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斩鞍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50
|本章字节:12424字
尚慕舟突如其来的命令其实只是来自一个闪念。
布阵之前,他在百里峡西侧的山岭上平出小小的一块空地,把自己安置在这里,离金距军的器械装备不过是千余步的直线距离。黄洋岭莫合山山势连绵宛转,呼图阵前的界明城和峡口的四军相距足有四五里,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同时看见前后的部署,尚慕舟选择看前方。他的视线所及,除了山脚下被树木遮挡了大半的青曹金距两军,就是界明城的车阵和呼图大营。
战役的开局是顺利的,静炎果然出来与界明城会面,接受了界明城的邀战。从这一点上讲,界明城亲自镇守车阵给这个布局加了不少分。静炎当然知道这是一个饵,却没有可能不吃。这一仗如果打起来,界明城的车阵就是巨浪前的一块碎石,只不过是顺手抹去而已;而这一仗本来就是要打的,区别只在于开打的时间。没有一个人会放过这个机会,如果尚慕舟处在静炎的位置也一样。
尚慕舟有对付燮军突袭车阵的准备,静炎一定也有她的后手。当静炎轻易接受了邀战,尚慕舟就一直想弄明白她的后手是什么。这些天以来的交手令他对真骑的这名女将有了一些了解。静炎是谨慎的,她的部署总是一丝不苟,让青石军难以找到任何机会。但她并不保守,一旦发动,她就有以呼图全军为赌注的勇气当然,她一定会确保这是不败的赌局。那场斥候战已经说明了这一点,要不是以外赶到的左路游击,尚慕舟就只能让他的精锐斥候们被慢慢屠杀。
这就是第一桩不妥。静炎对于两军情势的把握相当有效,这全赖真骑和列军那些惯于穿行山林的斥候们。但这一仗之前,燮军的斥候探子都失去了踪迹。尚慕舟当然不会自大到以为那场斥候战已经打掉了燮军斥候的锐气,在这样紧要的时刻,燮军收缩了他们的斥候队伍,让尚慕舟的心里始终有个疙瘩。三级兵力的部署清晰,那么大的一支队伍,要藏是藏不起来的,只要燮军还有三五个斥候潜伏在外面,就能看明白大概的情况。尚慕舟对这一点并不在意,就算是两军平原对垒一览无余,怎么用兵也还是胜负关键。问题在于,他猜不到静炎的安排。呼图大营中到处都是旗帜伪装,就算看在眼里,那么远的距离也还是看不清究竟,甚至连呼图营中到底有多少人,也还是个谜。第二桩不妥是过午时分的事情。燮军没有马上出战倒是在意料之中的。界明城的车阵在呼图大营前展开的那一刻是最脆弱的,若是真骑动作够快,一个冲锋也许就拿下了。这一点本来是界明城和尚慕舟最担心的,如果是其他将领,也许会考量一下界明城的意图,静炎的决策却和真骑的攻击一样迅捷果断。没有实现对车阵的攻击,尚慕舟的筹划就达了三成。静炎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呼图大营里面慌忙挥动的旗帜也许可以提供答案。若是静炎本来有什么安排,面对突然到来的界明城,就需要作出调整。但是折中调整用不不了大半天的工夫,列军或者动作迟缓,真骑却是上马就走的。到了中午,燮军的攻击还没发动,尚慕舟就开始觉得心里不踏实。过午以后,这种不踏实到达了让他难以忍受的程度燮军方向竟然没有生火做饭的迹象。
“大战在即,近万人的大军不做饭,这意味着什么?”尚慕舟又问了一遍,左右的士兵不知道是不是问自己,一时张口结舌。
“意味着不吃饭喽。”阿零打趣说,话音刚落,周围哄笑一片。
战时家眷不得留在军中,这是惯例。可是阿零的角色很特殊,就连界明城的车阵也是她建议的,倒是没有人对她留在中军提出异议,除了尚慕舟。尚慕舟的号令,青石诸军兵将都领得小心,到了阿零这里就不灵了。没有人比阿零更了解尚慕舟了:尚慕舟敢让界明城战在交锋热点上,意味着这一战极为重要,他的中军也会靠近最前方。尚慕舟不仅是一名主将,也是一名战将,这是他跟界明城最相似的地方,从当年的野尘军到今天的鹰旗军,这些天驱武士不但经常运筹帷幄,挥戈一呼才是他们更常做的事情。生死一线间,阿零当然不肯听尚慕舟的话躲到大后方去,她淡淡一句“过去那么险恶都是同生共死,怎么梦沼待了两年就不算了?”登时把尚慕舟的理由都挥去九霄云外。
尚慕舟知道阿零是在给自己开解。青石军也没有生火。为了准备这几千人一天的干粮,最操心的恰恰是阿零。她这样冰雪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思量?可是数千大军在山下听令,后面是青石乃至宛州的万万性命,他哪里轻松得起来。
大战在即,不可能让士兵们饿着肚子。青石军没有生火,是因为准备了今天开战,怀里揣着干粮等号令。燮军若是也吃干粮,难道同样做好了开战的准备?界明城的车阵肯定是出乎静炎意料之外的,那么她在准备什么?燮军原先不肯出战,眼下已经刀出鞘箭上弦,这是什么道理?静炎早先又是准备什么样的打法?一连串的问题,压得尚慕舟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说那么多,无非就是要看呼图的动静嘛!”阿零知道,尚慕舟的面容虽然镇定如此,里面的一颗心已经快要操碎了,“我来帮你看看好不好?”尚慕舟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下去。阿零是巫舞者,巫舞毕竟不象各宗秘术那么完整清晰,祈福医疗那都是功效可见的,预测之术也偶然奏效,但要说水镜之类的探知术,可从来都没有看见阿零展示过。
“阿零……”尚慕舟努力把自己的声音放得和缓些,却还是掩饰不住那一丝烦躁,“你昨天忙到后半夜,也没有睡好,不如去休息吧!”阿零面色一暗,却又立刻强打起精神笑道:“尚大哥,你又不信我。”旁边的杜若澜与马乘骁对视一眼,主将夫妻斗嘴,他们在身边须不好看。纵然是大敌当前,两个人也忍不住嘴角带上一丝笑意。杜若澜对尚慕舟行了一个军礼:“尚副帅,总之那静炎是有什么谋划的,不如我和马将军先回去准备一下?”诸军离尚慕舟的中军都有距离,几个统领各自在军中侯命,杜若澜马乘骁两个是因为尚慕舟对燮军放心不下,这才找来商量的。
尚慕舟也觉得尴尬,点点头说:“也好,反正当下也看不出燮军的意图来,就照旧准备。”他略一沉吟,补充道:“杜将军,金距军的弩车石炮安排一下,前面的树木都锯开一半来;马将军,你这边要准备青曹军下马步战。”杜若澜马乘骁两个一愣,齐声问:“改防御了么?”尚慕舟摇摇头说:“有备无患。界帅还在箭头呢!总得有人接应。”杜若澜点点头领命去了,心下多少还有些疑惑,尚副帅的命令往往如此,接下命令来的时候不知道其中的关键,做起来才渐渐明白。青石军中对尚慕舟有些传言,一来是他接掌偏马防务未久,而来也是因为他的做事方式。毕竟青石军不是鹰旗军,对于主将的完全信任是需要培养的。
马乘骁极有眼色,离开的时候招呼那几个卫兵也站得远了。尚慕舟的中军,除了负责斥候后勤的几名书记,就是鹰旗军的卫兵,算上二十多名令兵,也不过四十多人。马乘骁暗示一下,众人都心领神会,纷纷站了开去,小小的中军登时只剩下尚慕舟阿零两个。
还没等尚慕舟开口,阿零已经别转身去,从侧脸望去,眼睛里水汪汪的一片。
尚慕舟还没来得及瞪阿零一眼,就被他阿抢了先机,心头的怒火越发烧了起来,冷冷地说:“你在军中没有职衔,要在中军带着,就不要多嘴。”顿了一顿,又说,“我自己的妻子干涉军务,那我还怎么号令三军?难道要大家知道,这是女子的主意么?”阿零恨声说:“女子怎么了?静炎不也是个女子?我若说的不对,你只管斥责就是。我在鹰旗军那么久了,可曾给你下不来台?你就只管说我,几时信过我几分?”尚慕舟冷笑了一声说:“你还有理了……你的本事我还不清楚,不说是水镜术,就是……”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无聊,临战之际还在跟妻子斗嘴,简直是回到少年时代去了。
阿零听得尚慕舟没了声音,回头一看,尚慕舟面色凝重,往行军椅上一坐,长出了一口气。她顿时慌了神,走到尚慕舟面前蹲下身来,拉着他的手柔声说:“尚大哥,我不气你了。你这样操心,我实在是心里难受,只想帮你来着。水镜我是不会的,可若是运气好了,花舞之术或许也有效用?”尚慕舟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由你就是。”阿零一片深情,他心中有数。结婚到现在,除了巫妖峒的日子,他的一颗心都放在了鹰旗军上。对于这个小妻子,他自度亏欠颇多,一直容着忍着,终于让她没了轻重。
兵将们面前,尚慕舟总是一副坚定稳重的模样,面对阿零时露出来的无可奈何,真的让阿零伤了心。她紧紧握着尚慕舟的手,声音都有些哽咽:“尚大哥,你几时肯信我?身为一军主将,身边就那么几个护卫,我不布置些侦察的办法怎么办?”她长吸一口气,“尚大哥,左近就有燮军的探子呢!”尚慕舟猛然睁开眼睛,看着阿零说:“你慢慢说。”阿零松开手掌,一枚雀荆花在掌心微微跳动,渐渐直立起来,居然像个小人儿一样跳起舞来。山上的雀荆花很多,一丛一丛的灰白颜色,并不特别美丽。可是阿零手中的这一枚,居然跳得颇为妩媚。阿零看着那雀荆花,心情也平和下来,正要解释,忽然一震,抬头对尚慕舟说:“他们过来了!”三名燮军的斥候,全身都披着灰黄的草枝皮毛,完全就是山间草木的颜色。若是伏在那里不动,就算是只有七八步远,也未必认得出来。
能接近尚慕舟的中军,对燮军斥候来说完全是意外。他们只想查清金距军青曹军的部署,没有想到这里会驻扎着青石诸军的主将。离前线那么近倒也罢了,可是中军的防御太过单薄,一个真骑小队就能完全冲开。要不是来去的令兵频繁,又看见那两名盔甲上有两枚金橡叶的将官对尚慕舟执礼甚恭,他们怎么也不会起意攻击尚慕舟。他们是斥候,任务只是探侦消息。可当马乘骁把卫兵们支开的时候,三名斥候一致认为应该动手。
他们离尚慕舟的距离那么近,又完全没有被察觉,这样的机会不能放弃。如果得手,也许就能决定青石之战的结果。
很不幸,他们没有想到阿零这个马马虎虎的花舞之术暴露了他们的踪迹。更糟糕的是,尚慕舟不仅是青石诸军的副帅,还是鹰旗军中的双杰之一。尚慕舟、骆七笙,单从武技上说是鹰旗军中的翘楚,中路游击两千人的刺枪术,就是尚慕舟通过骆七笙传授的。
斥候们的身手其实堪称敏捷,如果从他们埋伏的位置上脱逃,这样的林间弓箭施展不开,鹰旗军们未必能顺利抓获他们。阿零之所以故意支开杜若澜马乘骁和卫兵们,就是希望燮军斥候能够主动接近。她固然担心尚慕舟的安全,可更多的还是对尚慕舟的信任和骄傲。就算是界明城拿着八服赤眉,在马战的时候还是要吃尚慕舟的亏。面对尚慕舟的刺枪,燮军斥候们的媒介就派不上多大用场。
等到鹰旗军们赶到身边,三名斥候已经七零八落倒了一地。尚慕舟一手提着刺枪,望着满脸自得的阿零,无可奈何地说:“偏是你鬼注意最多。”说着心头一震,阿零的心思总是超出他的想象,再这样下去,越发管束不住了。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斥候们覆盖了。
又是真骑斥候。
和偏马寨中的情形一样,他们除了“我就是不说”再没什么其他言语。就算是会说,尚慕舟也不指望从他们身上打听出什么不得了的消息来。像他们这个级别的士兵,不可能了解到静炎的思路。
单单斥候出现在中军附近的事实,已经给了尚慕舟足够的理由改变战役的部署。这肯定不会是静炎派出的唯一一批斥候,对于青石军的动向,静炎就算没有全知道,肯定也掌握了相当一部分。尚慕舟不知道经验有什么应对的安排,但是他可以打乱静炎的安排。
青石军的所长在于精良的装备和严格的训练。当他们面对面与正规对手作战时,战斗力是强大的,这一点在偏马攻防中已经得到了证明。但是青石军欠缺作战的经验,尤其欠缺运动作战的经验,具有高速机动力的燮军真骑一旦撕开青石军的防线,就可以造成巨大的混乱和杀伤。这将是静炎的主要目标。呼图大营前方的峡谷宽度近两里,对于万人逐次推进,却一定不擅长退却。善于退却在这样犬牙交错的战斗中更加重要。
短短的时间,尚慕舟已经做出决定,把峡口的三军撤回预设阵地,提前在峡内投入鹰旗军和扶风营。如果静炎是想在混乱中绞杀尽可能多的青石兵力,那么鹰旗军会做一样的事情。而承受绞杀并把燮军带往伏击阵地的任务交给了扶风营,他们一投入战场就将化整为零,小规模作战和灵活的攻击后退是扶风营的野兵们精熟的。
“告诉杜将军,”尚慕舟对令兵仔细交待,“近昏时分举火做饭,一旦燮军发动,立刻拉倒所以器械前方的树木;告诉马将军,挡住燮军两轮攻击则转入金距军防线,他们能够拖多久就多久。”“要贺将军重复给你听。”尚慕舟咬了咬牙,“不管呼图大营和枣林了。务必把真骑都给我裹出百里峡去。”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将领都会指出临时改变部署的巨大危害,作为战火中生存下来的宿将,尚慕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如果麾下不是青石六军,如果对手不是真骑静炎,如果他可以承受巨大的人员伤亡……可是没有如果,尚慕舟与界明城的最大不同就在于战局的机变。在鹰旗军之中,机变和坚持的差别也许不是那么大,但这场战事不同,尚慕舟使用的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军队,他的改变就意味着结果的改变。
当然,最沉重的损失可能要由扶风营承担。尚慕舟想了一会儿,决定让阿零和令兵一起去向照弋传达这个命令。这一刻,他感觉有阿零在身边还是很方便的。
“界大哥那边才是最危险的!”阿零急了。尚慕舟的调整很彻底,金距军和青曹军彻底转入防御,青石六军中其余的三军则退出百里峡,一旦开打,界明城的几百人短时间内将得不到任何增援。就算是鹰旗军进去,也不是救援为目的的,他们会来回扫荡,然后跟着被打散的扶风营向百里峡外退去。
尚慕舟也知道这一点,他略略犹豫了一下,“界大哥不会有事。”他舒了一口气。他不应该担心界明城,那么多比现在更险恶的情况界明城不是都很好地应付了么?他毕竟是界明城。
尚慕舟眺望着本阵的方向,他想到的,界明城应该也会很快想到。坏水河畔打响,界明城就不该继续坚守本阵,他有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