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离间

作者:楚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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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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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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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78字

初春的草原上,乍暖还寒,虽然是个太阳高照的大晴天,冷风一吹,还是觉得冰冷异常。


陶花点齐士兵,带队出营。按他们商量好的计谋,此时左、右两军应该已经到了乌由谷的山上,正在布置埋伏。秦文应该正在杨树林中,找一个合适的隐藏地点。


可是走到营门口时,却看见秦文一人两骑立在那里,连亲兵都没有带。陶花不由奇怪,到他跟前低声说道:“你怎么又过来?伏兵已经设下了么?”


他翻身下马,把坐骑交给陶花:“伏兵已经设下,只是我不知为何,眼皮跳个不停,所以又回来,想让你再多带一骑。万一‘火云追’有事,也不至葬送了你。”他把坐骑交到她身后的侍卫手中,然后在马下抬头望向她,“我十五岁随父在江淮,有天中午正跟父亲吃饭,哨探来报说有四五十个山匪正在附近村落作乱,父亲就带了一个百人小队过去,还交待我剩些食物给他回来吃,可是他再也没回来……”


陶花看见他眼中的悲伤不舍,心里一边疼惜,一边又觉得甜蜜。她知道,让秦将军在大战之前不按计划地回来探望她一趟,这已经是万分不易了。可是再回身看了一眼身后,士兵列队待发,她无论如何不能下马来跟他卿卿我我道别。


陶花微一沉吟,便有了计较,自怀中拿出当日在太师府中折的半支断箭,轻声说道:“有誓在此,不敢或忘,纵然浴血疆场,也要归见将军。”


秦文点头:“你记得就好。”


她俯下身来,凝望他双眼,很想亲近一番再走,却终于一咬牙起身,口中断然吐语:“一生之盟,永志于心。”说完纵马率队离去。


陶花到约定地点时,见契丹军早已经列好队伍等候。萧氏二姐妹正在马上说笑,想来是等了她多时。


她缓步过去,与两人见过礼后,萧照影看看她身后的兵马,笑道:“陶家妹子怎么只带了这么点人?”


陶花早有事先商量好的回答:“我只带了公主营,因为此事是我私事。”


萧照影大笑道:“看来妹子你的脾气还是一如当年。还记得你十四岁那年,圣上把周国进贡的南海珠赐了一颗给我,命太子送来,你知道他送珠子给我,也不问原因,便在一同练箭时射了他一箭,虽然没有箭头,也让他痛了好几天。”


陶花咬唇不语,既然萧照影认为她还是当年那个脾气娇横、不知轻重的小姑娘,那只对今日战局更有益处。


萧照影声音低了一些:“妹子,我接战书后问过太子,才知道你竟有意于秦将军。既然他如此风流,伤了你和我妹妹两人,我看你不如弃他而去。我和太子虽然名为夫妻,其实常年征战,一年也见不了两三回,你若能陪在他身边,我必然待你如姐妹。”


陶花轻轻摇头:“我若还能同澜哥哥在一起,当年就不会走了。”


萧照影缓缓点头:“你可是恼恨他耶律家害了你陶家?”


陶花不语,不想跟她解释这段旧事。


萧照影见她不答,似不经意间淡淡提起:“太子曾经问过我,当年那个要害你陶家的密使是谁。”


陶花一听,立刻抬头凝视她。


萧照影一笑,徐徐说道:“我对他说,此事我虽然知道,却和父亲小妹同在圣上面前发过血誓,不能泄露他姓名。”


陶花点头:“我知道你们不肯告诉我,等我攻破上京之时,查阅记档,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萧照影轻提马缰,向前走了几步,更靠近陶花一些,压低声音说道:“此人姓名我是万万不能告诉你,否则与我誓言有违,他曾在两军阵前提醒我,问我们契丹人是否重信守诺,那是自然。”


陶花闻听此言,猛地抬头看向萧照影。


萧照影依旧微笑:“虽然我不能告诉你此人姓名,却可以跟你说些姐妹间的悄悄话。此人访我契丹时,行止极之严密,住在我萧府之中,并未见过外人。只是,他既住在我家,我照怜妹妹对他一见钟情,失身于他……”


陶花双手颤抖,“火云追”被她不自主勒缰逼得倒退三步。她猛然清醒:“你骗我!”


萧照影毫不恼怒,笑容淡淡:“你且想,大周来使若非极为机密之事,怎能住到我萧府之中?不住在萧府之中,又怎会遇见我妹妹?当时,周国田太师曾写来一封密信,此信收在圣上手中。数月前,田太师却忽然密遣使臣将此信带回,后来,我听说你国有变,太师被杀,你们杀他之时,没找到这封信么?”


陶花在那一瞬间,顿时想起在太师府卧房枕下见到的那封信。她想起秦文当时十分慌张,把那封信拿走后再没有提起。


陶花又后退三步,萧照影又慢慢前行三步,招手把萧照怜也叫过来:“妹妹,咱们三人都是女子,有些私话说说也无妨。咱们萧家二小姐是上京城中最最高傲的姑娘,此事想必陶家妹子也知道,可是,如今老大也未出阁,妹妹你且告诉她,你等了几年?”


萧照怜眼中隐隐有恨意泪痕:“五年。五年之后,物是人非!”


萧照影点头:“不错,正是整整五年。我上次就跟你提过,难道你就没疑心?怎么那么巧你家也刚好是五年前遇难?当时,我们萧家待他也算不错,他离开上京后有黑衣人追杀于他,那些人沿路设卡,只要看见周国官员便不留活命,想必是要找这个来使,却并不知道此人是谁。照怜妹妹求得我父亲下令,命沿途官员接应保护,我妹妹对他情深意重,却不想此人如此翻脸无情。”


陶花看着她姐妹二人,只觉恍如隔世。


萧照影确实在上次对阵时就提过萧照怜等了五年,那就是说,秦文在五年前去过契丹,她只是没有把这件事跟自己的家事联系起来,此时一想可不正好相合?


那些追杀他的黑衣人,多半就是赤龙会,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周国使臣剿灭了陶氏一族。


往事一幕幕在她心中重演,都验证了这个她最不愿去面对的推断。


她模模糊糊又听到萧照影说了些什么,却只觉耳中眼中空蒙一片。她在战场上茫然四顾,漫天遍野的绿草,连边际都看不到,这天下如此之大,却是……却是……再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原来她爱的人,竟然处心积虑骗了她这么久!原来他害死她的亲人,还要凌迟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终于逼得她亲手射死幼弟,成为这一生永难忘记的噩梦……


陶花恨不得就此离世,从此不再问人间是非。猛然间胯下“火云追”突地一跳,她往下看去,一支铁箭向“火云追”咽喉飞来,宝马有灵性,它一跳之时是为了想躲开,却终于还是中了左腹。“火云追”痛得一声长嘶,陶花顿时重回人间,勉强圈转马匹往己阵中奔去。


萧照影不欲取她性命,只想射伤她这头马,而后将她带的队伍全歼于此处。


“火云追”受伤之后,更知情势凶险,全力奔跑回阵。


陶花挥手命撤退,她的侍卫把秦文早晨留下的坐骑牵着迎上来,陶花在马上一跃换过马匹,然后拍拍“火云追”的背,它十分懂事地自己往营地方向跑去了。


萧照影带着队伍中的轻骑兵追杀过来,陶花按照原定路线,往乌由谷口奔跑。这条路线她已试跑过多次,只是,这次她的心境却不同了。


她只想就这么纵马而去,跑到天涯海角,再不回头。


然而往事历历,没有一件可以躲得开,纵使她跑到天涯海角,她也忘不了父亲如何被乱戟刺于地上,陶若如何被她自己的桃花铁箭一箭穿喉。


她心乱如麻,马匹也不熟悉,跑得远不似平时迅速。


她带了五千轻骑兵,刚刚撤退时已经被掩杀两千,这是撤退时的正常折损,布局时已经想到。可是此刻,因她这头马跑不起来,大队马匹跟着头马,都有些迟缓。后面的追兵频频放箭,契丹军以弓箭见长,她带的轻骑兵又没有配重甲,一时间死伤惨重。跑了还没有路途的一半,身后只剩了不到一千人。


陶花赶紧摘下背后弓箭,伺机往敌军中领头的马匹射去。这次为了重创敌人,她带的全都是铁箭,可是她一摸那箭支,瞬间又想到她便是用铁箭射死了自己的亲弟弟,更曾用铁箭在战场上救了杀父仇人。


她的手一颤,箭支又落入壶中。


这里她的箭刚刚落下,背后却有一支乱箭飞了过来,陶花只觉右臂一痛,转头看时,箭已擦臂而过,鲜血涌出。


疼痛让她警醒起来,压下心中千头万绪,抽出箭支射向敌人。


第一支箭刚刚发出时,已过了路途中间的杨树林。


陶花回望时,正看见周军小队自树林中杀出。人还是昨日的人,他一马当先冲入敌阵,所到之处尽皆披靡,只是,她看到他时,却全没了往日情谊。


陶花一勒战马停住,圈转马匹往敌军方向过去。旁边侍卫见此情景,全都不明所以,也都跟着停下来,这一千轻骑兵顿时混乱起来,最后凌乱万分竟然全都停在了此处。


秦文察觉有异,回头看见周军全部停住,陶花更奔驰过来,不由大怒:“你还不快走?!”


陶花放缓马匹,远远喝问:“秦文,当日杀我父亲兄弟的周国来使,是不是你?”


他手中双枪在两名契丹骑兵的身上,回头望向她,远远地看不清神色:“我们回营再讲此事。你快走!”


陶花心底最后一丝飘渺的希望也破灭了。若不是他,他必然会说。他既如此回答,定是他无疑了。


陶花拉开玄铁弓,搭上三支铁箭,缓缓向敌阵中拉开了弓。


他四周全都是敌人,根本顾不得这边。她箭支一发,定然能将他射毙马下。


她的弓箭得自名师真传,不用在此时,更用在何时?


可是她的双手却颤抖了,终于缓缓还是将弓箭放下。


他已经杀得眼红,身上素甲溅满鲜血,回头时见她仍在原地,声音已近沙哑吼道:“你疯了么!快走!”


陶花定睛往敌阵中望过去,因她这一阵耽搁,这支百人小队不能撤退,虽然个个骁勇,进退紧密有致,却终于敌不过重兵包围,已经死伤过半,连战马也大都受了伤。如果她此刻转回头按原计划跑往谷口,恐怕这一百人会全军覆没于此处。


千军易得,良将难求。似秦文这般将领,恐怕一死之后再无可继之人,那么讨伐契丹吴越,都会变成可望不可即之事。


家事为小,国事为大,这是陶家历代的祖训。


刚刚萧照影完全可以趁她心神恍惚时命人一箭射死她,她却没有那么做。以萧照影的为人,留她性命决不是为了什么姐妹情谊,她必是想留下她来对付秦文,她知道她一定会为父报仇。


可她若是那么做了,岂不是遂了敌人的心愿。


军情紧急,再不容她犹疑。陶花伸手至箭壶,拿出焰火箭射向天上,同时命自己麾下所剩兵士杀入敌阵,连贴身侍卫也不留。


虽然敌军还没到伏击地点,但是焰火箭已出,伏军的将领应该知道来此地决战。


再等得片刻,她自己带着的这一千人也快全军覆没时,周军的埋伏队伍赶至此处。秦梧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陶花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了下来。


她回头望向敌阵中,一时竟没找到秦文,不由吓得心惊一回,赶紧再定睛寻找,终于找到他的兵刃,只是那持枪之人,身上再无一处白净,全身便似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早已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血,哪些是自己的血。


陶花找到他时,正看见几个契丹将领围住他。想是别处的周军都杀得差不多了,便来专攻他这一个。


她看见有个契丹将领使条镔铁链,正牢牢用双手绞紧链子,锁住他的右手枪,他一时挣不脱,左手枪在应付左侧敌人,也无法回救。这时右侧又有人持刀往他右腿劈下。


秦梧刚入敌阵,无论如何也救不了近火。


陶花犹疑一瞬,不知道该不该施救,战机便在这一转瞬间失去,等那钢刀落到腿上,鲜血四溅之时,她再想抽箭已经晚了。


陶花心痛如绞,只恨不得那钢刀是砍在自己身上。原以为他右腿必然不保时,却见一支白羽箭倏地飞至,将那钢刀斜斜震开。陶花顺箭支方向看去,正看见萧照怜手中空着的铁弓。


陶花暗自庆幸,同时也深深后悔自己刚刚的犹疑。她拿出三支铁箭,射落那使铁链的将领。接着纵马到一处高地,箭无虚发把自己的箭壶和箭囊全射空了,便圈马回了中军营地。


刚进营门,身心一下放松,竟然一头栽下地去。


门口的哨兵急忙过来扶住她,她摇头吩咐:“你们找条绳子来,把我绑了去见大王。”


哨兵当然是不敢,陶花只好自己走到赵恒岳帐前跪下。


门口的侍卫都是近侍,一边过来问“公主怎么了”,一边早有人去报给了大王知道。


赵恒岳正在巡防,一身重甲赶了回来。侍卫颇懂事体,已经把陶花接进帐中,赵恒岳一挑帘,看见陶花跪在地下,右臂受伤,满目眼泪,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阿陶你怎么了?”


陶花低着头:“我有辱使命,义气用事。本来让我去诱敌,却中了敌人的离间计。请大王处置。”


赵恒岳蹲下身来:“阿陶,凡人都有弱处,没有百战百胜的将领。你不要自责。”


她仍是跪着不动。


他继续劝慰:“哪一个名将不是在败战中成长起来的?飞将军李广曾被俘于匈奴,南梁奇将陈庆之曾全军覆没、剃发逃命,你败一次,便多一次教训,以后也就多了一次胜算。若是一败便处置将领,那岂不是把惨重代价换回的教训也给处置没了?再说,今天这一局本来就凶险,你不知道我……我多担心你。”说着把她拥入怀中抱住。


她仍是不语。


他开始担心:“到底怎么了?”


她抬头望向他,仍似不相信般:“杀害我父亲兄弟的周国来使,竟然是——秦文?”


赵恒岳毫不见惊讶,只是平平回了一句:“你都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


他点头。


她所有的哀伤与怒火都在此时发出,蓦地痛哭急斥:“你早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都是这么对我的吗?我一直把你当亲人一样,你,你怎么忍心骗我?!”


他没有说话,等到她哭得累了,停下来喘息时,先把自己随身的水袋解开递给她,而后撕下袍襟,帮她缠好还在流血的伤口,一言不发将她紧抱入怀中。待她气息稍平,轻声说道:“这件事,戚二爷也知道,他还跟我商量过要不要告诉你。你说,我们为什么没告诉你?你现在知道这件事后,难道比以前更加开心么?”


陶花不语,她自己也明白不该冲赵恒岳发火,只是她心中波涛汹涌,总需要一个出口。发泄过后她也有些后悔,拿起水袋饮了一口,问他:“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