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攻心

作者:楚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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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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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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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086字

又将养了十数日,陶花才完全恢复。她受伤期间,中军一切事务都只能由赵恒岳打理,倒是林景云跟着学了不少东西,连奏折也可以帮着看了。


陶花见赵恒岳被累瘦整整一圈,十分心疼,对他也就温柔了许多,饮食起居也都开始亲自过问照应。她伤好之后更是勤勉于军务,尽力帮他分担事情。


赵恒岳心中喜慰,行动上却是一丝也不敢怠慢,中军与左军的所有往来军务他都亲自在场,再没给过陶花和秦文任何一次单独相处的机会。陶花当然明白,平白无故也不去犯他的忌讳,慢慢地她也就习惯了回避。


扬州守军中的血莲教是吴越国的南部苗疆势力,当今吴越天子重文轻武,把他们放在与周军交战的第一镇,又未加重兵配合,分明是不怎么在乎他们的性命。教主已经被陶花在城头射死,左护法林景云按例接位,力主降周。教众们商议多日,对这吴越国也寒了心,离城而去。


只可惜城墙上蛊虫已经布下,无法在吴越守军的监视下撤去。蛊毒十分凶险,周军最终决定围城,而不再进攻。扬州在两国边界处,周军的粮草供应也并不困难,围城正是保守而有效的方法。吴越皇帝胆怯,不敢发大军救援,不顾武臣劝阻把主力军队全都留在京城建康左近,只派了小股兵力试探突围增援,都被周军尽数歼灭了。


如此围了数月,扬州城内粮草耗尽,开始有大批兵士出城,周军知道利害,对出城的人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不许任何人、物进城。城内自然是严令不许出逃的,冒险出城的人也都是实在没了办法,最后多半还是伤亡在自己人手上。过了这一拨之后,出城的人也就没有了,倒不是因为城内治理严苛,而是因为那些摇摆不定的人都走了,剩下的都是矢志报国的将士百姓,也都有了同仇敌忾之心。


周军仍是不急不躁远远围着,渐渐一年过去,来年的夏天又到了。夏日本来是植物茂盛的季节,可是扬州城内已经是饿殍遍地,连树叶都找不到一片。


这天,探子来报,说城墙上蛊虫已尽数饿死。陶花倒是有些不信,问道:“这蛊虫是他们的要紧物事,无论如何得先养活才是。”


那探子答道:“城内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再无力养活那些蛊虫了。昨天扬州守将张闾宰杀幼子分给众兵士。”


陶花大吃一惊,整个人僵住了半晌才喃喃念道:“易子而食……竟到了如此地步。既然蛊虫已退,咱们还是早早破敌吧,也免得孩童们遭殃。”接着下令召集众将,商议攻城部署。


这边众将还未到齐,赵恒岳已经听到消息过来,一进帐先说:“此时攻城不妥,再围个十天半月,不费一兵一卒即得扬州。”


陶花微微沉吟,解释道:“城中已然惨不忍睹,还是尽快拿下主将,不要多害无辜了。”


赵恒岳见她十分坚持,不愿在众人面前与她冲突,也就不再说话。


陶花身为主帅,不能不考虑大家想法,既然在赵恒岳这里没有得到支持,她便转向秦家兄妹和罗焰:“你们觉得呢?”


秦梧和罗焰都不说话,众将顾虑赵恒岳的反对,也都不出声。秦文见无人应答,陶花神色十分不悦,便淡淡回了句:“你想打,那就打吧。”


陶花当即传令隔日攻城。


第二日一早周军大举攻城,然而城中守军十分顽强,大家同仇敌忾,连平民百姓都登上了城楼参战。一直到了中午城池都牢似坚铁,周军却已伤亡不少,几员副将在阵中骂骂咧咧,摩拳擦掌说着攻下后要迅即屠城。


陶花眼看着伤兵不断退下来,心里已开始有些焦急,若她听大家的话多等个十天半月,恐怕就不会是今日这般情形。她带着歉意回头望一眼赵恒岳,他因她受伤之事后怕,今日也在阵中。


赵恒岳半笑不笑回望着她开口:“你看我干什么?当时说‘打’的可不是我。”他在暗讽她应该去问责秦文。


陶花本来心情就很焦急,被他一奚落便着了恼,一转马头真往左军阵中过去了。赵恒岳招招手让几个侍卫随过去,他自己并没动,只是远远看着。


秦文立在左军阵前遥遥望着城楼,眉目清冽傲岸,白衣光芒胜雪。


她放缓马匹过去,他也并不下来行礼,只是侧头柔声问了一句:“着急了?”不似商议军事,只是小儿女间互说情话的关怀口气。


她点了点头。


他微微一笑,身上那阵肃杀之气顿时散去一瞬,接着飞身下马,摘下随身重物,解下箭囊铁弓和重甲,扬头向她笑说:“待我去试试。”笑容清朗柔和,如三月的春风般和煦温暖,不似他平时的冷傲。


陶花反应过来他是要亲自上城、刚打算阻止时,他已经冲出去到了攻城的士兵队伍中。她只能捏了一把汗回到中军阵,看见赵恒岳时,他哈哈一笑:“这美人计比我的大王令都管用得多。”


片刻后秦文已经攀上了南面的城墙,城上守军拼死来阻,却阻不住。一名副将过来救援,也是三五回合就被刺死在城上。周军登上南面城墙的士兵顿时多了起来,只是扬州军民仍抵死顽抗,一步也不肯退,就在城头上肉搏。


赵恒岳微微点头:“早听说吴越子民顽强,果然如此。若不是皇帝昏庸,只怕这吴越国难以征服。”说完却不见陶花答言,侧头看她时,见她满面紧张神色望着城头,对身外之物全然不觉。她脸上的神色,十分紧张之中又含着一丝仰慕,一如燕子河边他看过的那个神情。


赵恒岳清咳三声之后,陶花才反应过来。赵恒岳指指她背上弓箭:“我觉得这个东西比你的痴迷情意对他更有用些。”


陶花急忙摘下铁弓搭箭上弦,蓄势待发,一边侧头解释:“我只是担心战事……”。正在此时,猛听得战阵之中有欢呼的声音,南面城门的吊桥正缓缓放下。赵恒岳立刻传令击鼓进军,陶花一马当先冲在了前面。


刚近城门,陶花却呆住了。城门倒是大开,那门内却站满了布衣百姓,手挽手组成人墙站在门内。扬州被围一年之久,军民早已一家。两边仍有百姓不断拥上来,他们大多手无寸铁,最多的也不过拎把菜刀斧头,在这重甲铁骑面前如同儿戏;而他们当中竟然也有真正的“儿戏”——站在最前排正中的一个小男孩,八九岁模样,手中拿着一只小木马向着周军愤怒挥动。陶花要想了一瞬才想起来自己的小木马在秦文手中,而面前这个人绝无可能是陶若。


陶花这一生,最悲惨的印记莫过于亲手射杀陶若,虽然不是她的过错,她却为此一直伤心噩梦。


她怔得一怔的功夫,周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冲入城门,瞬间哭喊哀嚎的声音震天而起。陶花眼睛一直盯着前排的那个小男孩,见他旁边的人被马蹄踏倒,他尖叫着扑上前去,却被马上的士兵一甩戟尾就震开了。他刚刚好跌到陶花马前,手中兀自紧抓着他的小木马不放。立刻有一个少妇模样的人扑到他身上来,扶抱起他来看看伤到没有。那个小男孩嘴角流血,起身之后却把他的小木马往陶花砸过来。


陶花也没有躲,那小木马砸到她盔甲上跌落,似乎有点疼。正路过身旁的士兵看到公主竟然受袭,挥刀就往那小男孩砍过去。陶花想出声阻止已然不及,那少妇却是举臂挡了过来。利刃岂是血肉可挡,瞬间母子二人两臂齐落,鲜血溅到陶花的鞋袜上,她只觉那阵热意直透心脏。


陶花决然回头,大喝一声:“退兵!”


她身侧军士们怔了一怔,跟着的传令官也怔了一怔,一个机灵些的答道:“我这就去报给大王。”说着向前冲去。


陶花知道没有赵恒岳点头,她在这个时候做不了主。若是普通命令传令官也不会犹疑,但是这个时候下退兵的命令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何况大王也同在阵中,需要先回禀过他定夺了。周军苦围一年,为的就是这得城之日,大王矢志要取天下,又怎能轻易放弃?


陶花抬头望去,看见赵恒岳就在前方不远处,他未掣出兵刃,只是立在当地怔怔看着眼前场景。


她轻轻咬唇,在这一片厮杀哀嚎声中对他大喊:“恒岳,即刻退兵,我答应嫁给你。”


赵恒岳模糊听见陶花叫自己的名字,却没听见她到底说些什么,于是回过头来朝她看了一眼,也喊回去:“你说什么?”


陶花还未答言,传令官也刚到赵恒岳身侧,还不及说话,扬州南城门正血流满地、哭声震天之时,赵恒岳猛然一勒战马,在马上断喝一声:


“即刻退兵!不可再伤无辜!”


他声音响亮,周围的人全都听见了,立刻停了动作。远一些的人看见这边有异,也就慢慢停住了。


那一声断喝之时,不论是敌人还是己方,不论是军人还是百姓,听到的人全都带着惊异抬头看他,而转瞬之间,眼睛中那些惊异又全都变成了敬服。


这些眼睛当中,自然也有城门口那一双妙目。她痴住片刻,等回过神时,忽然就觉得害羞,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过,她说的话他又没有听到,她却是半红着面孔转开马匹出了城。


扬州百姓死伤惨重,剩下的都在救助同伴,也无力再行攻击。传令官发出退兵讯号,周军缓缓退出了扬州南城门。


众将回到中军帐中,全都有些莫名其妙。赵恒岳和陶花两人都为刚刚看到的景象有些烦闷,一时都没说话。


片刻间秦文回来,他一向淡漠不动声色,此时却带了些怒气喝问赵恒岳:“一年心血,将士苦战,为何退兵?”他的质问已然无礼。


赵恒岳见他锐气正盛,咄咄逼人,就避开锋头说:“要么秦将军先领左军去建康吧,正好泄泄怒气。”他不答他的问话,是避开当前冲突,却也点出了他的失礼。


秦文仍然不退,只是冷冷看着他。两人僵持在帐中,众将谁都不敢在此时多说一句话,局面尴尬异常。陶花只好清咳一声开口:“退兵也是我发的命令,那城中百姓实在可怜。”


秦文转头看着她,眼神慢慢舒缓些,说了一句“妇人之仁”,转身出帐,拔营去了建康。


中军帐中仍是没人敢说话,半晌赵恒岳开口:“得天下是为得人心,不是为得城池。传令下去即刻撤围,也给城内送些粮食过去。咱们绕过扬州,直取建康。”


陶花听见这些话十分高兴,又见扬州百姓得以保全,更加喜悦。抬头看看赵恒岳,见他仍为今天的惨状有些愁色,心里顿时升起些甜甜蜜蜜的怜惜。此时帐中诸将正依次退出,她便走到他身边去,轻声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人人都知道《孙子兵法》里这句,能做到的却是少之又少。”


赵恒岳见她语声亲近、眼光温存,一下子便散去愁容,柔声答:“对你也是一样。”


陶花若在往常听到他说如此明白的情话,必然会反驳,至少也是窘困避开,可是今日竟站在原地,只微低了低头。赵恒岳见她并未生气,螓首低垂的样子又是十分诱人,忍不住心中喜悦,探手去揽住她。


陶花觉到他手臂触及自己身躯时,忽地就心中一颤,连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她与他日常接触并不少,她本也不是个细心敏感之人,今日却不知为何甚觉震动。她退后几步,心中一阵说不清楚的激烈情绪,纷乱中急忙转身跑出了帐。


等她再回来时已是晚饭时分,帐中满满一桌饭菜,赵恒岳动也未动,只在旁边批阅奏折等着她。


陶花也不理人,坐下就开始吃,一刻也不停地竟然把满桌菜都吃下去大半。赵恒岳在旁看了她许久,等她去乘第三碗饭的时候,咳嗽一声开口:“那个……元帅大人,咱们的粮食刚刚分了一半送去扬州,新的要后天才能到。”


她愣了一下:“怎么?不够我吃了?”


他微微笑:“倒是没关系,现存的足够到后天了,只是,这是给咱们两人吃的……”


她走到对面去把他的碗也盛满,捧到他面前。


他急忙接过:“不敢当不敢当,公主大人这还是头一次给在下盛饭。”


她靠在他身边,唤了一声“恒岳”。


他爱惜地吃着她奉上的米饭,觉得奇香无比,低低“嗯”了一声。


“我今天在扬州城门,答应了嫁给你。”


“我已经知道了。”


“那……你看……”


“阿陶,打仗时候说的话,不用太当真,你还说过要嫁给杀耶律德昌的人呢。”


她后退一步:“你什么意思?!”


他放下饭碗:“阿陶,你答应嫁给我,我很高兴,你要是当作这是咱们两人的婚约,我也愿意。可是现在咱们还不能让别人知道。”


“为什么?”


“今天攻城的时候,你看着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你还不到嫁人的时候。”


“你吃醋生气了?”


他笑笑:“我吃醋早就吃习惯了,不生气。只是,我觉得你心思还不定,不必匆忙嫁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拿起他的饭碗“砰”地掷到地上去,一声脆响之后,满地米饭碎瓷:“你不想娶我了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他叹口气,仍是把刚刚没有说完的话续下去:“我是怕你后悔,提醒你一句。你要真想嫁,我什么时候敢拧过你的意思?”他握住她的手,“我的人、我的心一直都在你身边,你随手可得。”


她的脸上泛起一丝自嘲:“当初要嫁他的时候,也是说随手可得,联姻嘛,可是我却不能那么把自己嫁掉;如今要嫁你了,没想到也是一样,也是所谓随手可得,你们却都一样有办法逼得我不嫁!”


正说话时,帐外有人禀报,扬州守将张闾遣使来谢。赵恒岳立刻起身应声,使臣便进帐来,跪下拜谢周王恩德。


他跪在地上行礼之时,眼睛不时往那地上的米饭看过去,赵恒岳温言问了一声:“你还没吃饭么?”


那使臣急忙收住目光,垂头答道:“粮食刚刚送进城,饭还没煮熟,张将军让我先来拜谢大王。”


赵恒岳点点头,过去又拿了一只碗盛上米饭,递给那使臣,他立刻狼吞虎咽吃起来。陶花在旁边看见,顿感羞愧,蹲身到地上去一片片把刚刚摔碎的瓷碗和米饭捡拾起来,没沾上尘土的也就送到口中去吃了。


赵恒岳笑着碰碰她手臂:“比观音庙那半个馒头味道如何?”


她狠狠剜他一眼,不说话。


使臣告别时千恩万谢,又私下里说,他们都在劝张闾将军降了大周,只是张将军还在犹豫。


赵恒岳笑说不急,周军可以绕过扬州直取建康。


那使臣连连点头,悄悄说,他曾在建康皇宫见过他们的靖玉公主一次,确实是倾国之色,这回也是实实在在倾了吴越国。


赵恒岳笑着敷衍。陶花在旁听见,却是心中一凛。


入夜安寝时,陶花辗转不能成眠。正翻来覆去的时候,帐外传来赵恒岳和朱弦对答的声音,她立刻转向内侧,假装睡着。


他还是进来了,到床边坐下,拉过她的手来握着。


她终于撑不住,转过身来,月光下,看见他正向着她微笑。


她哼了一声,又转回身去。


他轻轻地开口,小心翼翼地说话:“阿陶,嫁人这种事,不能胡乱说的。”


“我没胡乱说。”她的声音冷冷的。


他沉吟片刻:“没说的时候,你怎么样折腾我都随你。可一旦说了,我就会当真。等到我当真了,你再变卦,那我可真得跳无情崖了。”


“我不会变卦。”


他又沉默一阵:“可我还是不敢当真,你明明对他余情未了。”


不知道是被说中了心事,还是触发了其他,她大怒转身:“你别推三阻四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我没说不肯娶你……”


“你心里惦记着那个吴越公主!咱们大军压境就是为了让你娶到她。是我傻,居然连建康城还没进就跟你谈什么婚事。”


“阿陶!”他站起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我心里惦记谁你看不出来?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当然看得出来。你刚刚跟我说,婚约你是愿意的,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分明就是给你自己留条后路娶公主。要是公主不合你的意呢,你就再回头应我的婚约。”


他气得颤抖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冷笑着接下去:“你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好,两头不吃亏。”


他仍旧没说话,只是一掌拍在她床边的桌子上,正好拍碎一只茶碗,碎瓷割得血肉淋漓,他一步不停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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