经大半安置妥当,这剩下的么,须找一个妥帖又强硬之人,一举服众,立威立德。”
小满看向郑伯,郑伯笑着摇手:“老夫乃秀才出身,还是找一个将官去比较好行事。”小满又看向戚二爷,他同样笑着摇手:“这种大伤风雅的事,我不去。”
陶花看众人推推托托,冷哼一声:“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去好了。”郑伯一笑:“长公主此去,倒也合适。”说着拉陶花到一侧,密密叮嘱安排。
等到说完话时,见戚二爷和小满正窃窃私语,陶花不由奇道:“你二人怎么还有私话说?”两人却俱都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