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却说廖运周阵前起义，打乱了黄维兵团的阵脚。蒋介石气得发疯，派邓文仪飞来蚌埠，命令李延年立即救接黄维。李延年哭丧着脸告诉邓文仪，他们和黄维的十二兵团还相距四十华里。

邓文仪叹道：“几十万人，连四十华里都没法打通，这场仗是怎么打的？”

李延年把双手一摊，苦笑道：“这场仗是怎么打的，何必问我？老兄从统帅部来，一定比我更清楚。我是奉总统之命行军，奉总统之命驻防，奉总统之命攻击，也奉总统之命撤退，全部作战经过就是这样儿的。”他把头一低：“现在，也谈不上什么作战了，挨打！人家要我们怎样挨打，我们就怎样挨打！”

邓文仪道：“没有这么严重吧？”

“事实恐怕比我讲的还严重。”李延年苦笑道：“我甚至不敢留在你这里过夜，怕连累了你！”

邓文仪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立刻又瘫软在木凳上。猛烈的排炮在指挥部附近轰鸣，震得沙包直掉沙土，马灯东摇西荡，邓文仪当真恨不得飞回南京算了。

“老兄转告总统，”李延年道：“前方很成问题，不过我们当尽力而为。”他双目湿润：“老兄这次回去，我们是否能再见面，倒是不可预料了。”李延年以拳击桌：“我们人在前线，南京的事情都知道。孙科组阁到今天还没组成，说明的事情也太多了。港沪空运繁忙；京穗直通车只有官员抢得到票，车站堆满行李，城门关闭一天；江亚轮在吴淞口外沉没，三四千人冤死……”李延年颓然道：“老兄，瞧这模样，人家还没动手，我们自己到先要垮了。”

邓文仪还想安慰他道：“领袖很镇定，政府还不会搬到广州，你们在这里安心作战。”李延年苦笑道：“老兄何必对我讲这些话。政府各机关七七八八往广州搬，领袖一个人在南京有什么用？”正说着参谋长报告：“敌人有蠢动迹象，”邓文仪闻讯失色，勉强再坐了几分钟，问了些有关数字，匆匆离去直奔机场。

四十里外黄维的面孔，自然比李延年更加难看。黄维的十二兵团司令部设在双堆集东北三华里的一个村庄里。此刻，他的脸色铁青，两只露着凶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的作战地图。急剧变化的态势，使他象热祸上的蚂蚁：十八军主力及快速纵队在双堆集附近，所属四十九师和骑兵团，刚刚到达罗集东南就遭到共军的伏击；八十五军主力在南平以南与共军作战，一个团长被击毙，部队一度陷于混乱，经八十五军军长吴绍周指挥部队增援才稳定下来；第十四军到达浍河南岸，还未按照兵团司令部命令沿浍河占领阵地，共军就以排山倒海之势渡过浍河，展开猛烈攻击，十四军仓促应战，被共军冲得七零八落，纷纷向南溃逃；第十军一一四师的队伍正在各个村庄集合准备出发，溃兵向这个军冲来，追击的共军衔尾而至。一一四师师长夏建勋见情况混乱，便命令部队就地抵抗，经过敌我不分的一场混战，勉强把队伍拉了出来，占领了一个阵地。该师的一个团被共军截住，团长朱达失踪，只零星逃回了一些军官，炮兵部队及辎重部队全部为共军所俘。军长覃道善看到形势不利，即令十八师、七十五师各派部队收容，全军正面临共军的猛烈进攻。十四军部队失去掌握，兵力损失大半。直到下午五点，吴绍周又率领二十三师及一一○师一个团到达双堆集附近，情况才稍微稳定下来。然而，还没有喘过气来，一一○师的廖运周率领师部和两个团起义过去了。按当时的态势，如果廖不起义，整个八十五军集结到双堆集东南，则情况会大不一样，战斗会更加残酷。廖的起义严重影响了十二兵团的军心。

黄维狠狠地盯着前来报告的参谋长道：“李延年的主力现在何处？”

参谋长道：“他们正在向固镇靠拢。”

黄维决定按照原定计划，继续向固镇、蚌埠方向前进，好和李延年兵团互相策应。他阴沉着脸说：“命令十八军四十九师加速向固镇前进。”

但是，时间不长，参谋长气喘吁吁地进来报告，四十九师在开赴固镇途中，被共军袭击，失去了联络。参谋长皱眉道：“硬打过去恐怕不行吧？”

黄维蹦了起来：“不行也得行。这是背水一战！”他的声音都嘶哑了，“命令先头部队：站着走不行就爬着走，爬着走不行就滚着走。一定要打开一个通向固镇、蚌埠的缺口，否则不得了。”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然而，黄维的滚爬战术也没有奏效。爬没有爬动，滚也没有滚起来。就在这天晚上的十一点钟，双堆集东南方向突然响起一片喧哗声，十几分钟以后，参谋长就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部队刚一调防，”参谋长擦着头上的汗珠，“黄子华的二十三师一个不剩地全部投过去了……”

“怎么回事？”黄维也慌了手脚。

参谋长报告道：“二十三师原来是湖南的部队，地方封建色彩很浓，官兵之间抱成一团。他们的阵地在十八军的前沿，十八军戒备森严，出出进进都要得到许可，便认为十八军在监视他们。两支部队靠在一起作战，彼此互相猜忌，加上空投的粮弹有限，给这个师的数目极少，便怀疑十八军比他们多。十八军的汽车营载的弹药多，比其他军富裕，空投的弹药凡是美式的，如美造榴弹炮、山炮的炮弹，我们也都交给了十八军。二十三师就有点愤谈不平。刚才，他们就趁人不备，黄子华向共军接洽了投降事宜。黄子华一投降，十八军阵地的一角失去了一块挡箭牌，阵地全部敞开……”

黄维阴沉着脸，牙齿咬得格格响。

参谋长继续报告道：“看来，目前要强硬突破是不大可能了。共军人山人海，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固守待援！”

黄维的脸色青里泛白，眼里布满了红丝：“立刻向老头子告急，向李（延年）兵团、刘（汝明）兵团、孙（元良）兵团求救，请他们立刻向我靠拢。命令各军、师，在李，刘兵团援兵到达前，要他们收缩阵地，就地固守！”

各军师接到“就地固守”的命令莫不相顾失色。黄伯韬被打死，整个兵团覆没的消息早已传开了。他们心里明白，黄维走的是黄伯韬的老路，“死守”就是“守死”。黄维兵团己经深深陷在泥潭中，离开覆没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话说蒋介石正在官邸和薛岳、俞济时议事，接到黄维的告急电报后脸色都变了。他跳着脚道：“这场仗是怎么打的？黄维为什么不按照我的命令抢先夺占固镇？李吉甫为什么迟迟按兵不动，刘汝明为什么退缩避战？”

俞济时嗫嚅着说：“总统！黄兵团被重兵围困，事已至此，是否请和李兵团……”

蒋介石点了点头，叹口气道：“好！我给李吉甫写封信吧！”

当夭夜里，蒋介石召见总统府参军处高级参谋李以劻，让他直飞蚌埠，传达他的“手谕”：

吉甫弟：徐淮战役是国家存亡之大战。前期作战，我方虽歼敌数万，但整个战略形势对我还是不利。现共军刘伯承部集中主力围攻黄兵团于双堆集。从昨日起，杜聿明已率邱、李、孙三个兵团撤离徐州向西南转进，由北向南打刘部侧背，届时匪方必分兵阻击我南进兵团。弟部是有生力量，在十二月三日应集中力量北进，摧毁匪方封锁线，以救出黄兵团。战机不可失，务望本诸胜则举怀相庆，败则出死力相救的名训，激励将士，以挽战局。

中正手启

李延年看完“手谕”沉思良久，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请转告总统，我们一定尽力吧！”

李以劻道：“策应黄兵团突围，吉公有无妙策？”

李延年道：“有什么可说的？只有一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吧！当然，这个围是解不了的。”

一阵难堪的沉默。

李延年对参谋长梁栋新说：“命令先头部队夺占固镇大铁桥，抢渡澥河、淝河……”

然而，时间不长，参谋长便来报告：“固镇大铁桥己被共军破坏，澥河、淝河地区已发现共军大量的打援部队……”

就在李延年兵团拼命攻打固镇铁侨，企图策应黄维兵团向固镇突围时，解放军经过几天准备，开始向黄兵团步步进逼了。这里地形平坦，东南方有一座十几米高的土堆子，西南有一条南北向的小河，此外尽是分散的村庄，连树木也很少。对方采用掘壕前进、近迫作业的壕沟战术，一道道交通壕如长龙直向十二兵团的前沿阵地冲来，他们利用黑夜调集兵力，在强大的炮火掩护下，发动了猛烈的攻击。首当其冲的是第十四军和第十军的一一四师。他们防守的村庄一个一个丢掉了。十四军军长熊绶春不断向黄维告急，黄维只好抽出部分兵力支援熊绶春，情况稍有好转。但是，对方的攻势越来越猛，这里刚刚稳定，那里又危急万分。从十一月二十二日黄兵团被围时起，到十二月五日，十八军担任策应各军的任务，配合战车和炮兵，不断向对方反扑，二十多辆战车轮番出动，装甲车副司令，蒋介石的儿子蒋纬国亲自来双堆集给战车团打气，要他们为党国拼命，但也无济于事。黄维的反扑行动，都从拂晓开始到黄昏停止。入夜以后则完全是对方的天下。

黄维还进行了两次大规模的出击，抽调了几个团，向双堆集西面的几个村庄猛扑，并占领了这几个村庄。为了寻找老百姓埋藏在地下的粮食，他们到处乱挖，连地皮都翻过来了。

十二月十二日，对方的壕沟已逼近双堆集东南的尖谷堆，黄维急红了眼，命令十八军一一八师使用前几天从南京空投来的毒瓦斯弹。这种毒瓦斯弹是催泪性和喷嚏性的混合剂，有效时间是五分钟，每一颗都装有放射器，其外形和构造很象日本军队使用的掷弹筒，最大射程是三百米左右。当一一八师向解放军的进攻部队猛烈发射毒瓦斯弹后，便见对方的阵地上倒下了一大片人。一一八师重新夺回了制高点。

黄维兵团的疯狂反扑，给蒋介石打了一剂强心针。他那死灰色的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意。

“很好很好。”蒋介石笑道，“这就叫做‘蹂躏战术’。对付共产党是不能讲客气的。”

“是的，亚伯。”蒋经国附和着说。

“告诉中央社，对于这次‘蹂躏战术’，要他们多加宣传。”

‘好的。”

蒋介石兴奋地捶着拳头，“好！我要给黄维和各军师长亲笔写信，要给十二兵团全体将士颁发嘉慰令。”

当天晚上，国防部举行各界人士招待会，大吹大擂“蹂躏战术”的辉煌战果，称誉黄维的十二兵团取得了一次“历史性的胜利”。

第二天拂晓，当晨星荧荧，东方放明时，南京的飞机没有空投粮食和弹药，却投下了一袋袋文件和一张张传单。这就是蒋介石给黄维及各军师长的亲笔信和给十二兵团全体将士的嘉慰令。亲笔信和嘉慰令的内容，无非是说，这次战役官兵如何英勇，解放军已经遭到严重的打击，伤亡惨重，崩馈在即，只要再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对全体将士的忠勇表示无比的欣慰和关切，党国前途是很光明的，等等等等。

但是，无论是国防部的大吹大擂，还是蒋介石的亲笔信和嘉慰令，都没有能收到预期的效果。蹂躏战术早已被瓦解了，在双堆集西边一场夺取山庙的战斗中，毒瓦斯弹没有奏效，解放军仍然奋勇地占领了山庙，毒瓦斯弹也没有挽救蒋军覆亡的命运。

两天以后，解放军大规模的总攻开始了。十二兵团的处境，已陷于瘫痪状态，凡是能作战的部队如工兵、炮兵等，都上了阵地，抽调一连一排的机动兵力都有困难。军师长各在所驻的村庄直接指挥战斗，阵地一旦瓦解，无处可逃，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活捉。八十五军以黄子华的投降而全部消灭，紧接着是熊绶春的第十四军大部被消灭。第十军因为伤亡惨重，黄维命令收缩阵地，在双堆集东侧的开阔地建立了一个野堡阵地，以掩护北面的兵团司令部，但在第二天，在解放军强大的炮火轰击下，阵地被摧，团长刁秉魁被击毙。兵团司令部就直接暴露在解放军的炮火下。兵团司令部和各军师的交通被火力遮断，仅靠两道交通壕维持联络。

黄维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象一只受了伤的野猪，在司令部里团团乱转。作战参谋们川流不息地忙个不停。

“报告司令！尖谷堆制高点已经失守，团长已经阵亡，整个双堆集已经处在共军的火力网下……”

“报告司令！快速纵队的战车、油车、弹药车己经全部陷入共军之手……”

“报告司令！尹钟岳师长下落不明……”

黄维心里很明白，他最后的时刻已经来到了，他的眼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乱糟糟的一群，刚才那种野兽般的暴怒，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此刻的心里却是出奇的平静。

“报告司令！”一个参谋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共军已经下了命令……”

“什么命令？”

几个参谋拨响了收音机。只听收音机里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广播着；

“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将军、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将军对国民党第十二兵团司令官黄维将军发出命令，令其立即投降，命令如下：

“黄维将军！现在你所属的四个军，业已大部被歼。八十五军除军部少数人员外，已全部覆灭。十四军所剩不过千余人。第十军已经被歼三分之二以上。就是你依靠的王牌十八军，也己被歼过半。你的整个兵团全部被歼，也不过三二天的事了。而你所希望的援兵孙元良兵团已经自顾不暇，邱清泉、李弥两兵团已陷入重围，损失惨重，自身难保，李延年兵团被我军阻击，还在四十里外，寸步难行。在这种情况下，你本人和你的部属如再作绝望的抵抗，不但没有丝毫出路，只能在人民解放军的强烈炮火下完全毁灭。贵司令官身为兵团司令，应爱惜部属的生命，立即放下武器，不再让你的官兵作无谓的牺牲。如果你接受我们这一最后警告，请你立即派代表到本部谈判投降条件，我们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时机紧迫，望即决策。刘伯承、陈毅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二日。”

黄维的脸色象死人一样的苍白。他并不怀疑对方广播中所说的事实。他嘴里喃喃地低语着：

“兵团战术？这就是老头子的兵团战术？……”

“兵团战术”乃是一九四八年八月，蒋介石在南京召开的最高军事会议上提出来的战略思想。理由是：鉴于近年来整师整军的被歼灭，一、两个军都不敢单独行动，完全丧失了主动权的教训，针对解放军“运动战”的作战思想，制定了进可以玫，退可以守的独立的“兵团战术”。蒋介石宣称：兵团战术可以“变被动为主动”，叫对方“啃不动”、“吞不了”。然而，谁能想到“兵团战术”失败得更惨。以前是整师整军地被歼灭，如今却是整个兵团被消灭了。黄伯韬兵团被“吞掉”了，孙元良兵团即将被“吞掉”，黄维兵团被“吞掉”的日子也不远了。

正是：老母猪下崽儿，一窝不如一窝：蒋介石出点儿，一点不如一点。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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