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伯庸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48
|本章字节:18758字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四卷·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
颜政、彼得和尚他们一直等到罗中夏重新出现在大楼的门口,才发觉笼罩整个楼房的结界已经撤销了。他们原来觉得楼中的敌人既然能把整个五层的楼房都封锁住,实力定然极其可怕,罗中夏恐怕会面临一场恶战。可当罗中夏走出大楼的时候,除了神情委顿一些以外,身体并无其他异状,不像是与人交手过,这多少让其他人吃了一惊。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十九急不可待地迎上去,一把抓住罗中夏的双手。
罗中夏感受着少女手掌的温软,冲她笑了笑道:「我没事。」
颜政气哼哼地凑过来道:「到底里面是什么人啊?」他拼尽了十个指头的画眉笔,还是被人摔出了病房,而且摔了个四脚朝天,真是前所未有的大耻辱,所以非要知道敌人底细不可。
彼得和尚从后面拍拍他肩膀,示意他稍安毋躁,转而问道:「不知道郑和郑施主如今怎样了?」
面对这一大堆问题,罗中夏苦笑一声,低声道:「郑和已经被人带走了,详细情况,咱们先回松涛园去再说吧。」星期天的出现,解答了他的一部分疑问,却又增添了更多谜团,这么大的讯息量,得花上一段时间去消化。
众人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追问,一起转身朝医院门口走去。
十九牵着罗中夏的手走在前面,看他情绪不高,便随口开玩笑道:「看你的样子,不是看到什么漂亮小护士了吧?」
罗中夏道:「我又不是制服控,哪里敢啊?」
十九「哼」了一声,用力捏了捏他的手,突然觉得一阵疼痛,忍不住尖叫一声,原本紧握着罗中夏的手像触电一样猛然松开。罗中夏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十九惶惑地摊开左手手掌,白皙细嫩的手掌上赫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看到这条伤痕,大家都倒抽一口冷气。曾桂芬经验老道,立刻接过她的手掌细细观察,发觉这血痕并不深,伤口边缘的鲜血尚未凝结,显然是刚被割开的。
「你刚才碰到过什么?」曾桂芬皱着眉头问她。
十九表情十分迷惑:「我一直握着中夏的右手,什么也没碰到啊。就是凭空突然疼了一下,然后就这样了。」
曾桂芬转而去看罗中夏的手,也并无任何异状,还是老样子,又糙又黑。
「难道是这附近还有隐藏的敌人?」颜政半是紧张半是兴奋地猜测道。他的画眉笔虽然只剩两枝,可还能靠拳脚功夫撑着,刚才那被摔出门外的怨气正愁无处发泄。
彼得和尚断然否定了这个猜测:「如果真有敌人的话,在一开始就应该施出全力打倒至少一人,何必冒着被我们觉察到的危险只轻轻伤到十九?」
「那还能有谁?总不会是罗中夏伤的吧?」颜政有些不服气。
罗中夏顾不得跟他们斗嘴,连忙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递给十九。十九伸出右手去接,又是一声尖叫,右手的指尖也出现了一道血痕。
这一下子,大家的注意力都被罗中夏吸引住了。
颜政上下打量他一番,眯起眼睛道:「太可疑了,你是假的吧?」
罗中夏发现十九抚摩着伤口,看自己的眼神里有了几丝疑惑,神情紧张道:「喂,别可笑了!」
颜政道:「那你自己证明一下,从六楼跳下来,若是摔死,便是真的;若摔不死,便是假的。」
听着那两个人胡扯,曾桂芬沉吟了片刻,让罗中夏站在原地不动,然后喝令其他人站开几步之外。她见周围人都散开了,气沉丹田,运起弹唱大鼓的音力,对着罗中夏突然爆出一个响亮的「破」。
这一声如黄豆入滚油,爆得清脆无比,在罗中夏周身瞬间炸开。曾桂芬虽无笔灵,但浸淫大鼓几十年,对音律韵调极熟。这一声的威力非同小可,被她控制得恰到好处,可以将人震慑住,却不会伤及身体。
罗中夏猝然被「破」音炸到,整个人一阵心神恍惚,下意识地要去抵挡。青莲笔尚未出动,却见他的右手臂急速膨大起来,尖锐的暗褐色锋角从手臂与手掌皮肤里纷纷刺出,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巨大的畸形榴莲,狰狞无比。
在场的人包括罗中夏自己都被这副景象吓呆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手臂膨胀了大约十秒钟,不时发出「嘎啦嘎啦」古怪的骨音,但这十秒的膨胀已经让它比正常手臂大出三、四倍,好在这种畸变只持续到右肩,以肩膀为分界,身体的其他部位并没有发生变化。那一条充气的榴莲手臂与罗中夏瘦弱的身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中夏……」十九瞪圆了双眼,她想上去帮忙,却被那狰狞的手臂吓得不敢动弹。颜政与彼得和尚对视一眼,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打也不是,救也不是。
颜政突然拍了拍十九的肩膀,声音有些颤抖:「我说十九啊,你觉得,这像不像是……」
经颜政这么一提醒,十九也想到了:「这,这不就是郑和吗!?」
当日在绿天庵前,郑和就是化身成了这么一个浑身是肉刺和疙瘩的怪物,横扫诸葛家。唯一的区别是,郑和是全身异化,而罗中夏则只是右臂异化。
「小罗,你还清醒吗?」曾桂芬的声音远远传来。罗中夏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生怕被人误会自己变成丧失神智的怪物。曾桂芬又道:「你试一下,是否能举起手来?」
罗中夏试着举了举右臂,却发现过于沉重,要花上许多力气才能勉强平伸。
「好重呀……」
他和普通大学生一样四体不勤,这么重的东西哪里能举得动,刚坚持了数秒,就满头大汗,不得不垂下来。这一垂可不得了,整个手臂「轰」地一声砸到了地面,水泥地板被骨刺扎得四分五裂,生生被切出一个大坑来。
曾桂芬道:「你不要乱动,试着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慢慢调整呼吸。」罗中夏到底有禅心的底子,听到曾桂芬的指点,连忙依法而行。十九、颜政、彼得和尚三人不敢打扰,就在旁边目不转瞬地死死盯着。
说来也怪,随着罗中夏呼吸减缓,那条畸形右臂忽涨忽缩,眼见着就小了下去。也就两分多钟的工夫,手臂便恢复成了正常大小,那些尖利的肉刺也缩回皮肤去,表面看并无任何痕迹留下来。罗中夏试着再挥舞了几下手臂,行动自如,也不觉得有什么酸痛肿胀的感觉。
众人再度围了上来,这才明白刚才割伤十九的就是他手上的那些肉刺。
颜政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你被异形附体了吗?」
曾桂芬曾老师的神情有些古怪,她拄着拐杖望着罗中夏道:「你怎么会有它呢?」
「听您的口气,您知道这是什么?」罗中夏反问道。
曾桂芬点了点头:「自然知道,这是陈琳的壮笔。」
两个不学无术的家伙面面相觑,彼得和尚与十九饱读诗书,听到曾老师一说,俱是凛然一惊。三国陈琳擅写檄文,《文心雕龙》里称赞他「壮有骨鲠、皦然露骨,真壮笔也」。炼出来的笔便被称为「壮笔」。这在韦家和诸葛家的笔谱里都是记录在案的。
「可您是怎么认出来的?」彼得和尚问。
曾桂芬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道:「这枝笔灵,就是当年我丈夫所有的啊。想不到今日竟在这里见到了。」
……
众人回到松涛园时,鞠式耕已经走了。老人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一般不住在这里。透过诸葛家的关系,华夏大学很慷慨地把松涛园租借给这批家伙作落脚点。
罗中夏把星期天和郑和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周围的人听得默然不语。诸葛家、韦家、「他们」,局势已经很混乱了,现在却又多了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星期天。而且听星期天的口气,似乎把罗中夏他们当成了理所当然的部下,这就连彼得和尚心中都有不爽。
「渡笔人,至少韦家可从来没提到过有这么一种人,莫不是编出来诳人的?」彼得和尚道,韦家的历代收藏他自信都读过,从未听过关于渡笔的一星半点。他把征询的目光投向十九,十九也摇摇头,表示诸葛家也没听过。
「难道那个星期天这次来,只是为了把你体内的秋风笔渡给郑和?」曾桂芬闭目思索着。秋风笔虽然取自怀素,但毕竟是属于韦家族长韦定邦的笔灵,这么轻易被人拿走,多少有些不甘心。
「这不是还给了他半根嘛。」颜政比了一个鄙视的手势,让罗中夏的心很受伤,那笔实在太丑了。
「曾老师,您刚才说这枝笔灵,是您丈夫的?」罗中夏问道。做为刚才发生变异的主角,他对于自己的身体最为挂心。刚才那条胳膊的变化,至少从外形来看并不让人开心。
曾桂芬瞥了一眼罗中夏的右臂,从怀里摸出一片药片含在嘴里,徐徐道:「我年轻时本非韦家族人,只是个普通的地方文工团演员。在一次外地演出中认识了我丈夫韦势斌,一直到结婚后方才知道关于韦家与笔冢的秘密。这管陈琳的壮笔,当年是我丈夫韦势斌所有。」
罗中夏暗想,他名字里带一个「势」字,显然是与韦势然同辈了。
「依着族规,韦家的媳妇不能接触笔灵,我丈夫心疼我,就教了我以韵运气的法门。其实我对笔灵不甚热心,只想安安心心做别人媳妇,过一辈子,对于学这些东西也就不十分用心。后来发生了族长之子韦情刚叛逃的事,我丈夫跟随着族里的几个长老去捉他回来……这一去,他就再没回来,据说是跌入山涧,只有他的笔灵被幸存的长老拼死收了回来。」
罗中夏曾经听曾老师说过这段历史,韦情刚为了女人叛出韦家,韦家长老追击不成,伤亡惨重,只有韦势然勉强逃了回来。这么说来,这枝壮笔是被韦势然拿回来的了?如果真是那头老狐狸的话,那韦势斌的这个「跌落山涧」,就很值得怀疑。
曾桂芬继续道:「韦家收回来的笔灵,都放在了藏笔洞内,等着下一次笔灵归宗大会,旁人不能轻入,从此我便再无缘得见。我丈夫尸骨无存,笔灵又被深锁洞内,让我无从缅怀。这一隔,就是二十多年哪!」说到这里,她的嘴唇有些发抖,不由得抓住罗中夏的胳膊,指尖颤巍巍地去碰触皮肤,仿佛可以籍此来与亡夫交流。
十九听得眼圈发红,虽然是韦家的家事,但是容易被感情故事感动,这是所有女人的天性。她默默推了一杯茶到曾老师面前,曾桂芬晃晃指头表示谢意,又道:「势斌死后,我在韦庄已无可留恋,便只身离开。我身边势斌唯一还存留着的东西,就是他教我的韵气法门。我每日练习,权当思念,久而久之,就有了这身功夫。我有时候想,这大概就是势斌所期望的吧!也许只是个聊以自慰的傻念头……后来韦庄转而开放,不时会派人出来,我才与他们重新恢复联系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重新见到壮笔的笔灵。」
「可惜它已经不是一管笔灵了。」罗中夏也随之叹道,「被那些暴殄天物的家伙给炼废了,只残留了一些异能,笔本身的精神却无法恢复了。」
「这个刚才我就猜到了。」曾桂芬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罗中夏的胳膊,又恢复到平常那种沉稳的表情,「正常状态下的壮笔全部展开的时候,笔冢吏全身都会浮起骨刺,锐利无比,无坚不摧,你这个只变右臂的差得很远呢。」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都想起在绿天庵前那个巨大化郑和的造型。破坏力确实是相当强大,形象却实在不敢恭维。十九和颜政心里不约而同地想,打死也不要被这么难看的笔上身。
曾桂芬早预料到了他们的反应,语气转为自豪:「你们不要误会。这枝笔是陈琳炼出来的,陈琳是什么人?那可是个写檄文骂得曹操头疼病都好了的主儿。这枝壮笔也继承了他文笔犀利、鞭辟入里的遗风。壮笔的要旨在其锐,而非其壮。若是不合用的人,便会弄至全身骨刺;若是人笔相合无间,所有的锋锐都会回缩肌里,汇聚一点,能出现在笔冢吏身体的任何部位,等若多了一柄无形利剑。除了势斌,我还不曾见到有人能达到这个境界。」
「那还真是可惜……」罗中夏悻悻道,听起来这笔威力不小,只是笔灵已废,加上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压根就不指望能修炼到那种境界。
曾桂芬笑道:「主人心中起了警惕,那些骨刺就会自动伸出来,待到心情平复,骨刺才会自消。我有空教你如何驾驭吧,到时候你的右臂纵然不能运转自如,起码也能自我控制,不至于在公车上被人踩了一脚,就立刻变成刺猬。」
众人均是哈哈一笑。十九抬起小下巴,眯起眼睛道:「好啊!原来我刚才一提小护士,你就对我心生警惕,还割伤我,这笔账怎么算啊?」
「我,我哪里有!」
「骨刺都出来了,哼,还不承认?」
饶是罗中夏身怀25管笔,还是百口莫辩,被十九逼问得满脸通红,情急之下把求救的目光转向颜政。
不料颜政一反常态,坐在沙发上一脸严肃地低头想着什么,修长的指头心不在焉地在扶手上弹来弹去。他忽然抬头向曾桂芬没头没尾地问道:「秦宜偷走的两管笔灵里,莫非其中一枝就是壮笔?」
曾桂芬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正是。壮笔与我渊源最深,所以韦家族长才会请我出面,带着彼得、二虎子来追捕。」
「哦……」颜政觉悟了似地点点头。当日秦宜从韦家偷了两枝笔灵出来,随身携带在笔筒里。结果机缘巧合之下,颜政在网吧误开笔筒,一枝画眉笔上了他的身,另外一枝却逃掉了今天已经知道那就是陈琳的壮笔。颜政能立刻想到这一层,也是颇为难得了。
「本来已经逃走的壮笔却被他们拿去炼了郑和……」颜政坐直了身体,「这至少说明秦宜和他们不一定是一伙的虽然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
「你在说什么啊?秦宜偷的是壮笔,他们拿来炼郑和的也是壮笔。不是一伙的才有鬼哩!」罗中夏一半是认真反驳,一半则是为了摆脱十九的纠缠。
「这在推理上可不够严谨。」颜政一本正经地说,「也有可能是秦宜把它弄丢了,之后被他们捡到嘛。」
「你不是看上她了吧?一直在为她说好话。」十九盯着他。她没见过秦宜,而罗中夏对秦宜的描述只限于「大胸」、「长发」和「好身材」,因此她对这个神秘的女人没什么好感。
然而颜政不是罗中夏,对付这种质问轻车熟路,一句话就堵上了所有人的嘴。
「对啊,我觉得这姑娘不错。」
彼得见话题越跑越远,赶紧招呼说:「不要跑题,秦宜怎么样并不要紧。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应对星期天这个人。」颜政暗自叹息一声,眼神里闪过一抹异色,不再说什么。
一提到星期天,所有人的脸色又沉了下来。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头实力远远超过他们想像,反抗是绝不可行的,可就这么甘心为他卖命,又觉得太冤。至于他讲给罗中夏的那些话,也总让人觉得不尽不实,没法让人踏实。
何况郑和变得更讨厌了……
罗中夏虽然很弱,到底也是身怀青莲,无论谁都得高看一眼;如今他却变成了为人作嫁衣的渡笔人,青莲的正选却成了植物人郑和。陪太子读书这事,别说罗中夏,就是颜政与十九都大为不平。
而且这还只是开始,星期天显然是打算让罗中夏把其他几侯都渡过来给他,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任务。可要是不干……
屋子里的人可没人能打得过那个老东西。
彼得和尚一抖僧袍,说道:「让他找出其他六侯?谈何容易?这个星期天说得倒是轻巧。若是那么容易找,诸葛家早就搜集齐全了。光是王羲之那管天台白云笔,就又是加锁,又是封印的,还派了个千年老妖怪来把门,其他六个只怕更难。」
罗中夏犹豫了一下,说:「他临走之前,说点睛笔能派得上用场。」
彼得和尚一听这话就皱起眉头:「前几个月我和颜政也不是没忙活过。点睛笔能力有限,查找普通笔灵尚且只能给出些模模糊糊的线索。管城七侯身份尊贵,灵力远在点睛之上,点睛能有什么作为?」
「星期天教了我一个办法,可以通过别的办法来唤醒点睛笔的力量。」
「什么办法?」
罗中夏把那枚铜钱掏出来搁在桌子上,还未说话,曾桂芬不由笑道:「原来如此。」
罗中夏有些吃惊:「曾老师您已经知道是什么办法了?」
曾桂芬道:「看到这枚铜钱,自然便知道了。那个星期天看来十分熟悉内情,知道咱们这里有一位这方面的专家。」
众人循着曾老师视线望去,彼得和尚耸耸肩,未露出任何得色,只是淡淡道:「原来他是想请笔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