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妆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8
|本章字节:11790字
乌由谷外杀声震天,明晃晃的太阳如人间任何一场大战发生时一样,安然照着这一场新的屠戮。
赵恒岳回来之前已经把各处都安排好,此刻专心拉着陶花席地坐下,缓缓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遇见你的时候,是多大?”
“十一岁,你跟我说是十一岁。”
“是啊,我那时已经十一岁了,你可知道我那十一年是怎么过的?”
陶花沉吟一刻,想起当日遇见赵恒岳时,他骨瘦如柴,弱小得不似十一岁的少年,倒是生柴火驾轻就熟,并且十分乖巧谨慎,心知他生活必然困苦,只是自己一直没有细问过而已。
他十分平淡地述说起往事:“我很小的时候就到继父府中了,已经不记得原来的家是什么样子,甚至我妈妈的样子,都很模糊,我只记得她抱我在胸前的时候,怀里温温软软的,其他的都不记得了。五岁的时候被契丹人抓住,他们知道我继父是太子,绑了我们一家三口在牛车上示众,还脱了我们的衣服,烙上奴隶印。”他说着脱下长靴,指着脚踝上一个印记给陶花看,陶花看得惊心,他却似在说旁人之事,毫不关己。
“我继母不堪受辱,当场自尽。我继父说他本来也不应该贪生,可是他死了,我一个五岁的小孩也活不下来,所以他为着我苟且偷生。他对我很好,教了我识字,还教了我很多政事道理。后来到我九岁的时候,我继父也生病死了。”赵恒岳说到这里,低了一回头,陶花将他揽得更紧些。
“契丹人对我们不好,有时候家里实在没吃的了,我饿得咕咕叫的时候,继父就会找个借口到萧丞相府中去拜见,其实就是讨些吃的。那萧丞相祖籍在周国,对我们还算客气。继父死后,契丹人就不怎么管我了,我就跟上京城里那些在街头讨饭的小孩子们混在一起,有一顿没一顿的。后来,一个大雪天,我实在是又冷又饿,没有办法,就到丞相府门口去。那些门卫们当我是来乞讨的,呵,其实也没错,我就是去讨饭的,他们往外赶我,正好碰上萧家的两位小姐出来。”
“那时候,二小姐手里正拿着一块点心边吃边走,她姐姐还笑她象个馋猫。那块点心……还冒着热气,连我都闻见香味了,我一辈子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赵恒岳的声音中终于有了一丝向往,不再似刚才平淡:“她……她穿了一身跟雪一样白的貂皮袄裙,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白的颜色,就连下的雪,有时也会混些尘土,可是她穿的衣服连一丝尘土都没有……我……我好想摸一摸她的裙角,却……却又怕弄脏了。她见我一直看她,可能嫌我烦,就把那点心扔到地上给我了。我很想拾起来吃,可是……可是又怕她看轻我,所以没作声跑了。后来,我有空就去丞相府门口看看,也不敢走近;再后来,我找到围墙上有个狗洞,就经常趁天黑钻进去看看她们家,有时候运气好,也能偷点东西吃。”
陶花心里只觉钝钝地疼痛,终于知道了那天下大雪时他跟她提过的那个女孩子是谁,却没料到是这么卑微的一段感情。她把手中的水袋拧开,拿在手里喂给他一口,他饮一口水,接着说下去:“有一天,我去她们家的时候,看见她们家来了一个人,说是周国人,本来她们家来客人也不稀奇,可是那个人却似乎很让二小姐高兴。我看见她一直围着他转,可是……可是她却连正眼都不会瞧我一眼。”
“我那几天都不怎么高兴,也要不到东西吃,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在一个下午又偷偷跑去她们家。就在那个客人的屋子里,我看见二小姐她没穿衣服,她……她比那貂皮袄还要白……我虽然不怎么懂,却知道伤心,就在雪地里跑出城去。那时只想着,我要离开这里,宁可被打死也要跑回家,我再也不要过这种日子了,我想回去找我妈妈……”赵恒岳低下头去,似想起当日心情,久久无语。
陶花此时颇有同病相怜、同仇敌忾之心,恨恨说道:“哼,他与人欢好之时,你我正在雪地中奔逃搏命。”说罢紧紧抱住赵恒岳,轻拍他脊背:“小满,都过去了,姑姑在这里呢,谁也别想再欺负你。”
他伏在她肩上,接着说下去:“其实,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我妈妈早已经死了。而我当时出城,恐怕也是刚刚好。我刚出去就看到他们在城头上贴我的画像找我,好在当时天色已晚,容得我跑上无牙山,可是山上那么冷,我又没有衣服……我倒下的时候,以为真的完了,幸好姑姑你路过,把我救起来,姑姑……你……你怀里跟我妈妈一样,温温软软的。我睁开眼睛看见你的时候,你满头满脸都是泥污血水,你那个时候可不如现在好看……”他说完又怕陶花生气,直起身来看了陶花一眼。陶花苦苦一笑:“我知道,我最狼狈丑陋的样子都被你看在眼里了。”
赵恒岳坐直身躯,伸手揽住陶花的肩膀:“可我看见你的时候,却真真正正地把萧家二小姐给放下了。象她那样的姑娘,本来就跟我不同路,她有好吃的点心,雪白的衣服,我很羡慕,可是,那些都不是我的。阿陶,你才是我的亲人,身陷绝境时可以指望的那个人,你好看不好看,都没有关系……后来,我们在契丹军营里,我看得出来你跟那个契丹太子很要好,可你却为了救我,骗了他。我那时就想好了,此后倾尽我力,也要护你平安,我欠你一条命,还有一个象耶律澜那样的好夫婿。”
“我们在燕子河边遇见他,我当然猜得到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周国来使,所以不让你靠近他。回到中原之后,我也很快知道了他并不是太子一党。我没跟他提起在契丹见过他的事,遇到凶险时,他也曾多次护我,郑丞相说他是我大周脊梁,我也就善待于他,不去想旧事。后来在落霞山无意间竟然找到阿陶,我好高兴。你去幽州之前,我想过要不要告诉你这件事,又怕两军阵前将帅失和,就没说。现在,我好后悔……”
陶花仰头:“这不怪你。”
他微微放脱了手臂,低下头去,“阿陶,我对你的心意,你也该能猜得到了。可你肯定猜不到,我听说你们两人在军前生情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念了你整整五年,他才认识你几天?就敢横刀夺爱!我听见你说要嫁给他的时候,我……我恨不得找他拼命!可是不行,宰了他,你会不高兴。呵,你怕是不知道吧,我连想死的心都有过。可我知道自己不能死。我死了,你就不再是什么长公主了。你若不是公主,没了我做靠山,你以为秦家还愿意迎你进门么?我……我连死都不能死……”
陶花哑然瞪着他,没想到他竟如此轻言生死,她从来不知道是这样的深情,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小孩脾气偶尔意动,甚至是闹着玩。她就那么瞪着他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赵恒岳看见她的神情,立刻收住所有言语,他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已经让她承受不了。他慢慢敛了情绪,重又恢复平时的冷静,摇摇头说:“没事的,我也不是一定要娶你。天下之大,有很多事等我去做。我就是一次次看着你为了他不高兴,为了他跟我生疏,心里有些难受。他拖延婚期的时候,其实已经惹怒了我,如今,既然你已经知道家仇所在,那咱们以后都不要理他了。要杀要剐,都由你决定吧。”
“还有,我要跟你说明白,那天我去阵前看萧照怜,却不是因为惦记她,我早把她忘了。只是听说抓了萧家小姐,我想去看看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若是二小姐,哼,我倒要看看他秦文是如何应对,他若是救她,就不怕她向你泄漏秘密么?若是杀她,那也真是狠心。”赵恒岳讲到此处,问了一句:“是她告诉你的么?”
陶花摇头:“是照影。萧照影十五岁即领兵出征,在契丹朝中拜有将军封号,不但有勇力,更足智多谋,她多半是想借我之手,杀死秦文。”
话音未落,门外有人高声禀报军情:“大王,契丹军在乌由谷口南侧的杨树林与我军混战,他们人少,只有轻骑兵,已经有大队从乌由城出来增援。郑丞相问,中军是否过去增援?”
赵恒岳想了想,看向陶花。陶花摇头:“契丹军行止诡秘迅速,中军若出,万一来夺营就麻烦了。”
赵恒岳点头,向外说道:“中军不出。派一个五千人小队,去试攻乌由城,围魏救赵,顺便探探他城内防守如何。另外,传信给秦、邓两位将军,若是战局不利,便退兵。”
士兵得令而去。
陶花沉思半晌,直起身来:“恒岳,有两件事我要跟你说:第一件,我们不能杀秦文,相反,还要重用他,越是契丹人想我们做的事情,我们越不能让他们如愿。第二件……”陶花侧头看了一眼赵恒岳,伸手拉住他手臂:“我与你,比亲姐弟还要亲,不过,我对你并无私情,这个念头你别再想了。你是我的亲人,跟爱人一样亲的亲人,我若陷入绝境,最能指望的人也只有你了,不然怎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你?本来我也想过找罗三哥,可是他有了秦梧,不能总去跟他说心事了……”
赵恒岳打断她:“阿陶,我以后不管有了谁,你都要记得一样来跟我说心事。”
陶花笑道:“是,跑去说心事,还惊散了一对鸳鸯。”她是在说撞破他和晓虹的那次。想起这件事,她刚刚绷起的心弦又松了下来——他不是说了么,他本来是喜欢萧照怜的,后来失意了,于是她就填补进来;现在既然有了晓虹,她就已经变成了被替换掉的那个,如同现在的萧照怜一样。
赵恒岳听到她提起这件事,顿时有些尴尬,没答话。
陶花心绪已渐渐平复,也想好了今后的打算,既知不能杀秦文,倒是觉得轻松很多。
她又歇得片刻,觉得饿了,赵恒岳亲自出帐去找了些清淡食物给她吃。侍从们看大王亲自动手,一片惶恐之声,她在伤心之中也觉不到不妥,由他陪着一起吃完。正要离去时,外面有侍卫的声音唤了声“大王”。
赵恒岳问:“何事?”
那侍卫却吞吞吐吐。陶花起了疑心,侧头问赵恒岳:“可是有什么机密军情不能让我知道?”
赵恒岳断然摇头,向外说道:“公主不是外人,你但讲无妨。”
那侍卫禀道:“试攻乌由城的小队说,城内防守坚固,他们已经退回;不过,在阵前的契丹军听见攻城,也就退了,我军并未追击,邓将军说,今日两败俱伤,先撤回养兵。”
赵恒岳答:“好,将士们辛苦了,我这就去左右两营看看。”
那侍卫却还没走,赵恒岳再问他:“还有何事?”
他迟迟疑疑答道:“秦将军一回来,就问公主何在,中营的岗哨跟他说了在大王帐中,他说……他说请公主过去见他。”
赵恒岳怒道:“他是什么人?竟叫公主过去见他?你告诉他,左营之中,公主为先!”
侍卫顿了顿,低声回禀:“大王,秦将军伤势不轻,恐怕来此不便。”
陶花猛然站起:“军医呢?都到哪里去了?”
侍卫答道:“军医已经看过了,说性命无忧,只是怕要将养些时日。”
陶花又缓缓坐下:“你跟他说,我在大王帐中叙旧,一时半会儿恐怕到不了他营帐,以后再说吧。”
那侍卫拜礼退下了。
赵恒岳带着陶花先到右营,但听呻吟声一片,陶花心内悔恨自己。赵恒岳一边安抚伤兵,一边跟将领叙话,一边还要安慰她,却都处理得有条不紊。
再到左营时,陶花刚一进营门,“火云追”便扑了上来。岗哨跟她说这马在营门口等了很久,伤口已经包扎过,只是大家都不舍得把它硬牵回马厩。
陶花跟它亲热一阵,又检视过它的伤口,它才摇摇尾巴回去了。
陶花回头对赵恒岳说:“要是没有它,我今天必然就丧命阵前了。”
他笑笑,“那我真应该好好谢谢它,封它做御史大夫吧。”
她微微一哂:“你又乱说话。它又不能开口,怎么能当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是动嘴皮子的差事,当将官还可以。”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面庞:“你总算笑了,为你这一笑啊,十个御史大夫也封得。”
左营之中伤亡比右营还要惨重,陶花一路看过去触目惊心,这回彻彻底底明白“家事为小,国事为大”八字的含义。
秦文躺在榻上,右腿有厚厚布带包扎,看见陶花和大王进来,急忙想起身,赵恒岳过去又把他按下了。
他看了一眼陶花的右臂,问她:“伤得怎样?”
她懒懒应声“轻伤”,就不愿再说话。
他和赵恒岳两人说了说今日战局,陶花只在进门时扫了一眼他右腿的伤势,此后便一直端坐,再没看他一眼。
谈过战局,赵恒岳又嘱他安心静养,这才起身离开。陶花随他走到门口,却听得秦文在背后叫她:“陶花,我有话跟你说。”
陶花只好回转身,把赵恒岳也拉回来。
秦文看看赵恒岳,不愿开口。陶花淡淡说道:“我没有任何事情避讳小满,你但说无妨。”
秦文无法,只好开口说起五年前旧事。当时契丹刚攻下乌由,大军直逼燕子河边,天子惊恐,命田氏族党出兵。可是他们哪里敢战,都在幽州城内畏缩不前。秦文那时刚拿了武状元,志得意满之时,自请出使劝契丹退兵。其实他是看准了契丹军队也不想再前进,因为燕子河以北土地都已经归了契丹,他们也满足了,必不愿将军队牵制在这里。
而田太师在他出使前夜下了密令,一是铲除陶家,二是杀死赵恒岳,这两条都是为了将来太子登基铺路——陶家是旧太子赵齐一党,又有跟赤龙会的渊源。秦家在朝中一直没有明确表态,田太师也是想试试他们到底帮哪一方。接这两条密令后,秦家商议一晚,赵恒岳是一定不能杀的,相反,要找到他暗暗保护回京。若是两件事情都办不利,恐怕田太师即刻便会发难,最后只能决定铲除陶家。
因了这两条密令,此次出使变成机密,只有相关人员才知晓。秦文在契丹递上田太师给的通关密信,又说出这两件事情,只把杀死赵恒岳一节篡改了,变成带他回京。然而众人苦寻赵恒岳不获,他也只能独自回去。
陶花听他说完,与赵恒岳对望一眼,倒是都觉得他说的是实情。
秦文看他二人交换眼色,向着陶花气苦道:“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要瞒着你不成?”
陶花淡淡回答:“你已经瞒了我很久,当日在朱雀门碰见戚二爷,知道我是陶洪锡的女儿时,你就应该告诉我。”
他轻咬下唇:“我……那时与你情谊尚浅,怕你会因此不理我。”
陶花怒道:“你是说,如今情谊已深,我便离不开你了么!你受田仲魁指使害我陶家也就算了,我和父亲既然逃出了,你又为何献计给那耶律德昌,让他……让他凌迟陶若……来逼我父女回救……”她咬住嘴唇,“他……他才是个孩子……我从来不知,你竟是这样狠毒的人!”说罢拉着赵恒岳起身出门。
既然已到左军营中,赵恒岳便送陶花回帐去休息了。他刚刚走出帐门,就听得她在背后啜泣,他一言不发转身扶起她,同回了他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