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伯庸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4:31
|本章字节:18876字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六卷·李白〈梁园吟〉
笔仙。
这是一种中国广大人民——尤其是大专院校的莘莘学子们——所喜闻乐见的一种封建迷信活动。它需要的施法材料不多、仪式简单、口诀方便易懂,而且对参与者的灵能要求不高,因此备受使用者好评,是宿舍聚会、野外露营、通宵唱歌期间所必备的娱乐活动。
至于风险,人民群众是不怕麻烦的,也不怕死。
颜政望着眼前的桌子,露出一丝好笑的神情。他们三个严格按照彼得和尚的要求,找了一个僻静的房间,点起蜡烛,卸掉身上所有的金属挂件。现在在他的面前有一张木桌,四角点起蜡烛,桌面早已经铺好了一张上好宣纸,罗中夏、十九与颜政三只手的手指交叉,夹住一枝蘸好了墨的毛笔悬在半空,毛笔的顶端平搁着星期天给罗中夏的那枚铜钱。
彼得和尚仔细地检查了仪式的每一个细节,等他确保没有问题之后,才松开他们三个人的手,反复叮咛他们不要擅自松开。
「想不到你们和尚也玩这东西啊?」颜政说。
彼得和尚淡淡道:「笔仙这种东西,本质上是对笔灵的一种运用,这要看天赋。有天赋之人,天生便擅长排笔布阵。小僧蒙佛祖眷顾,虽起誓不做笔冢吏,但对于摆布笔灵的手段,还算略有心得。」
十九道:「彼得大师说得没错。历代诸葛家与韦家,总有那么几个人,我哥诸葛一辉,也是有同样的天赋异禀,叫做笔通。」
「可是,这东西,真的能问出东西来吗?」颜政问。他以前也用这种手段哄骗过女大学生,骗子对骗术往往最没有信心。
彼得和尚道:「正经的笔仙,除了用笔以外,须还得有好的灵媒为介。星期天给的这枚铜钱不是凡物,我觉得可以一试。」
罗中夏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转向十九道:「十九,你在大学的时候玩过这东西吗?」
「没有,我没上过大学,自幼都是在家里上的私塾。」十九淡淡答道。
颜政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大学可是人生历练中很重要的一步啊。跷课、卧谈、去老乡会谈恋爱,这都是不可或缺的。」
十九听他说得郑重,好奇地问道:「卧谈是什么?」
颜政得意道:「卧谈,就是在女生宿舍里卧着谈天。我当年在那个校花的宿舍里……」
罗中夏听他越说越离谱,赶紧截口道:「别啰嗦,赶快开始吧!」
十九撅了撅嘴,她从小接受的都是诸葛家的精英教育,十分严格,接触社会却很少,唯有房斌能给予她一种在诸葛家无法体验到的全新感受。如今每天跟着罗中夏他们厮混,听他们胡说八道、海侃吹嘘,虽有时觉得可笑,却也颇觉乐趣十足,比家中刻板严谨更多了份随性自在。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暖,不禁多看了眼罗中夏,这家伙人还好,就是呆头呆脑,对女孩子的心思无知到了极点,未免有些遗憾。
相比之下,善解人意的房老师是个多么好的人啊。十九想到这里,心中一黯,眼前点睛尚在,而它的主人早已和自己是人鬼殊途了。
罗中夏哪知道十九突然生出这些感慨,他紧握着毛笔,目不转睛地盯着毛笔上的铜钱,生怕给它弄掉了。经过彼得和尚的鉴定,这枚铜钱是一枚元佑通宝行书折五铁范铜,乃是北宋哲宗元佑年间所铸,算得上是枚古董。铜钱上的「元佑通宝」四字是司马光、苏轼两位当世文豪所书,因此灵力颇强,有收灵启运的功效。
彼得和尚约略讲解了请笔仙的方法以及原理,他说只要罗中夏运起点睛笔,笔灵便会透过那枚铜钱的方孔注入毛笔中,再依着请笔仙的法子发问,便可有问必答。以往点睛笔都是透过罗中夏做出预言,罗中夏本人精神力不够强劲,预言效果往往不佳。如今这法子靠的是纯粹的笔灵精神,能力应能高出数段。
按照彼得和尚的说法,笔仙本来就是前人为了请奉笔灵而发明的仪式,后来笔冢关闭,后人以讹传讹,笔仙这才沦为了凡夫俗子的迷信玩具。
「那我们开始吧。」罗中夏沉声道。十九和颜政都下意识地把笔夹得再紧些,同时闭上了眼睛。彼得和尚怕惊扰了仪式,先行退出房间。
罗中夏收拢住意识,凝心一振,点睛应声而出,胸前一片幽幽的绿光。过不多时,那枚铜钱也泛起点点星闪,一缕若有似无的烟气从罗中夏的胸膛飘然而出,悄无声息,竟似是被什么牵引似地直直向前。三个人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惊扰到这股灵气。
这股灵气飘到铜钱上空,云翼翻卷。铜钱之上「元佑通宝」四字灿然生彩,虽已历经千年,司马光与苏轼的雄浑笔力犹在。这四字竖起四道光幕,把这股灵气逐渐引入毛笔的笔端,远远望去,仿佛在罗中夏的胸前与毛笔之间牵起一条幽绿光线。
待到整枝毛笔都被幽绿笼罩,毛笔开始自行颤动起来。三个夹住毛笔的人对视一眼,心道:「来了。」罗中夏依着请笔仙的规矩轻声念道:「咨尔笔仙,庶几可来?」毛笔停顿了一下,缓慢有致地在宣纸上画了一个浑圆的圈。
来了。
十九用眼神示意罗中夏可要谨慎些,他们只有一次提问的机会。彼得和尚警告过,笔仙毕竟是有凶险的,笔灵本身颇为脆弱,又必须要回答施术者的问题,这么干,和把一个活人胸腔打开暴露在空气中再让他跑步一样危险。倘若一个不慎,轻则笔毁,重则人亡。彼得和尚在仪式开始前反复告诫罗中夏道:「只可问一个问题,无论答案满意与否,问罢速速收回笔灵,免得招致祸患。」
罗中夏清了清嗓子,开口问出事先拟定好的问题:「管城七侯中下一个出世者在哪里?」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个问题。本来颜政建议说问「管城七侯分别在哪里」,结果被否决了,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点睛未必能负荷这么大的问题,还是小心些好。
目前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管城七侯的名字,也不是开启它们的方法,而是它们的地点。只要找到正确位置,接下来怎么办,就是星期天要头疼的事情了——反正星期天提出的要求也只是「找到」管城七侯罢了,至于拿到拿不到则又当别论。
这个问题问完之后,毛笔停顿了许久,只有缭绕周围的幽绿不停地转动着,像是一台疯狂运转的电脑的提示灯。罗中夏觉得连接自己与毛笔之间的那根灵线越收越紧,已经开始有强烈的不适感出现,就像是被人把五脏六腑往外拽一样。
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颜政和十九只能面面相觑,现在仪式的平衡极为微妙,他们生怕一丁点多余的动作都会毁掉这种平衡。正当他们宛如走钢丝一样惴惴不安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开始动了。
桌子四角的蜡烛火焰在封闭的房间里突然颤动了一下,三只手夹住的毛笔开始了玄妙的移动,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优雅而又细腻。三个人心里都清楚自己绝对没有故意去动,那么能推动那枝毛笔的只能是第四只手——那枝附在毛笔身上,并与罗中夏胸中连接着的点睛灵线。
毛笔的笔尖事先只是简单地舔了舔墨——蘸太饱容易产生滴落的墨渍,蘸太少又不足以写出字来——此时三紫七羊的柔软笔须在笔灵驱动下,在白皙的宣纸上勾画出一道道墨痕,眼见写出一条字帖。
寻常请来的笔仙,往往答不成句,只会画圈,能写上一两个歪歪扭扭汉字的已算是难得。而这个请来的点睛笔灵却似是胸有成竹,笔锋横扫,如同一位书法大家在挥毫作意,笔势从容不迫。
只是随着一个个墨字出现在宣纸上,罗中夏的表情也愈加严峻,胸前与毛笔连接的灵线颤抖也越发剧烈,有如被急速拨动的琴弦,让人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崩断。颜政和十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笔灵仍旧在宣纸上写着字,不敢有任何动作。
大约过了一分钟——在三个人看来大概比三个小时还长——笔灵驱使着毛笔写完最后重重的一横,灵线此时也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就在笔尖脱离宣纸的一瞬间,一声清脆的硬竹爆裂声,那毛笔从中间断为两截;而那枚元佑通宝高高弹起,在半空四分五裂。铜钱一碎,幽绿色的灵气猛地从毛笔上抽回,剧烈地弹回罗中夏胸腔,让罗中夏身形一晃,一口鲜血喷出来。
「罗中夏!」
「中夏!」
颜政和十九惊得失魂落魄,一起松开手去扶他肩膀,才没让他跌到椅子底下。罗中夏脸色苍白无比,想说句不妨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请笔灵所耗费的心神,比想象中要巨大得多,罗中夏甚至有一瞬间都在想「太辛苦了,就这么死了算了」。
四枝蜡烛扑簌簌全都灭掉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十九搀扶着罗中夏到旁边的沙发上坐好,颜政把灯打开。早在外面等得不耐烦的彼得和尚与曾桂芬看到灯光,立刻踏进屋来。
颜政捏了他人中一阵,罗中夏才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他环顾四周,不顾自己全无力气,推开十九递过来的水杯,嗫嚅道:「快,快去看看到底点睛是如何回答的。」
彼得和尚一个箭步走上去,双手捧起那张宣纸,只见上面写着四个龙飞凤舞、墨汁淋漓的大字:
「括苍之胜」。
※※※
括苍山脉位于浙东处州境内,依山濒海,雄拔陡绝,《唐六典》列为江南道名山之一,横跨三门二水,幅员极广。
括苍所辖名胜,数量奇多。东北有天台山与宇内第六洞天玉京洞,素有「莽莽括苍,巍巍天台」之称;东南有雁荡山与宇内第二洞天委羽洞;西坡有「天台幽深,雁荡奇崛,仙居兼而有之」的宇内第十洞天的括苍洞;东坡有洞天丛聚如林的临海洞林;南侧的缙云山更相传为三天子都之一,黄帝当年炼丹之处,有玄都祈仙洞。更不要说以星宿之数排列的章安五洞、雉溪六洞、武坑八洞、芙蓉六洞和朝阳三洞等。
这许多名景大山各擅胜场,处处洞天福地,仙迹留踪,随便一景置于别处便可被称做绝景。可惜括苍山中藏龙卧虎,绝景一多,也便泯于众山之间,教人喟叹原来山势亦有一时瑜亮之感。
括苍仙山虽众,仙洞虽多,无非是造化神工,天地所聚,自百万年前造山运动以来,彼此相安无事,我自岿然屹立。奈何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自有了人类以后,依着他们的意思,这山也须得排个座次,似乎没了座次,就难以定出主次。
既有次,便会有主,天无二日,地无二主,能在括苍山拔得头筹的,自然只能有一处,而这一处须得力挫群山,冠绝浙东,方才能折服众人,方能当得起「括苍之胜」四字——
说到这里,鞠式耕故意拉出一个长腔,罗中夏深知老师这个欲言不言的毛病,只得耐心地守在旁边,不敢多说一句。他昨天拼了性命,请出点睛笔灵写下「括苍之胜」四个字。可这四个字意义不明,几个人商量了一回,罗中夏决定第二天一早去请教鞠式耕。
鞠式耕到底是当世大儒,只看了一眼这四个字,便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旁引博证,只是不得要领。罗中夏只想知道这地方是在哪里,鞠式耕却偏偏在这里卖起了关子。
「老师,那究竟哪一处才当得起这四个字呢?」罗中夏恭恭敬敬地垂手在侧。鞠式耕在教他之前约法三章,让他要以古法执弟子礼,不可再对师长有丝毫不敬,说身正才能心正。罗中夏没奈何,只得依言而行。
鞠式耕看了他一眼,却抖了抖宣纸,把话题忽然岔开了:「这四个字是哪位大师写的?真是笔锋雄健,酣畅淋漓,非是胸壑万丈者不能为之啊!」
罗中夏心想总不能把请笔仙的事告诉他吧,心里起急,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讪讪道:「是一位隐逸高人,学生也只蒙他赐了这四个字,却不知来历。」
鞠式耕叹道:「好字,真是好字。如今世道浇离,人心不古,还能有如此出尘之心,写如此出尘之字,实在难得。」他说完看了一眼罗中夏外稳内急的表情,一捋白髯:「你可知我为何不答你的疑问,反而来称赞这书法?」
「学生驽钝。」罗中夏好歹恶补了几十天文化,偶尔也能拽出两句文绉绉的词来。
鞠式耕道:「括苍山脉幅员百里,有名色的山头不下几十个。然而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自然的造化神功固然值得称道,还须有人文滋润,方才能显出上等,」他略顿了顿,继续道:「所以说这括苍之胜,非是山水之功,实是胜在了文化之上。可见国学之功,甚至可以夺天地之机,赢造化之巧。」
罗中夏暗暗点头,除去里面对国学的偏执以外,鞠式耕眼力果然独到。点睛笔说这个「括苍之胜」里藏着管城七侯之一,毫无疑问该是个很有文化的地方。
鞠式耕竖起指头:「所以这括苍之胜四个字之后,其实还有三个字,才是一句完整的诗。」
「愿闻其详。」
「括苍之胜推南明。」
「南明?」
「不错,就是丽水城外的那个南明山了。」
罗中夏松了一口气,心想鞠老师您早说不就完了,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嘴上却道:「谨受老师教诲。」转身欲走。
鞠式耕又把他叫了回来,道:「你要去南明山?」
「正是,想去受受古人薫陶,修身养性一番。」罗中夏随口回答。
鞠式耕也不知信是不信,垂着白眉端坐于沙发之上,双手拄着拐杖,对即将要踏出门口的罗中夏说道:「中夏你过来。」
罗中夏听到呼唤,只得回转过去,心想老师不会像金庸一样,突然学玄慈来上一句「虚竹你过来。既造业因,便得业果,你在少林寺二十多年,我竟不知你是我的儿子。」
他正自胡思乱想,鞠式耕换了和蔼口气,缓缓道:「你我虽是师徒,一起授业的时间却极短。你为人如何,每日忙些什么,甚至为何突然跑来请教国学,其实为师是不大清楚的。不过一日为师,就要对你负责,有句话,在临别之前不妨送给你。」
「老师您不教我了?」罗中夏听到这话,连忙抬起头,有些吃惊。
「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大中用,已经不堪传道授业解惑的工作哪。说起来,你还算是我的最后一个弟子呢。」鞠式耕脸上不见什么落寞神色,罗中夏还要说些什么,鞠式耕摆摆手示意他先听下去,又继续道:「不知为何,从中夏你身上,我总能感觉到截然不同的气质,一种是草莽之气,就像当日你第一次在我的课上与郑和起冲突时一样,质朴真实,情绪直抒胸臆,如赤子之心。」
「唉,就是流氓气嘛,我知道的。」罗中夏心想。
「而当你来找我求教国学之时,我却感觉到你如同换了一个人。孟子说吾养吾浩然正气,一个人若是国学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他的气质就会与平常人大不相同,而在你身上这一点尤为突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种极为熟悉的感觉,甚至有些敬畏,明明出自你身,却又与你本身的气质疏离,这令老夫实难索解。」
罗中夏冷汗四流,老师不愧是老师,只凭着国学修为就能如此敏锐地觉察到自己身上的秘密。他正在犹豫该不该把笔冢的事情说出来,鞠式耕却抬起拐杖,阻止了他:「每个人都有秘密,你自然也不例外。究竟你为何有此变化,从何而来,是吉是凶,为师我不会知道,亦不欲知道。为师只是有所预感,你身上这股浩然之气,凛凛有古风,涵养性灵,是我辈读书之人一生梦寐以求的境界,我这老头子能做你的老师,实属荣幸。」
「老师说哪里话,能在老师处下学得一鳞半爪,才是学生的福气。」罗中夏这一句是发自真心。
鞠式耕道:「诲人不如诲己。为师不想做那夸夸其谈做人之道的庸师。只是有一句话奉送予你,也算临别前的一件礼物吧。」罗中夏心中有些感动,鞠式耕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严师,甚至有些古板,想不到也是一位至诚至情的老人。
「请老师赐教。」
鞠式耕挥了挥拐杖,道:「你能有此等殊遇,千载难逢。只是这性灵之道,与你尚不能天人合一。若有大进境,须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居仁行仁,得天成天。所谓命数,无非如此而已。」
罗中夏一下子百感交集。鞠式耕点破的,正是他心中最为迷惑的困境。房斌教他改变命运,星期天却说要顺应命数,前者虽上进,终究不得要领;后者虽方便,始终还是不甘心。究竟何去何从,他自己惘然得紧。
鞠式耕早看出他的惘然,不禁微微一笑:「孔子有云:乐天知命。此后你的命数如何,全在自己一念之间,为师送你的,只是八个字而已。悟与不悟,全看你自己了。」
他起身取来笔墨,伏案奋笔,一挥而就,似是出尽一身气血。老人写完最后一笔,把毛笔掷出数丈,也不理在一旁侍立的罗中夏,迈步走出松涛园,背影佝偻,却被夕阳拉得长长。
罗中夏低头去看,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其笔势字韵,竟与点睛所写的神似,仿佛一人所书。
「不违本心,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